突厥沒有固定的州府劃分, 多數地方都是連片的帳篷,逐水而居。

隻突厥王庭, 因有水源, 才稍微像些樣子。

突厥聚居不易,軍隊卻極有規製,加之突厥人各個生得人高馬大, 行軍布陣與大涼很不同, 衛國公府與之對陣數年,才摸出來門道, 這才有了北境多年的平靜。

突厥王城寬闊街市上,來往行人稀疏,沒法和大涼都城想比。

有才進這王城的行商四位, 隨意進了家酒肆歇腳。

才一落座,其中一位瘦削的男子便壓低身子朝另外三個說道:“這裏的鋪麵街市,與燕州城一模一樣誒。”

圍著厚氈帽的吳鉤,也不敢大聲說話,怕被旁邊的突厥人聽去。

蘭時一筷子敲在吳鉤頭上,嚴厲如師長, “不是都教了突厥話了, 不要露了行跡。”

吳鉤不敢再多話,乖乖趴到桌子上去。

蘭時這一路氣都不順,同行的十二十三,可不敢勸。

十二倒了杯水遞給蘭時,蘭時端著喝了,依舊不多話。

“小妹, 我的好小妹, 你這氣都生了一路了, 什麽時候能給哥哥們一個笑臉呀!”

大丈夫薑承諺能屈能伸,做小伏低地裝乖扮傻。

蘭時皮笑肉不笑,“行啊,兩位兄長現在啟程回家,小妹一定笑臉相送。”

“小妹小妹小妹。”十三在桌子底下扯蘭時袖子,說起話來黏黏糊糊的,“你擔心哥哥們,哥哥們也擔心你呀。”

蘭時有點想把他嘴巴縫起來。

十三一看這招有用,打蛇隨棍上,“小妹。”一個妹字拐了十八個彎,沒骨氣地很。

“你想讓我們回去也行,你先說說唄,怎麽就非得提那個呢。”

蘭時的收邊窄袖都快被十三扯成寬袍大袖了。

蘭時狐疑,歪頭確認,“真的?”

十三摁著十二腦袋點頭。

吳鉤在一旁,隱隱有些羨慕。

蘭時招了招手,點了幾碟小菜並一壺酒,這才對她這兩個不聽勸的兄長解惑,“也沒什麽,我在京時就琢磨這事了,蕭褚胤還特意了送一卷地圖給我,與我所思相差無幾。”

她話鋒一轉,“你就當我能掐會算唄。”

其實她至今也沒想明白,她大哥從來不是剛愎自用的人,為何會那麽生氣,想都沒想便否決她的提議,還非要她認錯。

“你們說,我的計謀,有哪裏不對嗎?”蘭時百思不得其解。

餘下三人偷偷往後移了移,可不敢讓蘭時指到。

計謀是好計謀。

隻是——

這樣直呼太子殿下名諱,算是以下犯上吧。

薑府兄弟再是瞧不上太子,也隻會說句那太子。

他家小妹這般自然地念太子殿下大名。

十三的天,塌了。

蘭時卻會錯了意,還以為十三嫌她說得不夠清楚明白,才擺出這麽一張天塌地陷的臉來。

她將醬肉放到十三跟前,“至於第二樁麽,這事我反倒要問問你們,這明明是大哥交給我的事,你們兩個在家中又不是無事可做,為何還非要一起出來?”

蘭時也不知五哥是如何勸動大哥的,大哥當夜改了口,允她出來探一探。

她隻點了吳鉤做副手,誰知道多了兩個甩都甩不掉的兄長。

十三舉著筷子拚命夾菜把蘭時的碗堆滿,“小點聲小點聲,要是讓他們都聽去可怎麽好。”

蘭時抬筷擋住了十三的討好,手上施力壓得十三胳膊不斷向下,麵無表情諷道:“我是入夜才行,你們兩個扒在馬車底下走出數十裏才忍不住敲車壁,兩位兄長還真是好臂力!”

十二裝作被攛掇出來的模樣望天望地,就是不與蘭時對視,吳鉤早被蘭時收拾服帖了,更是大氣不敢出。

話本先生孤軍奮戰,胳膊都快折到肩上了也不敢用力去反擊。

蘭時也不是動真格,見火候差不多,率先收了筷。

因在突厥酒肆,她隻能隱晦的命令,“一個隊伍隻能有一個領頭人,這事是我提的,兩位隻能聽我的,不然就回家。”

兩位兄長甭管心裏如何想,麵上應得極好。

“那走吧,這酒不好喝。”

蘭時剛想擱筷,十三濕漉的狗眼開始漫上霧氣,也不說話,就那麽直勾勾地瞧著她,蘭時無法,隻得將那一碗菜吃了。

蘭時拿帕子擦了嘴,“這家菜也不好喝,走吧,去下一家。”

十三歡天喜地,扯著蘭時袖子走前頭,蘭時嘴上抗拒,到底被大力將軍拽著走了。

看得吳鉤心向往之,“這樣就可以嗎?先——我是說十四郎吃軟不吃硬?”

吳鉤險些將先鋒官三個字脫口而出,急忙改了口,同十二將軍一起付賬,跟在先鋒官後麵,他忍不住想,也不用先鋒官縱容,就稍微和善些就行。

十二說道:“勸你別學,這一套隻有十三才有用,或者,你是蕭褚胤。”

蘭時不是個會與人熟絡親近的性子,旁人來這套,怕是主動討打。

十三和太子殿下算是殊途同歸,歸根結底,都是在扮委屈惹人憐罷了。

十二忍不住搖頭,十三這一趟京城可真不白跑,長進了。

吳鉤目光追著前頭二人,眼底的希冀未曾熄滅,十二兜頭一盆冷水澆下去,“不遷怒已經是蘭時對你最大的善意了,吳衙內,聽聞,你曾自比薑家五郎?”

突厥著實冷啊,吳鉤已經覺著從心底往外滲著涼意了。

今日也是這麽大的風,像極了先鋒官返軍的那天。

先鋒官掀簾從帥帳裏出來時,夜風吹動鷹旗,她朝鷹旗望去,臉上卻隻有疑惑。

明明才被罵了,在一眾將軍跟前跌了臉麵,可她卻沒有半點羞憤之色。

莫說是姑娘家,便是他,遇上這時也少不得一陣難堪,可先鋒官似乎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竟然連我提都铩羽了,五哥可得頂住才行。”

蘭時聲音輕,吳鉤隱在暗處隻能看見她嘴邊呼出一口白氣。

蘭時站在旗杆底下,不住地往帥帳方向看,深覺失策,早知道便在京中討一道手書,往她大哥書案上一拍,師出有名。

吳鉤自暗處慢慢湊上來,“先、先鋒官,您,您回來啦?”

想他吳鉤在京中也是眾星拱月,現在跟先鋒官說句話都得再三思量。

“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吞吞吐吐。”

蘭時皺眉,這吳鉤怎麽回事?在軍中日子也不算短了,怎麽還扭捏起來?

“我叔父,他、他還——”

“我離京時隻入獄了性命尚在,不過如今不好說。”

文太傅都自裁了,那吳穆,還不有樣學樣?

自己死了,還能保住全家,這買賣多劃算。

聽蘭時這麽說,吳鉤狂跳的心綁了巨石一樣往下墜。

他癱坐在地,粗尖的石塊紮進掌中,也渾然不覺。

慘白臉色像惡鬼出街。

“我還挺羨慕你的,你還能為你叔父上心,我父兄戰死時,我隻當他們全都睡著了,回京途中還在叫他們起來,半滴眼淚都沒流過。”

蘭時的聲音沒有起伏,仿佛如今已然放下。

縮在軍帳旁的十二十三都握緊了拳,這哪裏是雲淡風輕,分明是悔恨成心病,日日咀嚼夜夜回想,才能平靜地說出來。

蘭時懶得看那吳鉤,今日說這話也隻是想敲打他,吳穆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

“吳穆伏法,保你一家平安,如今你家中無蛀蟲處低穀,吳穆真是一番好算盤。”

蘭時麵部線條緊繃,眼裏的諷刺勉強收住。

歪頭看向吳鉤,“他認罪認得痛快,想來都是為了你,也算為你計深遠了,你若敢走他的路,我有千百種法子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蘭時袖刀應聲紮進旗杆內,在吳鉤抬眼時□□,袖刀幾乎戳穿了旗杆。

木屑濺到吳鉤臉上,吳鉤傷心之下再添驚懼。

再多的話也不敢問了。

站起來跟蘭時保證,“先鋒官放心,我親眼看著那證據交付出去,若是有二心,當時便會拚死攔住那證據,我不會走我叔父的路,願為先鋒官馬前卒,將來老死北境軍中。”

暗處的十二十三一齊撇嘴,漂亮話誰不會說。

“這話不必掛在嘴邊,我兄長們如何,你也是瞧見的,老實待著就行了,去吧,夜間驚醒些,聽見哨聲便出來。”

不論大哥同意與否,她都是要去探突厥王庭,帶著這傻小子,省得他在軍中傷春悲秋,多看看民間疾苦才能知道他家裏那老賊罪不容誅,不值得傷心難過。

吳鉤心有戚戚,魂不守舍地走了。

才走到陰影裏,便被十二十三捂住嘴巴,捆住手腳。

“想在軍中立足,就給我乖乖聽話,聽懂就點點頭。”

十三為了氣勢足,還拿匕首抵著吳鉤的脖子。

涼鐵貼頸,吳鉤叫不出聲,慘白的臉被十二捂得通紅。

艱難地點頭。

“蘭時說了什麽,你一字一句說出來,不許隱瞞,不然頭發都給你薅光!”

十三話本子看得多,威脅人的話張口就來。

吳鉤哪裏敢隱瞞,全都說了出來,包括晚間聽哨聲行事。

十二十三對視一眼,一拍即合,十三又威脅了一番才將吳鉤放了回去。

吳鉤揉著自己被捂疼的臉,偷偷回頭看這兄弟二人。

心底悲痛被衝散了些許,心底想這衛國公府一家,還都是心思純善。

他這尷尬身份,私下料理了也不是什麽難事,可他們沒有一個覺得他應當同他叔父一起死。

之後,便是晚間,蘭時吹哨,他隨蘭時出來,在蘭時決定騎馬出門時,拙劣地勸她乘車。

好在蘭時也有顧慮,采納了他的主意。

然後又在蘭時說這馬車吃重比一般馬車重上許多時,結結巴巴地說這馬車是特製的,安全些。

蘭時隻當他剛知失了叔父,心緒難平,所以才這樣慌不擇路。

沒有任何多疑。

之後,是十二十三兩位將軍自己在車底扒不住了叫停了馬車。

先鋒官這氣,一直生到了突厥王庭。

彼時吳鉤狂妄,哪裏知道北境軍中人的風采與實力,此時想來,實在汗顏。

吳鉤誠心實意地道歉,“是我胡說,冒犯將軍。”

雖然五郎此時算是北境軍師,但在北境軍中,都尊五郎一聲將軍。

十二擺手,一口流利的突厥語像是個地道的突厥人,“五哥不會在意,你不必如此謹慎,是我們兄妹幾個聽不得。”

蘭時走到一半,發覺他二人落後太多,站定等二人追上來。

一行四人,在天亮時繞遍了整個突厥城,探過十四家酒館。

黃昏時走到了突厥王城下,蘭時瞧著那一排排守城士兵,若有所思。

她看向十二,十二點了個頭。

十餘日來都不苟言笑的蘭時露出第一個笑容。

“那走吧,先找個地方歇腳。”

蘭時領兵,隻點了千人,圍這一座城夠了,畢竟突厥如今所有的兵力都堵到烏蘇河岸邊去了。

但能圍幾日,這不好說。

蘭時的人馬已經分散下去,喬裝分批進到這城裏來,惹起事端不成問題。

城外留了大半數的人馬,這些人,也須得有人帶著才能攻城。

十二他們去了突厥城裏最大的一家客棧,反正都是要打的,自然是要住得舒服些。

四人聚到了一間屋子裏,十二鋪開了一張極大的絹布。

他們一行在這突厥城裏轉了一日,自然都瞧得出是突厥地形與布防。

今日才探過的酒家酒肆也都被十二一一標注出來。

這十四家酒肆正巧開得分散,不規則,但均勻。

“這城裏,是容易一起鬧起來,除卻咱們四個,也有小半數人都進城了,我隻是擔心——”

蘭時的手指,點在王城紅心處。

“清天白日,的確難進些。”十三捏了顆黃豆扔進嘴裏。

以逸待勞。

“交給我。”十二微微一笑,帶給大家的是將自己的探子打進敵人心髒的安心。

蘭時一瞬間心領神會,誠心拜服,握拳道:“十二哥高瞻遠矚。”

十二淩空展開並不存在的折扇,做了個扇風的動作,嘴上客氣道:“好說好說。”

做完部署,十二將絹布收回懷中綁好,四人各自回房休息。

蘭時在桌上留下字條,越窗而出,直奔城門而去。

突厥王城內有水源,背靠沙漠,隻有一處通外城門。

所以蘭時的先頭部隊隻需攻這一處城門,而這一處城門,層層把守,易守難攻。

蘭時從前想得細,已經著令一部分人馬,一點一點融進突厥城裏。

大軍壓境加上內部蠶食,雙管齊下。

蘭時出城時,天剛擦黑,突厥城郊的村落,已經被北境軍蠶食地差不多了,這小村子裏,每日少上幾個人,再多上幾個人,實在是常事。

無辜的突厥百姓,被捆著送到了烏蘇河對岸,怪隻怪突厥鬆散,從不做什麽造冊登記,若是換了大涼,這法子可行不通。

她才踏入村裏,從前在慈濟院中的小娘子便迎上來。

小娘子拎著個籃子,荊釵布裙,瞧見蘭時,急忙迎上來。

“十四娘子來啦,早前你傳信過來,我還以為會有些日子呢,竟然這般快。”

小娘子挽上蘭時,親親熱熱往裏走。

蘭時亦笑,“許娘子,我同花嬸兒已經傳過信了。”

蘭時警惕看向四周,確信無異常才低聲說:“就定在今晚子時,大家可都準備好了?”

許娘子鄭重起來,小聲回:“放心吧娘子,咱們這些日子都是枕戈待旦,再加上前些日子程伯也到了此地,早就準備好了。”

“好!”

程伯與花嬸做事,她向來都十分放心。

子時許,突厥城中火光大亮。

蘭時眼中冷光尤勝火光,隨在她身後,不過六百餘人。

男女皆有。

蘭時一聲令下,“出發!”

數百人隻著輕甲,月色下,隻餘鐵光。

襲城是隱秘事,登上城門前,都不好聲張。

蘭時帶來北境的娘子們,經過這幾個月的訓練,已經極具規模,行軍不在話下。

“今日這事,勝便罷,若是輸,便是死無全屍,但無論如何,我們做的事,都不會白費。”

隻要這邊的天被燒得亮堂,大哥那邊必定有所行動。

等蘭時掐著時辰趕到突厥城門下,突厥城中四處火光大起,城門守備被抽掉了許多。

程伯領著氣力大的男子有序撞城門,巨響驚顫整個城門,城門上的守備聞聲往城下看。

蘭時挽弓,數箭齊發,箭無虛空。

城門守備見勢不對,急忙吹響敵襲號角。

號角和著火光,打了突厥一個措手不及。

烏蘇河岸的突厥軍隊與北境軍見此火光,便都開始動作,兩方首領都知道,這,將會是最後一站。

而那先遣的先鋒軍,投石問路,凶多,吉少。

城內救火的守備軍聞見號角聲,左支右絀,折回城門下的士兵,也無法靠近城門一步。

十三長柄橫刀扛在肩上,用不熟練的突厥語,喊道:“蠻子們!跟小爺過幾招吧!”

他轉頭朝吳鉤喊道:“傻小子,去城門,放登城梯!”

他身後的小半數北境輕甲軍,又分做兩股,一股隨吳鉤殺往城門,另一股與城門堵門將士纏鬥。

蘭時箭囊裏的箭射光了,立時飛身上前,轉著手上的長鞭抵擋著箭雨。

袖刀做梯,一手紮著牆壁,另一隻手揮鞭擋著城門守備射下來的箭。

肉體凡胎,爬至半程便有些力不從心。

蘭時氣沉丹田用突厥語大吼一聲,“城門已破,爾等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這一聲換來城門守衛片刻出神,她抓住機會,孤注一擲,用盡全身的力氣翻轉上去,長鞭橫掃。

帶著倒鉤的長鞭卷住兩個士兵,蘭時借力翻上來。

肩上兩箭,幾乎要紮穿甲胄。

背在背後的長qiang出鞘,蘭時手挽槍花,亮光閃過處亦有血花閃過。

頃刻便倒了一片。

吳鉤也正在此時打上城門來,他一抹臉上的血跡,“先鋒官,我來遲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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