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青唯做了個夢。
夢中,她趟過時光的長河,霍然穿越回到二十三年前,還是十二歲少女的那段青蔥歲月。
那年,媽媽因病過世剛滿兩年,她好不容易才從失去母親的悲痛與懷戀裏逐漸走出來。
二零一一年,時值中國入世十周年,這年張惠妹推出充滿淡淡感傷與惆悵的《我最親愛的》。
青唯非常喜歡這首歌,聽了幾遍後便很快琅琅上口,幾乎是她騎著單車上學期間的必哼曲目。
她追《宮鎖心玉》,為馬爾泰•若曦的命運沉浮憂心,也纏著向陽讓他用打工的錢,帶著她去看《功夫熊貓2》。
當年其實發生了很多趣事,但偏偏在青唯夢境裏重新浮現的,卻偏偏是件她不願回首的往事。
六月正值海口的炎夏,青唯發了一場高燒,即使服了藥店買的退燒藥也不見好轉,隨著高燒達到四十度,她不得不請假回家休息。
庭祖那會才四歲,每天都被放在幼稚園上全托,向陽剛上初三,對照顧她真的是分身乏術。
實在沒辦法,向陽隻好聯絡並拜托衛東將她帶去醫院看病,青唯迄今還記得衛東當時的表情。
“啊,帶她去看病?”衛東與向陽的交談聲,從大廳傳進她的臥室,“這種小病從藥店買些退燒藥就行了啊。”
“爸,拜托你!”向陽耐著性子道,“她都燒到四十度了,你就帶她到省醫院掛個號看看吧。”
“可是……”衛東為難道。
他並沒直接拒絕向陽的請求,但隨後的沉默卻足以顯見他對女兒發燒這件事並不怎麽上心。
“算了!我不麻煩你,我和老師請個假就帶她去看醫生!”向陽提高聲音,語調裏盡是對衛東的不滿與輕蔑。
“說什麽呢?你不還要上學嗎?”聽出向陽語氣裏的情緒,衛東不得不應允下來,“我帶她去省醫院看看就好!”
衛東勉為其難的口吻,透過牆壁與緊閉的房門傳進青唯耳畔,一股悲哀與落寞頓時襲上心頭。
這真的是父親對生病女兒應有的態度嗎?
青唯煩燥地在**翻了個身,一股不被重視與需要的蒼涼猶如浪濤般,不斷拍打著她的心房。
向陽千叮嚀、萬囑咐後才出了門,上學前還得將庭祖送到附近的幼兒園,家裏就隻剩下衛東和青唯了。
衛東拖拖拉拉了半個小時,才總算帶青唯走出巷弄,搭著公交前往省人民醫院看病,即使在公交車上,他也顯得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在醫院看了病、開了藥,青唯原以為衛東會將她送回家休息,豈料他居然提議:“青唯,爸爸和朋友約了喝茶,你也一塊過去好嗎?”
青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茶?爸,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那家茶店還有空調,很舒服的、點心也很好吃。”衛東笑道,繼續試圖說服她,“這是提前約好的事,爸爸不好爽約,你就一起過去吧。”
於是她跟著衛東一塊去了那個烏煙瘴氣的老爸茶店,店裏擠滿著各色本土大叔或大伯,每桌都在扯著嗓門說話聊天。
衛東熟絡地和幾位朋友打著招呼,向服務員要了兩杯加了很多白糖的紅茶,無奈青唯怎麽也沒胃口,他便安排青唯搬了張椅子坐在他的身旁。
青唯還記得,老爸茶店的風扇剛好對準她的方向一頓猛吹,這讓還在高燒中的她更不舒服了。
“爸,我很不舒服,我們回家吧。”她沒委曲求全,直接對衛東提出要求。
“再坐一下。等等吧,青唯。”衛東哄她道,“我這才剛坐下來,點的叉燒包還沒送上來,你等我和叔叔們聊一會就帶你回家。”
青唯的臉沉了下來。
她完全無視了衛東朋友們的招呼和搭話,板著臉表露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不耐煩地更換著坐姿。
身為一個十二歲少女,其實她的迅息已經傳遞得非常明顯了。
她希望自己爸爸能放下這場可有可無的茶敘,帶著發著高燒的女兒回家,讓她至少感受到父愛的一丁點溫度,讓她至少體會到自己還是被嗬護著的。
然而衛東硬是沒多看她一眼,他重心完全放在和朋友的互動上,他談得越眉飛色舞,青唯的臉色就越冷若冰霜。
她全身都在發燙,渾身有說不出的難受,覺得在這個地方每多坐上一分鍾都是淩遲。
十五分鍾過後,她迅速作出判斷——那就是一切隻能靠自己,而她的選擇就是立即果斷離場。
“爸,我頂不住了。”青唯冷冷道,“我先坐公交車回家吧。”
“好。”衛東終於回頭瞥了她一眼,“你先回家休息,我呆會回家給你煮粥吃。”
若他目光能在她臉上多停留哪怕三十秒,都能察覺到她掩蓋不住的失望和心灰意冷,可他很快又重新投入到和朋友們的東拉西扯當中。
青唯站了起來,快步離開了這間老爸茶店,她一路虛弱地步行到公交車站,在這裏等來公交車坐回海甸島。
車窗映現著不斷被拋下的城市景象,她肌膚到身體都在發燙,但心卻陷入一片冰涼湖畔。
青唯產生了一種被父親拋棄和忽略的挫敗感,她緊緊攥著拳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為什麽這個男人會是自己父親?
她沮喪失落地問著自己。
當父親的,難道不該在女兒高燒不退時急到不得了、反複噓寒問暖才對嗎?!
為什麽她的父親隻是為了和朋友們喝茶閑聊,就能將還在發高燒的她丟在一邊不管?!
而這隻是他各種不負責任事件簿裏的其中一件,還有更久遠的各種失望與受傷,十二歲的她已經不願意再度想起。
衛東在一個多小時後才回的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她房間詢問:“怎麽樣,吃藥了嗎?有沒有好點?”
“嗯。”青唯悶聲悶氣地擠出這個字,她實在懶得再對他多說哪怕那麽一句話。
“我去給你煮粥。”衛東似乎完全沒察覺到她的受傷與失望,哼著王力宏的《依然愛你》就走了出去。
隨著他離開,青唯終於鬆了口氣,慶幸自己耳根總算清淨了。
麵對他的詢問,她隻覺得惺惺作態,甚至恨不得他快離開她的房間,免得她難受時還得騰出時間和氣力來應付這個失職的父親。
讓青唯痛恨的是,她縱然滿心抗拒,依然不得不吃下他煮的粥,這讓她感到別扭與屈辱。
好在吃完粥後,向陽就放學回來了。
和將她拋在老爸茶店置之不理的爸爸不同,向陽連書包都沒放就徑直進了她的房間。
“怎麽樣?有舒服一點嗎?”他才剛踏進一隻腳,就滿腹牽掛與惦記地問。
“感覺還是老樣子。”青唯掃了一眼門外,“哥,把門關上,我有事要和你說。”
然後,她泄憤式地當著向陽的麵,將衛東的“劣跡”狠狠批了一頓。
當然向陽也沒讓她失望,在聆聽過程中臉色逐漸沉重起來,兩條濃密的劍眉都快擰到一塊了。
“爸居然這麽做?”向陽疼惜地看著她,一隻大手溫和蓋在她的額頭上,“還是很熱!”
“青唯,別生氣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養好身體。”向陽哄著她,“等你病好了,我帶你去音像店挑CD,你想買哪張我都送給你。”
“我才不會為那種人生氣!”青唯嘴巴盡管在否認著,心裏卻仍舊悶悶不樂,“一點都不值得!”
“哥,不是說當爸爸的都最疼女兒嗎?為什麽爸卻對我這樣?”
向陽嘴唇微啟,似乎在努力尋找著適當的解釋,半晌才回應道:“他又不隻是對你這樣。你想,他又何嚐關心過我和庭祖?”
“青唯,你有大哥疼你、有庭祖依賴你,至於那個人的態度,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他和聲安慰道。
“可是……”
夢境裏的青唯忿然翻了個身,現實中的她卻在這個時候猛然醒了過來,心頭依然縈繞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與惆悵。
夢境裏重溫的一切太真實了。
即使她睜開眼睛,那些猶如浮光掠影般在睡夢中重現的場麵,依然讓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當年那個拚命偽裝得毫無所謂的倔強少女,內心翻騰的失望和落寞,穿過二十三年的時光長河,此刻仍讓她的心扉隱隱作痛。
她其實想說:“可是我也好想像其它女孩一樣,對著爸爸撒嬌、纏著爸爸買漫畫、零食和衣服,一點小病都會讓爸爸變得緊張無比。”
不過當年,在她想對向陽傾訴這些心情和感受時,衛東忽然在院子裏要向陽幫忙一起修椅子。
這番話,她始終沒機會傾吐。
醒來後的青唯,仍能清晰感受到當年那股強烈的委屈、不甘、失望與傷心。
即使間隔了二十三年的漫長歲月,那份感受與體驗仍舊如此鮮明,就仿佛才發生在昨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