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治病 正科級幹部 書包網

十二點多了,譚木石告辭從李長生辦公室出來,回過來看李長生,他又伏身到材料上了。

譚木石大學畢業那年,找工作路過雍和宮,被一個瞎子攔住,說是感應到譚木石頭頂的生命火焰有三丈多高,一定要送譚木石兩句話。如果這個瞎子此時還能感應,現在李長生局長頭頂的生命火焰,估計隻有兩寸長了。

當然,譚木石對此沒有知覺,聽說李長生又要去八穩鎮的黑虎礦排查,他還要求李長生帶上他,想看看黑虎礦半年以後,是個什麽情況,這在新聞術語裏,叫做回訪。李長生同意了。

馬一默聽說李長生排查到八穩鎮了,非常重視,要馮仁敬陪著李長生去,注意看李局長怎麽處理事情。譚木石開著車拉著李長生和馮仁敬,一路走著盤山路,不一時到了黑虎礦。老遠就見老薛候在煤礦大門口,大門頂上,架著四個血紅油漆大字,“安全為天”。馮仁敬看見了,說:“黑虎礦很重視安全生產工作呀!”

老薛見李長生一行來了,連忙迎上前來,說:“天天想,夜夜盼,李局長一來,黑虎礦就晴了天。”

李長生說:“老薛,沒偷采吧?”

老薛說:“絕對沒有。自上次李局長教育了我,我痛定思痛,閉門思過,半年多來,隻幹了兩件事情,那就是整改煤礦、培訓工人。”

跟在老薛後麵的一群人,都說:“是啊,是啊。”

李長生說:“那最好。”

老薛說:“快往裏麵請,請人做的安全評價報告都準備好了,隻等李局長過目。”

李局長說:“報告先放著,我到井下看一看再說。”

老薛大吃一驚,說:“怎麽還要下井?”

李長生說:“對。”

老薛說:“我們都評價過了,人家有省級資質。”

李長生說:“那更好,我下去學習一下。要真通得過,升井以後,直接給你開恢複生產通知書。”

老薛皺一下眉頭,說:“好吧。”

李長生拿下設備、服裝,老薛似是還有話說,跟在李長生後麵,猶猶豫豫的。李長生回過頭來,說:“怎麽?你還有話?”

老薛見李長生先開了口,立刻說:“有,有。”

李長生看一眼手表,說:“時間來不及了,你有話說,和我一起下井說吧。”

老薛說:“啊?下井?”

李長生說:“下井怎麽了?正好和我說一下情況。”

老薛一咬牙,說:“下!”

馮仁敬見老薛也下,於是也說:“李局長,我也下吧。好幾年沒下井了。”

李長生說:“你行嗎?”

馮仁敬說:“李局長都行,我怎麽不行?”

李長生說:“小譚,那還照舊吧,你在井上多了解點情況,我們三個下去。”

老薛想要和李長生說的話,還是想行賄,下不下井,沒有多大意思,但事已至此,隻好下井,考慮在井下找個機會,腐蝕國家幹部。

老薛想拉分局領導下水,又失算了。過了兩個小時,譚木石見李長生、老薛和馮仁敬從井下爬了上來。李長生在本上記著數據,問跟在後麵的老薛:“你沒有別的話吧?”

老薛說:“沒有話。”

李長生說:“那就按意見改吧,改好了,過了元旦能開工。有什麽困難,你再找我。你不要心存幻想,糊弄我,最後隻能糊弄了你自己。平時咬文嚼字的,挺明白的一個人,這點賬算不清楚?真要因為弄虛作假死了人,性質就不一樣了。”

老薛說:“明白,明白。”

譚木石發動了車,拉著李長生和馮仁敬往回走。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李長生在想,老薛這種查而不改的礦,還有多少?

馮仁敬在想,李長生和老薛的對話,一句一句都記住了,回去趕緊向馬書記匯報,省得睡一覺明天忘記了。

而譚木石想的是,到元旦了,現在他和柳三變約好了,元旦去市裏看電影去,明天請假,不和李長生下礦了。

譚木石在富華寫稿子時,和柳三變聊天,她說一直就沒在電影院看過電影,譚木石想到在季平一年,認識柳三變,也是個緣分,臨走前,請她看場電影,算是道別。柳三變很高興地答應了。不過她說,季平沒有電影院。

譚木石倒來了興致,說,那咱到市裏去看吧,現在賀歲片都要上映了。

柳三變先是高興,又失望地說太遠了,坐車去來,怕是很不方便。譚木石說,你別管了,到時候聽我安排,你信得過我吧?

柳三變能十來歲退學張羅給爸爸治病,天生有些豪爽,聽譚木石叫板,當下說,信得過。

放假了,譚木石去找李長生和馬一默打個招呼。李長生元旦期間又要加班,寫分局的年終總結。譚木石進去時,李長生正埋頭打字。雍和宮的瞎子這時再感應,那火焰隻剩一寸高了。譚木石又去找馬一默,馬一默心情不大好,聽譚木石說話,有些心不在焉。昨天聽了馮仁敬的匯報,一晚上沒睡好。王德高弄虛作假糊弄人,有一大半是跟老薛學的,找的評價公司,也是同一家。看李長生對老薛這樣,難保不會對王德高也這樣。這個王德高,出錢給分局辦實事,力度太小,發了半天狠,決定給分局粉刷一遍牆麵,用這點錢,連請一頓飯都不夠。這個事情經馮仁敬傳給李長生,李長生不置可否,估計是沒看在眼裏。等排查到底火礦,再做工作,就是另一番性質了。王德高倒也天真,隻認定了我老馬這一棵樹。

自己是樹不假,但再大的樹,能吊死幾個人呢?

譚木石開著租來的汽車,去拉柳三變。柳三變見譚木石開車來接她,又吃驚又感動,問:“老譚,這是哪裏來的車呀?”

譚木石說:“別管了,上車再說吧。”

柳三變東看看西看看,說不出的滋味。譚木石說:“咱們到市裏再吃晚飯。”

柳三變聽話地說:“好。”

譚木石說:“你還是係上安全帶吧,這車頭一次開,沒譜,別我想耍個花活,沒耍好,再撞了車。”

柳三變就是不係,說:“撞就撞唄,反正你陪著我。”

譚木石抖擻精神,開車上路。柳三變看著車窗外,說:“風景還挺好看嘞!”

譚木石說:“三變,你可是真是樂天派,季平的馬路你天天走,怎麽今天就好看了?”

柳三變說:“就是好看!”又把手伸出車窗,揮著說,“我可真開心哪!”

譚木石說:“開心就開心,不要亂動。”

柳三變說:“我想給爸爸打個電話。”

譚木石說:“打。用我的手機吧,在我上衣口袋裏。”

柳三變看看譚木石的口袋,臉一紅,不好意思去掏,說:“不要,我用自己的。”

柳三變撥了電話,用方言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譚木石問:“這就打完了?”

柳三變說:“沒有,他們去叫我爸爸了。一會兒我再打過去。”

譚木石問:“為什麽?”

柳三變停一停,說:“我家沒有電話,我打給鄰居呢。”

譚木石說:“哦。”

過了十分鍾,柳三變又把電話打過去,果然這次神情不一樣,說的時間也長。

三變掛了電話,譚木石又問一句:“打完了?”

柳三變說:“打完了。”

譚木石問:“你爸爸身體恢複了?”

柳三變說:“恢複了。”

譚木石說:“好,很好。”

柳三變說:“我爸爸說……”

譚木石問:“說什麽?”

柳三變說:“你是好人,請你到家裏去玩。”

譚木石說:“沒時間了啊,我過半個月就回北京了。”

柳三變說:“那不用去了。”

譚木石說:“不是不想去。”

柳三變不說話了。

譚木石覺察到了,於是說:“三變,雖然我不能去柳府拜訪,但是我有個小禮物想送給你爸爸。”

柳三變問:“是什麽?”

譚木石說:“朋友送我一個手機,你辦一張卡,拿回家給你爸使吧。”

柳三變說:“不用。”

譚木石說:“沒事,我放著也不使。”

柳三變說:“不好。手機挺貴的。”

譚木石說:“貴不是更好嗎?更顯心意。”

柳三變想一想,抿著嘴伸手掏譚木石的手機,說:“新的你用吧,把你這個舊手機給我爸就可以了。”

譚木石問:“給人舊東西當禮物,不行。”

柳三變說:“沒事。”

譚木石也想,給農民一個挺貴的手機,並不一定合適,就說:“你要是不嫌棄,那我把卡換了,就給你。”

柳三變說:“好。”又舉起譚木石的手機說,“這個手機就很漂亮。”

柳三變正看著手機,那手機忽然響了,把柳三變嚇了一跳。譚木石開著車,問柳三變:“你看看是誰打來的?”

柳三變一看,說:“馮仁敬。”

譚木石把車停在路邊,接了電話:“馮主任。”

馮仁敬在那邊說:“譚局長,你在哪裏?”

譚木石看一眼柳三變,說:“和朋友在一起。”

柳三變抿嘴笑著。

馮仁敬說:“李局長病了……”

譚木石嚇一跳,問:“什麽病?”

馮仁敬說:“李局長今天上午正寫著材料,突然暈倒了,救護車把李局長拉到醫院,說是突發心髒病。”

譚木石說:“今天不是元旦嗎?”

馮仁敬說:“李局長不就這樣嗎?不分白天黑夜。”

譚木石想一下,也是,說:“情況怎麽樣?”

馮仁敬說:“醫生給搶救過來了,現在已經脫離危險。”

譚木石說:“那太好了。”

馮仁敬說:“馬書記對這個事情很重視,他提議,今天下午,要以分局中層以上幹部的名義,集體去看望。譚局長你是局級領導,我想應該向你匯報一聲。”

譚木石說:“你說得對,我應該去。”

馮仁敬問:“那你現在能過來嗎?我們準備走了。”

譚木石一算時間,出來兩個多小時了,再回去也得兩個多小時,來不及了,說:“我盡量往回走吧,你轉告馬書記,也不用等我。”

馮仁敬說:“知道了。”

柳三變聽了譚木石的話,問:“是不是要回去?”

譚木石嘬一下牙花子,說:“這個事鬧得……”

柳三變不知道李局長是何許人也,但是還是說:“快回去吧。”

譚木石下了決心,說:“那先回去,等明天或後天,再去看電影。”

柳三變說:“看不看都行。”

譚木石就掉頭往季平返,到下午五點,譚木石拉著柳三變到了分局門口,柳三變朝大門裏望了望。

譚木石說:“你在這裏等一等,我上去把手機換了。”

柳三變說:“我想和你一起上去。”

譚木石說:“行,你來吧。”

柳三變進了譚木石的宿舍,站在原地不動,臉就紅了。譚木石把手機卡換了,然後充電,把舊手機連充電器都給了柳三變,說:“三變,屋裏挺亂的,你先回酒店吧,我充一會兒電,就去醫院看人去,改天再找你玩兒。”

柳三變有些不舍,但是說:“好。”

這時天已經快黑了,譚木石想,這個時間去看李長生好不好?又想再隔一天,也不合適。當下決定,先去醫院,要是能看,就看一看,不能看,也是自己的心意。於是下樓在小飯館吃了點飯,去了醫院。

譚木石在住院部門口,給馮仁敬發了短信,問清楚李長生的病房號,就往裏走,摸到李長生的病房,正探著頭想往裏看,被值班護士看見了,問:“你找誰?”

譚木石直起腰來,說:“我找李長生。”

護士的聲音不覺高了起來,說:“又找李長生!下午你們安監分局不是來過了嗎?下午鬧半天了,有完沒完?”

譚木石摸不著頭腦。原來馬一默今天下午帶隊到了人民醫院住院部,召集住院部的值班醫生、護士、護工,連李長生病房同住的兩名病人及病人家屬,開了一個現場會,帶著莫名的亢奮,高聲喧嘩了近一個小時。要不是馬一默指名道姓地說和院長認識,早被保安拖出去了。

譚木石說要找李長生,把值班護士嚇壞了,怕他和馬一默一樣,再大鬧住院部,病人該投訴醫院了。

譚木石一時反應不過來,張口結舌不回答護士,李長生在病房裏看見譚木石,說:“護士,這個是我表弟,不是分局的同事,我讓他來的。”

譚木石就勢說:“表哥,你在這裏啊。”

護士說:“探視時間到八點,話說完了快走。”

譚木石很老實地說:“就兩句話,說完就走,用不到八點。”

譚木石坐到李長生的床邊,問:“夫人和孩子沒有過來陪床?”

李長生說:“孩子上大學呢,你嫂子在市裏上班,明天才過來。”

譚木石說:“那我今天在這裏陪一下床吧。”

李長生說:“不用,有護士,很方便。晚上太冷了,不要受這個罪。”

譚木石便不好再堅持,說:“下午才聽馮主任說,當時有事過不來。李局長,問題不大吧?”

李長生說:“沒有大事,可能是昨天加了個班,又忘了吃飯,身體一時不太適應。”

譚木石說:“李局長太累了。”

李長生說:“也不是累,我覺得是轉業以後,不再鍛煉身體,身體素質差了,加上年齡也大了。”

譚木石說:“李局長,你的身體素質可不差,上次去黑虎礦,咱們翻柵欄進礦,我可不如你啊。”

李長生笑了笑,說:“我記得,黑虎礦去了兩次才做通工作,前天又派人去了一趟,排查合格,現在開工了。”

譚木石看看表,說:“李局長,要不我走得了,護士說,今天你一天都沒清靜。”

李長生說:“沒事,咱倆聊一聊,比我一個人待著強多了。”

譚木石說:“好。”又問,“李局長,這剛排查完,你就病了。”

李長生說:“還沒完,還有八穩鎮幾家小煤礦,比較大的倒是排查完了,隻剩一個底火煤礦,也在八穩鎮。”

譚木石隱約記得“底火”這個兩個字,說:“這個名字聽著耳熟。”

李長生說:“老板叫王德高,前幾天馮仁敬說,有個煤老板要給分局粉刷牆麵,可能就是他。”

譚木石恍然大悟,說:“李局長,我知道他!”

李長生沒有在意譚木石的話,說:“小馮平時很小心的一個人,最近怎麽會張羅這種事情。這個事情挺奇怪。”

譚木石越想越有問題,忍不住說:“我覺得根本就不是馮主任張羅的事,是……”忽然又想起來,自己吃了王德高幾次酒席,給他發了專訪,口袋裏放著人家送的手機和白金卡,還和王德高兒媳婦是老情人,因此“馬一默”三個字,就沒有出口。

但李長生似乎是明白了,抬手止住譚木石的話頭,說:“誰張羅也一樣,我的性格,分局的同誌應該是了解的,誰也不能阻止分局行使職責。”

李長生不讓譚木石說,倒激起了他責任感,說:“李局長,馮仁敬是怎麽回事,我不知道,據我所知,馬書記和王德高就認識。”

李長生也不奇怪,說:“馬書記在季平工作幾十年,有幾個朋友也不奇怪。”

譚木石把前後的事情連起來想一想,嚇一跳,還想說些什麽,比如,王德高和馬一默的關係,不僅僅是認識那麽簡單。為什麽王德高的煤礦排查被排到最後?為什麽開始慢,現在近兩個月又突然快了?

李長生用手勢止住譚木石,說:“小譚你不用說了,看問題要從正麵看。馬書記認識朋友多,是他個人的問題,咱們無權過問,如果說他因為什麽原因阻礙了分局的工作,我並不同意,我到分局前後共四百六十六天,一年多來,分局的工作從來沒有停過擺,一直在滿負荷運行。你在這裏近一年,發現分局工作有無用功嗎?”

譚木石說:“真沒有。”

李長生說:“也沒有看見有誰怠工,不幹活吧?”

譚木石說:“沒有。”

李長生說:“這就可以問心無愧了,某件工作後延一段時間,是有可能的,但我們每天做的工作都是必要的,並沒有停下來無所作為,某件工作後延一段,又有什麽關係?”

譚木石無言以對。李長生又說:“馬書記好朋友,講義氣,我都知道。但他是一名老黨員,一個老機關,他的人品,我們還是信得過的。”

譚木石嘴上不說,心裏卻想,照現在看,最信不過的,就是馬書記的人品了。

李長生又說:“馬書記維持分局工作正常運轉,立下很大功勞。這次成立監察隊和救援隊,他去跑編製,極快地促進了工作。年底前突擊排查,他給借了三輛車,提高了工作效率。這些事情,我都是辦不到的。再比如,分局自成立以來,還沒有一個女職工,”李長生笑笑說,“但是經馬書記協調,咱分局已經連續兩年榮獲計劃生育先進單位。”

譚木石不禁也樂了,心情放鬆了一下。但過了一會兒說:“李局長,這個王德高,我也見過,當時沒多想想。現在這個情況下,你可要小心。”

李長生說:“你提醒得很好,醫院要求我留院觀察,市局的領導也給我打了電話,要我休息。這個時候,我非要出院工作,顯得有點矯情了,好像故意想鞠躬盡瘁似的。我打算真休息兩天,讓工作先由立國帶隊去幹,正好讓他鍛煉一下。”

譚木石說:“就是,李局長,那麽多大人物,都講一張一弛,咱也別繃得太緊了。”

李長生舒服地歎一口氣,問:“小譚,你準備什麽時候走?”

譚木石說:“頂多再過十天半個月,我要去省裏坐火車,眼看春運了,晚了不好買票。”

李長生說:“對,這真是個實際問題。你在分局一年,幫我辦了很多事情,我都記在心裏。鍛煉鑒定,馬書記會給你寫的,他寫得好。”

譚木石說:“好,謝謝。李局長,時候不早了,您剛住院,不打擾您了。”

李長生說:“沒事,我不知道住院要多長時間,出了院估計也很忙,你走,我不一定能送你了。”

譚木石說:“不敢耽誤您的時間。那我走了。”

李長生想了想,說:“小譚,再聊兩句。你心地善良,我早就看出來了。我比你大兩歲,說兩句,我想你不會介意。”

譚木石說:“怎麽會呢!”

李長生說:“你的人生路還長,交朋友的時候,不妨謹慎一點。另外,我覺得,你是年輕人,可以再勤奮一點。”

譚木石當記者,臉皮早練厚了,不過聽了李長生的話,臉卻紅了,說:“我記住了。”站在門口朝李長生鞠一個小躬,說,“再見了,李局長!”

李長生躺在病床上,衝他招了一下手。

譚木石絕沒想到,這不經意的揮手,竟是兩人之間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