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梵迦的時候,他站成了一棵筆直的樹,被蘇熹輕輕擁抱著。那天的陽光越過他黑色的頭發,傾灑滿地。他的嘴角帶著笑,寧靜而祥和。我在那個笑裏仿佛看到了春天的風,聞到了玫瑰花香味。

他們說,那叫愛情,確切地說,那叫一見鍾情。

他抬頭,目光如水,我的心都柔軟了。

如果你愛的人身上有太多的光環,毋庸置疑,那些都是被你放大的光芒。

梵迦沒來之前,一直是孟西樓霸占學校最帥男生的位置。而自從他來了之後,孟西樓已經快被其他人遺忘。梵迦是優秀的,讓人挑不出一點兒不好,這樣完美的人,怎麽能叫人不喜歡?

人人都說我是個壞女生,不穿校服,不戴校牌,打扮出格,成績差得一塌糊塗,公然頂撞老師等等。

媽媽說,人活著就應該肆意。人生苦短,需要及時行樂。所以,在她走後,我總是想辦法讓自己變得快樂一點兒,至少外表看上去很快樂。至於心裏快不快樂,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梵迦沒來之前,除了欺負蘇熹,我最愛的事情就是坐在孟西樓的摩托車上,讓他載著我在風裏徜徉。那風的溫柔就好像媽媽的撫摸。

那一年,我看了一部叫《蘇州河》的電影。

電影的開頭是一段對話。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

“會啊。”

“會一直找我嗎?”

“會。”

“會一直找到死嗎?”

“會。”

“你撒謊。”

很久以後,我一直記得這段對話。我問孟西樓,如果我消失了,他會不會來找我。

孟西樓的答案不一樣,他說:“阿音,我根本不會放你離開。”

可惜他是孟西樓,不是梵迦。

我不是牡丹,也不是美美,沒有馬達,也沒有攝影師。蘇州河上,沒有美人魚,我的心裏沒有孟西樓。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證明我不是個壞學生,而是為了說明為什麽沒有跟孟西樓在一起。哪怕我們經常在一起瘋耍,一起打架,一起在大街上對著各路帥哥美女吹著口哨。

我對孟西樓從未動心。

心動不是用時間堆積出來的,而是一瞬間的事情。

我不愛孟西樓,可是我喜歡跟他一起玩。

第一次遇見孟西樓的時候,我在打架,他騎著摩托車緩緩路過。對方有四個人,我一個人肯定打不贏,所以兩三步跳起來,坐到孟西樓的摩托車後座上,摟著他的腰,理直氣壯地指揮道:“開車!”

孟西樓居然乖乖地踩下油門,載著我飛速離開。他說,如果我不是顧彌音,他肯定會把我扔下來。

我笑著拍他的肩膀,原來我已經這麽出名了。

孟西樓頭也不回地說道:“你當然出名,每周一被點名批評。”

“孟西樓,你比我好不到哪裏去。”

“原來你知道我叫孟西樓。”

每周一,我和孟西樓都會被通報批評,屬於學校的兩顆毒瘤。

那天他把我載回家,我笑著說道:“孟西樓,以後帶著我禍害世間吧。”

孟西樓笑著點頭。

我和孟西樓的性格很像,能用拳頭解決的事情絕對不會用嘴解決,怎麽開心怎麽玩,全然不顧世人的眼光。

一個人若總是活在別人的目光裏,那該多累。

所以,在別人眼中,我和孟西樓是快樂的。

其實,快不快樂隻有我們自己清楚。

如果不快樂的時候,我和孟西樓就坐在教學樓的樓頂呆呆地看著天邊。傍晚,天邊的雲霞似血,努力綻放著最後的生命。那些雲就跟我和孟西樓一樣,總是想辦法活得不後悔。

人哪有不後悔的。

如果我不求著媽媽去濕地公園,如果她沒有去救蘇熹,她就不會死。我會有完整的家庭,當一個乖乖的女孩,好好上課,穿著校服,對人禮貌,深受老師喜歡。

她不在了,這些我做給誰看呢?

有時候我傻傻地想,是不是我再壞一點兒,她就會突然出現,然後把我劈頭蓋臉地教訓一頓。壞了很久以後,她都沒有出現,我才明白,是真正失去她了。

媽媽應該是我的啟蒙老師,她還有許多東西沒有教會我,就這樣離去了。所以我不是一件完美的作品,而是一件次品,自生自滅。她走後,家裏很安靜,我說話都能聽見回聲。每個角落都是她的聲音,有時候張秀雪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的時候,我會誤以為是媽媽回來了。

媽媽走後,爸爸也消沉了一段時間,後來某天他回來的時候,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吃飯的時候,我問他有什麽喜事。

他突然說道:“音音,爸爸跟你商量個事……”

我頭也不抬地問道:“什麽事?”

“我覺得你需要一個女性照顧你……”

“我們家用不著請保姆!”

“我想另娶……”

聽到他說這句話,我“噌”的站起來,把筷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拍,語氣生硬地說道:“我絕對不允許!”

“顧彌音,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通知你。”爸爸的臉色頓時沉下來,不悅地說道。

“爸,您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那你能不能體諒一下我呢?音音,我一個人太寂寞了……”

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很輕,刺痛了我的心。

媽媽才走了不到半年,他就說他寂寞了。我以為,以後的人生隻有我和他兩個人。曾經一度還想過,要好好照顧他。

現在他跟我說寂寞!

我諷刺地看著他,冷笑道:“你要另娶也行,除非不認我這個女兒。”

媽媽走後,家裏的飯是我做的,衛生是我打掃的,他的衣服是我幫忙洗的。我已經努力做得很好,為什麽他還要另娶他人呢?

原來,女兒也僅僅是女兒,不能當精神的慰藉。

他有我還不夠。

爸爸把張秀雪和蘇熹帶回家的時候,我幾乎把牙齒都咬碎了。她們害死了我媽媽,還妄想鳩占鵲巢。

我開始用各種方式表達憤怒不滿,砸東西、拒絕吃飯、拒絕上課,以至於後來演變成鬥毆打架。

爸爸任由我折騰,最多在被請去學校的時候說我兩句。

張秀雪和蘇熹來了我家以後,我的生活全部亂了。不管我怎麽鬧,事情已成定局,我發現了比較好玩的事,那就是死命地欺負蘇熹。

蘇熹就是個軟包子,傻模傻樣的,活該被我欺負,還不吭聲。我把所有的惡作劇都在她身上一一試驗,她從來沒有告狀。

我的惡隻是因為心裏的怨恨。蘇熹害死我媽媽,而她和她的媽媽過上了更好的生活。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事事如意?

坦白地講,如果張秀雪不是蘇熹的媽媽,我可能會試著去接受她。可是不管她對我怎麽好,我都覺得那是一種收買,那是一種帶著目的地討好。

平時,我也最喜歡挑她的刺兒。這兩母女的性格很像,都是那種沒脾氣的人,任由我欺負。

你問我這樣快不快樂,我負責任地說,這樣很不快樂。

那些惡作劇除了給她們帶去麻煩以外,並沒有什麽其他作用。

她們還是在顧家生了根。

我的恨無從發泄,我的不快樂無從訴說。

直到遇見梵迦,我才真正覺得活著,我仿佛能從梵迦的眼睛裏看到變換的四季。

《聖經》曰:你叫他比天使微小一點兒,並賜他榮耀尊貴為冠冕。

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賦予他許多美好。在你眼中,他的聖潔僅次於天使。

所以不論是梵迦微笑、說話,還是看書、走路,他在我心裏永遠都是那麽美好。梵迦是純潔的白月光,而我竟然妄想抓著這束光。

梵——整個物質實體是出生的根源,稱為梵。

迦——《涅槃經》曰:迦者,於諸眾生起大慈悲,生於子想,如羅睺羅,作妙善義,是故名迦。

看吧,連梵迦的名字的解釋都那麽有意思。

這些都是我單獨賦予他的意義,從來不隻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那天放學後,我在樓梯口攔在他麵前。

梵迦隻是一瞬間的驚訝,臉色便恢複如常。我站在他的麵前,揚起笑容說道:“梵迦,我叫顧彌音。”

梵迦微笑著回答道:“很高興認識你。”

“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記住我的名字,因為我打算糾纏你一輩子!”

麵對如此霸道的宣言和表白,梵迦也隻是微微一笑,說了聲“謝謝”,沒有拒絕,沒有承認。

我頓時覺得還是有希望的。

後來才知道,對於所有表白的女生,他都是這個態度。

梵迦對所有人都好,尤其對蘇熹特別好,好到我嫉妒得發狂。蘇熹要身材沒身材,要長相沒長相,怎麽配得上梵迦?

不過話又說回來,蘇熹居然喜歡孟西樓,這才是我最想不明白的地方。孟西樓脾氣壞,還是個小混混,要什麽沒什麽,除了長得帥,可以說一無是處。偏偏蘇熹的日記本裏寫滿了他的名字。

這年頭,居然還有人玩暗戀這一套。

對於蘇熹的暗戀,我嗤之以鼻。如果愛一個人,一定要大聲地說出來,一定要讓他知道。

所以,我每到下課的時候,總喜歡在梵迦的教室外麵高聲喊著他的名字。這樣小小的快樂,能讓我開心好久。

自從梵迦出現後,我和孟西樓漸漸疏遠了。那天孟西樓在教室門口堵著我,質問道:“阿音,最近為什麽你都不和我一起玩了?”

我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喜歡梵迦,讓他看到我跟別的男生在一起,影響不好。”

“梵迦有什麽好?他又不喜歡你。”

“我喜歡他就足夠了。”

孟西樓的臉色頓時陰沉得嚇人。

我冷著臉,警告道:“你千萬不要動梵迦,否則我們絕交!”

以前,隻要我稍稍對誰有點兒好感,他總是叫人來揍那個人。在孟西樓站在我身邊之前,還有許多追求者,後來這些人見著我,基本上是繞道走。後來我才知道是孟西樓搞的鬼,他是一個占有欲很強的人。

可是,他拿我沒辦法。

我怎麽也沒有料到,孟西樓還是忍不住對梵迦動了手。要不是蘇熹,梵迦肯定會受傷。不,我從來不會去感謝蘇熹。

孟西樓從巷子出來的時候,我就站在他回去的必經之路等他。他看到我的時候,眼中似乎閃現出小小的光芒。

“阿音,你在這裏等我嗎?”孟西樓開心地跑到我麵前。

我抬起頭,毫不猶豫地揮手打了他一巴掌。清脆的聲音在大街上回響,不少路人紛紛回望。

“孟西樓,我警告過你不要動梵迦!從今天起,你別來找我!我們也誰也不認識誰,就當從來沒有遇見過!”

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梵迦。

孟西樓的臉上有五根紅紅的指印,他棕色的眼眸裏透著哀傷。

“阿音,你居然為了他打我,還要跟我絕交。他真的比我更重要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對,梵迦比我的生命還重要。”

孟西樓愣愣地看了我良久,才緩緩離去。

並不是每個喜歡我的人,我都必須去回應。可是,我希望梵迦能夠回應我。

所以周一的年級大會上,我當著全校同學的麵質問他。可是梵迦依舊笑著,沒有回答。那一刻,台下的人極盡嘲笑,有人小聲說著“不要臉”。全校師生都在看笑話,我的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著轉兒,久久不肯落下來。

其實我很久都沒有哭了。在我的認知裏,哭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讓人看笑話。

我跑到教學樓的頂樓,仰起頭看著天空,讓眼淚都倒退回去,讓那些脆弱都倒退回去。

孟西樓站在我身後,低聲問道:“阿音,他不喜歡你……你為什麽不給我一個機會呢……”

“孟西樓,我的心裏裝的是梵迦,一丁點兒位置也騰不出來,你還是放棄吧。”

“我不會放棄的。”

“我也不會放棄的。”

那就看誰先妥協。

蘇熹問我,為什麽不喜歡孟西樓。

因為我和孟西樓是同一種人,性格太像的人其實不適合在一起。我和他渾身上下都是刺,曾經依偎著取暖,也小心翼翼地盡量不去觸碰對方的刺。

我和他不太適合擁抱,更不適合在一起。

在別人眼中,我很能鬧騰,可是沒有人知道,其實我喜歡安安靜靜。那種安靜能讓人放鬆,讓人不那麽悲傷。

高考分數下來了,爸爸讓我選學校。我讓孟西樓跟我一起選B校,我在賭,同時也想證明一件事。

後來知道梵迦讀了A校,我才終於肯正視梵迦是喜歡蘇熹的。當初蘇熹為了孟西樓複讀一年,隻要孟西樓跟我讀一個學校,她肯定會選在一個城市的A校。她讀了A校,或許梵迦也會讀A校。

最後我猜對了。

那個時候,我還存著一份僥幸。或許一切隻是巧合,我總是這樣自欺欺人著。

所以在水上樂園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他:“梵迦,你是不是喜歡蘇熹?”

梵迦微愣,然後輕輕點頭。

我緊緊攥著拳頭,抿著唇,接著問道:“可蘇熹喜歡的人是孟西樓。”

“我會等她。”

“你會一直等她嗎?”

“會。”

“所以我沒機會了嗎?”

“對。”

“你心裏就沒有一點兒喜歡我嗎?”

“沒有。”

這幾個問題,梵迦回答得很幹脆。

我心裏升起一股酸澀,忍不住打了他一耳光。

最後那個問題的答案真的太傷人了。

我放下了驕傲與自尊,厚著臉皮去追一個男生,到最後他卻說沒有一點兒喜歡。傾心付出,換來的隻是一句不喜歡,真的不甘心啊。

從水上樂園回學校之後,孟西樓來找我。他麵無表情地問道:“你是不是非梵迦不可?”

我點頭。

“那好,我幫你。”說完,他轉身就走。

然後,蘇熹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從來沒有想過,孟西樓會為了我妥協,跟蘇熹在一起,隻為了成全我和梵迦。那段時間,我有空就陪著梵迦去圖書館。

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愛去圖書館,不愛看那些書。可是為了梵迦,這些我都能忍。那個時候我天真地想著,隻要孟西樓和蘇熹不分開,我很快就能把梵迦拿下。

而梵迦淡淡地說道:“以後你別來了……”

這句話讓我徹底心灰意冷。

每天來回穿梭整個城市,奔波不停,隻為了陪他一會兒。

我對他的好,他不需要,所以那些好是毒藥,而不是治愈他的良藥。

有一段時間我沒有去找梵迦,更沒有找孟西樓。偶爾在學校走過,會看到孟西樓和蘇熹在散步,兩個人各走一邊,基本的交流都沒有。

蘇熹成了炮灰,我從來沒有愧疚感。

她讓我失去了太多。她讓我失去母愛,分了一半的父愛,還讓我得不到梵迦。

蘇熹沒有出現的時候,日子多麽快樂。自從她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從此都是噩夢。連我爸爸都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

聽到醫生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腦子裏有根弦斷了,再也連接不起,讓人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其實我不愛做夢,可是希望爸爸成為植物人隻是一個夢。等夢醒來,爸爸還笑著在我身邊。我保證不跟他吵鬧,不惹他生氣,也不欺負蘇熹和張秀雪,從此當個乖孩子。

看著他躺在病**,隻有微弱的呼吸,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落在他的掌心裏。

我的呼喚,他再也聽不到。我的一切,他都不再參與。他永久的沉睡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

大概隻有酒精才能麻痹這樣的痛楚,所以我不斷喝酒,喝得分不清東西南北。酒是個好東西,它能讓我看到許久不見的梵迦。

那是梵迦啊……

能挽留他的最後手段也隻有不要臉地送上清白。

他叫著我的名字:“阿音,阿音……”

我努力回應著他:“我在,梵迦……”

那個夜是夢,是場噩夢。

明明眼前的人是梵迦,第二天**躺著的人卻是孟西樓。

當看清他的麵容時,我高聲尖叫。

那一刻,我已經失去了繼續愛梵迦的資格。

我差點兒拿刀殺了孟西樓,就在他新租的房子裏。孟西樓坐在沙發上給我削蘋果,看到那把刀,我的腦海裏隻有一個瘋狂的念頭,那就是殺死孟西樓。

我從他手上奪過刀,朝他的胸口狠狠刺去。孟西樓身子一偏,刀子刺傷了他的胳膊。他緊緊抱著我,哽咽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能死……我還要照顧你一輩子的……顧彌音,你嫁給我,好不好?你沒有家,我可以給你一個家……”

對啊,我已經沒有家了,顧家已經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顧家已經不是顧家了,還留著它幹什麽,不如一把火燒了。

都燒毀好了……

我的身體被混亂的思維支配著,時而清醒,時而迷茫,突然,我會忘記好多事情,很怕有一天把梵迦也忘掉了。

蘇熹的媽媽死了……哈哈……她終於不欠我了,我們終於誰都不欠誰了……

我一直跟孟西樓住在一起,腦海裏的記憶越來越模糊,有時候早上看到他,會突然記不起他的名字。

不知道為什麽,我能看見媽媽。

早上,她坐在桌子旁,笑著讓我過去,還摸著我的頭發,說道:“阿音,你已經長得這麽漂亮了。”

我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臉,可是她的身影消散了。有時候她坐在窗台上,長裙晃**著,問我:“阿音,你過得好不好?”

不好,我過得一點兒都不好。

我問她:“媽媽,能不能帶我走……”

她微笑著朝我招手。

媽媽走出了門,穿過了小巷子,來到了大街上,穿過人群,穿過馬路。我跟著她穿過馬路。

當身體騰空的那一刻,我知道,她終於來接我了。

梵迦,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