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深夜的校園是寂靜又吵鬧的, 風很吵,冷風呼嘯著從窗外刮過,吹得門窗哐哐響。

男生宿舍的燈已經熄了, 隻剩一個房間燈還亮著, 這個時候隻有值班室的燈不會自動熄。

陳江野完全沒有要去關燈的意思,他睜眼躺在**,像看著上鋪的空床, 又像是什麽都沒看, 雙目黯淡無光。

已經很晚了,他還沒從下午的情緒裏出來,像陷進了一片無盡的沼澤,越陷越深……

沼澤地的濕泥似乎是漫到了他胸口,將他五髒六腑都擠壓著,疼,也悶,難受無比。

他自認從來不是一個容易感傷的人, 這樣的情緒是自從知道辛月在學校裏受欺淩那天才開始, 第一次就差點要了他半條命, 像心被生生撕開,難受得讓他發了瘋, 失了控,險些把那幾個人打死, 因此被拘留了十幾天, 不然他還能早一些回來。

在拘留所的那十幾天, 他一直溺在這樣的情緒裏, 快要窒息, 直到出來後, 他在那家奶茶店裏,等到載著她的那輛車駛出來,透過車窗看到她的半張側影,才稍微得到一點緩解。

再之後,就是在網吧守著她的那天夜裏。

隻是熬一晚的夜不至於讓他看起來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憔悴,那一整夜他都心痛如絞。

如果她再受一次委屈或苦難,或許他比她更難受。

“嗡嗡——”

身旁的手機震動兩聲。

陳江野黑沉沉的雙眸緩緩有了焦點,他把手機拿過來,屏幕通知欄上是一條微信消息,辛月發過來的。

他眸光一顫,解鎖點進去。

對話框裏沒有白色氣泡的消息,隻有中間一欄小字寫著∶

“M”拍了拍你。

陳江野眼底浮出幾分茫然,手伸到她頭像上準備也拍一拍她,結果因為手長時間露在被子外麵已經凍僵了,屏幕感溫困難,把他點的兩下識別成了一下,直接點進了頭像欄。

這讓他驚訝地看到她朋友圈那一欄竟然有內容。

於是,他點進去。

一首現代詩頃刻映入眼底——

夜很靜

月亮緩緩升起

途經一片燃燒的曠野

……

月亮說

她想去到那裏

在你懷裏

也在遼闊裏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下來,眼底發熱,到最後幾乎是灼燒感。

他的月亮為他寫了一首詩。

用月亮的口吻。

眼前文字裏的月亮似乎也如真的月亮一般發著光,輕柔的光透過眼睛,照進心底。

有什麽仿佛忽的散開了。

像夜裏月亮升起,驅散一切漆黑夜色與陰翳。

不大的房間響起一聲輕笑。

此刻他心裏,除了這一首詩什麽也沒留下。

遺憾、內疚、入骨的心痛……

都通通消失不見。

她是他的病症,也是解藥。

*

寒冷的冬夜裏。

陳江野始終暴.露在冷空氣裏的雙手逐漸回暖。

他學著辛月曾經的口吻,在她發的這首詩下評論∶

辛大學霸,原來還是辛大詩人。

看到這條評論的時候,辛月心裏“咚”的一聲,這個口吻的話她隻在兩個月前說過一次,他竟然就記下了。

她緩緩眨了眨眼,回到聊天頁麵,點開對話欄裏唯一一個人的頭像,也是聯係人裏的唯一一個人,敲了幾個字給他發過去∶

【你還不睡?】

很快,那邊回了,也是這四個字∶

【你還不睡?】

M:【馬上就睡了。】

L∶【我也馬上睡】

他倆都不是會膩膩歪歪給對方說什麽早晚安的人,對話到這兒應該就結束了,但辛月拿著手機想了會兒,又給他發了一條∶

【祝你好夢。】

收到這四個字,陳江野唇畔**出一抹笑意,然後關上手機,帶著唇畔上揚的弧度閉上眼睛。

大概是得到她的祝願,他真的做了一個很好的夢。

夢裏他帶她去了遠方旅行,看山,看海,看沙漠與雨林,風景很美,他們在日暮的晚風裏接吻。

畫麵真實得不像是夢,而是另一個時空,在未來的他們。

於是這一晚,他唇畔始終帶笑。

*

第二天是周五。

這周是要放雙休的。

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辛月聽到前麵有人在哭嚎怎麽還要上那麽多節課才放學,好煎熬什麽的。

她像是想到一些東西,手裏寫字的動作停下。

過了會兒,她轉過頭去問陳江野∶“你這周是住酒店還是跟以前一樣住王嬸家?”

陳江野放下筆∶“王嬸家。”

“那到鎮上誰來接你?”

“我不需要人接。”

辛月一臉問號∶“下了客車你怎麽去王嬸家?”

陳江野笑了下∶“誰說我要做客車?”

辛月愕然∶“你騎摩托回去啊?你瘋了吧,這天都冷成這樣了,說不定山上還下雪了。”

“除了客車就隻能是摩托?”

陳江野半挑眉,“我自己開車不行?”

辛月這會兒才想起來他會開車。

“那輛車你還沒還回去?”

“嗯。”

“哦……”

辛月這下更加確定他給南凱的錢不是一般大的數目了,連車都能直接給他。

她心裏對這事兒還是蠻介懷,沒法心安理得接受他給自己花那麽多錢,不自覺微微鼓起了腮幫子,然後走著神慢慢轉過去。

轉到一半,陳江野踢了腳她凳子。

辛月回神,又轉頭看向他∶“幹嘛?”

“你跟我一起回去。”

辛月沒拒絕∶“那我中午回去給我爸打個電話。”

“不用,我待會兒給他打。”

辛月一愣。

她知道他有她爸電話,不然他離開前的那天晚上,怎麽會辛隆接了個電話前腳剛走他後腳就來了,沒那麽湊巧,而且還一夜不歸,故意把時間就給他們。

但她沒想到他會直接說出來。

所以,她說了句∶“你還有我爸電話?”

陳江野嗤一聲,微仰頭睨著她∶“你裝什麽傻?”

辛月∶“……”

他竟然知道她知道。

“你怎麽知道我知道?”她直接問他。

“你要這都猜不到,那你腦子真不像能考清華的。”

“……”

這個人總是能把誇人的話都說得像罵人。

辛月咬牙∶“我謝謝你。”

陳江野又嗤一聲。

上課鈴在這時候響了。

等這節課下課,其他人去跑操,隻剩辛月、陳江野和兩個說是不舒服請了假的女生在教室。

下麵跑操的音樂響起時,陳江野朝教室外走去,去到第三棟辦公樓的樓梯間,掏出手機撥通辛隆的號碼。

“喂,小野?”

那頭聲音明顯有些驚訝,“你怎麽給我打電話了?”

陳江野沉聲開口∶“叔,我回來了。”

那頭有一秒的時間沒說話,但陳江野知道不是信號有問題。

這一秒過後,那頭重新響起聲音∶“怎麽就回來了?”

“叔,辛月沒告訴您吧,她在學校受著什麽樣的欺負。”

“你說什麽?!”

電話裏的聲音陡然拔高。

陳江野深吸一口氣,把最近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

“辛月不告訴您這些也是不想你擔心,您別怪她,也別表現出來知道了這些,因為以後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他對著電話如立誓般沉聲開口∶

“我會保護好她。”

*

臨放學的周五總是過得很慢,但也總還是會到最後一節課下課的時候。

一下課,早就收拾好好東西的立馬衝出了教室。

陳江野和辛月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出去,車就停在學校,被人看到太過張揚。

這一次,辛月還是想坐後座,但也還是沒坐成,陳江野給她丟了句∶

“你他媽把我當司機?”

這人的嘴是真厲害。

呃……不止是嘴,這人什麽都厲害,開車也是,山路都穩得一匹,而且速度還不慢。

車裏開著暖氣,不冷,烘得人昏昏欲睡,但辛月不想睡,陳江野就在她旁邊,她要是睡著不小心流了口水,他肯定取笑他,所以一直扭頭看著窗外的風景。

山路行到一半,辛月看到前麵的路和樹都變成了白色,像是下過雪。

而等車開進那一片白色裏,辛月才發現,不是下過雪,是正在下雪。

一片一片雪花正從天空落下。

“陳江野。”

辛月睜大著眼,聲音是掩不住的欣喜,“下雪了。”

這裏雖說是南方,但隻要是海拔高的地方都容易下雪,每年差不多十一月底的時候,這裏就會下雪,但辛月卻很少能看到下雪天。

黃崖村在這座山的後麵的另一座海拔要低許多的山,她也隻有坐車去蒲縣時才會路過這裏。

陳江野看出了她大概是很少遇見下雪天,如果是經常看到雪的,不會是這個反應,她瞳孔都仿佛微微放大了些,像是有花海在她眼底綻放開來。

於是,他問∶“要去看嗎?”

“可以嗎?”

辛月有些驚喜地望向他。

山路都窄,一般為防止對麵有車來讓不開,很多人開山路都是不會輕易停車逗留的。

“前麵不是有塊空地?”

他把車開過去。

剛停下車,辛月就迫不及待地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這裏應該就是用來防止對麵來車讓不開所以開辟出來的一片空地。

辛月來到空地中央,仰頭看著漫天紛飛的雪,伸手去接,那飛雪像是落進了她眼裏,讓她的眼睛像浸水一般泛著瑩潤的光,比夜裏的星星都美麗。

陳江野站在車前,目光始終靜靜落在她身上,沒看天,也沒看雪。

她站在那裏——

就是你為何不看風景的原因。

雪地裏的她,像一首清冷絕豔的宋詞。

很美,很美。

天上的雪似乎也為她的美而淪陷,空中飄來的雪越來越多,一片一片落在她發間,不多時便落了滿頭的白。

陳江野看著她被大雪染白的發,不知想到什麽,眸色微沉。

接著,他偏頭看向車窗裏。

映出的倒影裏,他的頭發也沾滿了雪。

眼底有笑意泄出,他回頭,又看向雪地裏的少女。

這是難得遇上的雪天。

那就一起淋一場雪。

一起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