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金原本閃爍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

人橫有道理,馬橫有韁繩。

他們這位二掌櫃的,永遠都是這個性子,這種固執的性格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

但是,還是不死心的道,“掌櫃的,你剛剛說提攜我……”

人嘛,還是要有點希望的!

豬肉榮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的意思是讓你去主持塞北的商隊,以後塞北這一路全部你說了算。”

梁金陪笑道,“掌櫃的,那我這月錢?”

去塞北那苦寒之地,怎麽也得多加月錢吧?

豬肉榮大大咧咧的道,“你仔細想一想,這安康城的夥計,一個月能拿上三吊錢的有幾個?”

心裏很是不高興!

這小金子是越來越不知足了,甚至有點不知好歹了。

“我……”

梁金聽見這話後,眼圈直接就紅了。

真拿自己當傻子哄呢!

自己在肉案子上混這麽多年,真的為了那幾吊錢?

累死累活到如今,不但沒有被念好,還被當做傻子哄!

是可忍孰不可忍!

欺人太甚!

“我什麽我?”

豬肉榮滿不在乎的道,“你這孩子現在越來越拿自己當回事了,不能給你塊抹布你就開當鋪,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

謙卑一定要再謙卑,這生意場上啊,你要學的還多著呢,還沒到能出師的時候。”

“掌櫃的,我做小學徒都有六年了,”

小金子忍不住反駁道,“你老就是養隻狗,也有感情了,得多加兩塊骨頭是不?”

“混賬話,老子什麽時候拿你當狗了?”

豬肉榮滿臉漲紅的道,“你仔細想一想,老子哪裏對你差了?”

梁金硬著頭皮道,“掌櫃的,我年齡不小了,得多拿點錢成家。”

“咱們三和的規矩是多勞多得,按勞分配,”

豬肉榮白了他一眼道,“你小子做多少活,拿多少錢都是有定數的,你今天要求我漲,有樣學樣,別人明天就要求跟著漲,日後這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掌櫃的,”

梁金硬著頭皮道,“我是咱們行裏資格最老的夥計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大冷天的,他應該下值了,將屠戶和豬肉榮的私事應該與他無關的。

但是,他是學徒,是夥計,一切都得聽師父的。

深更半夜,站在都督府門口望風,苦處隻有自己明白。

“苦勞我是知道的,”

豬肉榮再次拍著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好了,等我和你大掌櫃發達了,一定不會忘記你小子。

你啊,好好做事,不要想那些有得沒得。”

“掌櫃的……”

見豬肉榮不再搭理自己,梁金便重新回到了都督府門口,繼續望風。

風越來越大,越越來越厚。

站的時間太長了,心裏想的就不免有點多了。

不自覺的就想起來了和王爺說過的許多話:這個世界上,清醒人是少數。

成功者,注定是孤獨的!

他現在回想起來,終於明白了。

就像皇帝一樣,高處不勝寒,回轉身,身後再無一人。

他突然別過來腦袋,板直身子,對著豬肉榮道,“掌櫃的!”

“幹嘛?”

豬肉榮依然沒有正眼看他一下,不耐煩的道,“好好的守著,要是錯過了,小心你的皮,你這孩子,要功夫沒功夫,腦子還不好使,要再這麽繼續下去,我就沒法賞你這碗飯了。”

“又怎麽了……”

豬肉榮不耐煩的道,“要是皮癢癢了,老子給你鬆一鬆,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像樣了。”

梁金大聲道,“老子不伺候你了!”

“你他娘的跟誰稱老子呢!”

豬肉榮捏著拳頭,大踏步上前道,“你他娘的要造反嘛!”

好多年了,沒人敢這麽和他說話了!

他自然怒不可遏!

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一個小夥計,要功夫沒功夫,要關係沒關係,要錢沒錢!

還不是任由他搓扁捏圓!

梁金看著氣勢洶洶走過來的豬肉榮,苦於豬肉榮多年**威,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眼神又不經意間的掃過了門口的兩名值守。

心裏瞬間又安定了下來!

他就不信豬肉榮敢在都督府門口行凶!

何鴻與韋一山雖然沒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兩人卻是勢同水火,盡管如此,想當初兩人也沒敢在都督府門口動手打架。

豬肉榮要是真的突然傻了,當街對自己行凶,自己反而能賺一筆!

“掌櫃的,沒有二百兩銀子我不和解!”

梁金反而直接昂著頭迎上了豬肉榮的拳頭。

聽見“二百兩”這個詞,豬肉榮的拳頭直接停在了梁金的眼睛前。

“你他娘的,居然還敢威脅老子?”

豬肉榮越想越氣。

夥計們端自己的飯碗,隻要是功夫比自己低的,自己都是想打就打,想罵就罵,而沒有一個人敢主動報官!

時間長了,他幾乎都快把梁律給忘記了。

現在,梁金突然反抗自己,反倒是把他弄了一個手足無措。

“掌櫃的,你也別等,要打就打吧。”

自己隻要不死,挨頓揍算什麽?

隻要自己堅持不和解,進入訴訟程序,他豬肉榮如果不賠銀子,肯定是要勞改的!

如果豬肉榮堅持不賠銀子,直接去勞改,那麽他家幾輩人跟鄧柯一樣,將來與“功名”無緣。

“你當老子真的不敢?”

豬肉榮說話的同時,忍不住瞥了兩眼門口一動不動的值守。

將屠戶聽見吵鬧聲,掀起車廂厚厚的簾子,探出腦袋,見到一臉桀驁不馴的梁金,一臉憤怒的豬肉榮,就知道這兩人是鬧別扭了。

如果是平時,這兩人在都督府門口鬧起來,他巴不得看熱鬧。

但是,今天肯定不行,他閨女在都督府裏麵呢。

豬肉榮是自己的合夥人,鬧大了,牽連到自己,最終臉上沒光的還是他閨女。

閨女初到安康城,給她鬧這麽一個笑話,她閨女能高興?

不光是自己要低調!

豬肉榮也得低調啊!

千萬別給自己閨女添麻煩!

“豬肉榮,你什麽身份,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麽?”

將屠戶小跑過去,推開梗著脖子的梁金,把豬肉榮拉到一邊,一邊給他撣身上的雪,一邊道,“傳出去了,以為你氣量小呢。”

“就是,就是,”

一旁的鄧柯跟著幫腔,然後對著梁金道,“小金子,怎麽回事,把你們家掌櫃的氣成這個樣子?

趕緊的,給你家掌櫃賠個不是,你們家掌櫃的大人大量,也就不給你計較了。”

“我沒錯!”

梁金越想越是委屈,眼淚水唰唰的就下來了。

他從九歲進將屠戶的肉案子,整整做了有六年。

豬肉榮針對自己,將屠戶也不幫自己。

就沒有一個人真心對他!

“嘿,你這孩子,怎麽就哭上了呢?”

將屠戶說話的同時,尷尬的望向門口的兩名值守,陪笑道,“家裏孩子,喜歡鬧別扭,二位大人多多見諒。”

兩名值守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好像沒有聽見將屠戶的話。

將屠戶自討了個沒趣,再次轉向梁金,很是無奈的道,“小金子,你跟了我這麽些年,我拿你當自己孩子的,二掌櫃的脾氣暴躁些,你也別往心裏去。”

“大掌櫃的,”

梁金一邊說話一邊抽噎著道,“我自從給你做了徒弟,一直勤勤懇懇,沒有一絲對不起你的地方。”

拿自己當兒子?

拿自己當孫子差不多!

將家的學徒裏,除了與將屠戶患難相處過的,並且對將屠戶有救命之恩的多麻子,將屠戶就沒拿誰當過人!

“知道,”

將屠戶趕忙安撫道,“有什麽事,咱們回頭再說好不好?”

“有什麽事不能當麵說清楚的,遮遮掩掩,還要回頭說?”

一個慈祥的女人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半空中。

梁金心裏一喜,猛地回轉過身,看到了突然出現在都督府門口的桑婆子。

趕忙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俯身低頭道,“婆婆。”

他是孤兒院的孤兒,深受桑婆子的恩惠。

對桑婆子,他都是當做奶奶的,對其恭敬有加。

“桑大人……”

豬肉榮與將屠戶等人低眉順眼,對著桑婆子也非常的恭敬。

桑婆子雖然隻是個老嫗,卻是和王爺親自提拔的三品大員!

在新建的衛生部裏,桑婆子的威勢僅次於衛生部長胡士錄!

最重要的是,這老太太得瞎子、和尚、餘小時這些人的敬重,即使什麽官都不是,不但沒人敢輕易惹她,連不賣她麵子的人都不多。

馬頡那王八蛋都感慨過,這才是真正的“無冕之王”。

桑婆子沒搭理鄧柯等人,徑直走向梁金,幫著他拍了拍腦袋上的雪花,笑著道,“好孩子,哭什麽哭,男兒有淚不輕彈。”

“婆婆……”

這慈祥和藹的話讓小金子的眼眶瞬間決堤,胸前這一塊,不一會兒就結成了冰渣子。

“別哭,”

桑婆子笑著道,“你這眼睛本來就有一隻不好,還這麽哭,想跟王棟一樣啊?”

“知道了,婆婆,”

小金子擦把下眼淚,低著頭道,“讓您操心了。”

“孩子多了,我實在看顧不過來,”

桑婆子依然笑著道,“你說你困難,其實有更多弟弟妹妹比你還困難,他們有的還不會說話呢,你也不要怨婆婆。”

“我知道的婆婆,我怎麽可能怨您,”

梁金的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得,大聲道,“您是我梁金一輩子恩人,婆婆您放心,等我將來賺了大錢,一定給給您建一百所孤兒院!”

孤兒院的情況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桑婆婆說的對,論困難,他梁金無論如何都排不上好。

“哎,這天下將來沒有孤兒院才好呢,”

桑婆子搖頭苦笑道,“但願這天下間的孩子都能跟在爹娘身邊,有爹娘疼愛,哪怕是再難,也比這沒掛沒落的好。”

“大人所言極是,”

鄧柯陪笑道,“這沒爹娘的孩子,總歸是很苦的。”

他以前與桑婆子其實是一個街麵上的,白雲城就那麽大,低頭不見抬頭見,誰不認識誰?

不敢說關係有多好,起碼是相互間了解底細。

對於桑婆子,他本不需要這麽恭敬的。

但是,人家是官啊!

是官就能壓得住自己!

還是不要輕易得罪的好!

“你們也知道啊?”

桑婆子突然反問道。

將屠戶見桑婆子望向自己,趕忙道,“大人,我等嚴格按照梁律雇工,沒有違法的地方。”

豬肉榮也跟著道,“大人明鑒,月錢從來不克扣,都是準時發的,沒為難這孩子。”

桑婆子笑著道,“幾位掌櫃的倒是沒有違反這律法,可是卻失了人情味,這孩子將來要是出息了,與幾位也算是沒了善緣。”

將屠戶心裏雖然不以為然,但是嘴上還是忙不迭的附和道,“大人說的是。”

“聽大人的教誨,”

豬肉榮訕笑道,“我一定改改我這脾氣。”

“就是,就是,”

鄧柯跟著道,“以後啊,一定照應著這孩子。”

桑婆子無奈的搖搖頭後,看向梁金道,“你這孩子的脾氣我也是知道的,就是太好說話了些,你與幾位掌櫃的失了和氣,這緣分自然也就沒了。

你這孩子還是想辦法自謀生路吧,不要再給幾位掌櫃的添麻煩了。”

梁金毫不猶豫的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婆婆。”

將屠戶解釋道,“桑大人,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掌櫃的不用多解釋,一條街上處了這麽多年,你這性子我自然了解,剛剛看見你那姑娘,多年未見,愈發出落了,倒是得恭喜掌櫃的,”

桑婆子說完拱手道,“太晚了,老婆子這身子經不住凍,就先告辭了,掌櫃的就在這裏慢慢等。”

“恭送大人!”

將屠戶同豬肉榮、鄧柯異口同聲的道。

隻有梁金什麽話都沒說,對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後,直接沒入了黑暗中。

都督府門口的燈籠依然在風雪中左晃右晃。

何吉祥坐在主位上,看著坐在兩邊的將領、官員,突然看向了在最下手的將楨。

“請大人吩咐!”

將楨站起身,走到大廳中央俯身抱拳施禮。

何吉祥淡淡道,“將捕頭,你向來聰慧,老夫就考校一個問題。”

將楨道,“聰慧不敢當,大人過譽了。”

何吉祥捋著胡須道,“樹上有一群鳥,你拿一支箭射過去,最後還剩幾隻?”

“自然一隻不剩。”

將楨回答的毫不猶豫。

這種問題在王爺的小說中屬於老掉牙的套路了。

“好,很好,”

何吉祥滿意的點點頭道,“如此讓你值守宮闕,我便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