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媽媽死後的很長時間裏,我都鬱鬱寡歡。我一直住在學校裏,一邊打工,一邊照顧顧越天。

班主任知道我的情況後,向學校申請了助學金。其實錢也不多,隻是在困難的時候就顯得特別重要。

我把感情全部封閉起來,把回憶壓在內心深處,不願意提及,包括那些愛與恨。

曾經,我在孟西樓的眼裏能看見小小的太陽,如今卻不願提起這個人。

造化弄人也好,命運安排也罷,我還有勇氣活下去,隻因為媽媽曾經說過,讓我做一個有出息的人。

縱然她去世,我也不能辜負她的期望。

曾經一度我也消極地想著跟她一起去,這樣那些傷痛就能徹底消失。可有人說,一個人都有勇氣去死,為什麽沒有勇氣好好活著呢?

等所有事情告一段落,我才想起,已經許久沒有聯係過夏菡了。我一直被困於小小的一方塵土,不問歲月。

夏菡是一道北極光,照亮了我的青春。

我收拾好心情去夏菡的住處時,敲開了門,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中年男子。

他足足比我高一個頭,睥睨了我一眼,懶散地問道:“你找誰?”

我微微一愣,低聲說道:“你好,我找夏菡……”

“你是說這裏的前主人吧,她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她搬去哪裏了?”

麵前的人搖搖頭。

我不死心地去向房東打聽,房東一邊炒菜一邊絮絮叨叨地念叨:“你說她啊……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不過前段時間她經常跟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進進出出,後來那個男人沒有再來,她也搬走了。”

“她大概什麽時候搬走的?”

“兩個月前吧……”房東的語氣有些不太確定。

兩個月前正是顧越天出事的時候,我都沒來得及去關心夏菡究竟過得怎麽樣。

大概隻有許靖川才知道夏菡去了什麽地方吧。

我來到許靖川家,大門沒有關,我輕輕推開門進去。

桌子上擺著一張老人的黑白照片,麵前放著一個香壇,旁邊散落著一些香灰。

“許靖川……你在嗎?”我在門口高聲喊著他的名字。

許靖川從臥室走出來,看著我,神色有幾分不自然。他示意讓我進去,又搬了一張凳子放在我麵前。

“你來有什麽事?”

“你知道夏菡去哪裏了嗎?”

“夏菡……”他偏著頭,看著窗外的陽光,喃喃地說道,“我不知道她在哪裏……”

“她沒來找過你嗎?”

“她來過,可是我沒臉見她……”許靖川偏頭看了一眼黑白照片。

他的劉海兒幾乎快遮住整張臉,所以看不到他的眉眼,無法猜測他的表情。

“為什麽這麽說?”

“網上的那段視頻是我去拍的……”

我瞪大眼睛看著許靖川,一臉的難以置信。

這個消息太讓人震驚,我無法消化。我從來沒有想過,許靖川也摻和進來了。

“奶奶當時要做手術,需要一大筆錢,顧越天找到我,讓我去拍視頻,奶奶的醫藥費他全部負責。製藥廠裏,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他欠我一份人情,所以我帶著微型攝像機去拍了那些製作假藥的過程。而且顧越天說那些視頻不會外泄,隻是用來威脅夏啟均,讓夏家挪出一部分客戶給他,也讓夏家以後不再製作假藥害人。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那視頻被放在了網上……我沒臉見夏菡,更不配說喜歡她……”

說到最後,許靖川的情緒崩潰了。他捂著臉,緩緩跪在地上,失聲痛哭,整個人房間裏都是許靖川的嗚咽聲。

他親手害他愛的人一無所有,從此一生都要活在愧疚中。

我難過地看著許靖川,想著所有發生的事情,心仿佛被絞碎。

那些被各種原因所迫做出的決定,不是毀了別人,就是毀了自己。

我無力去罵許靖川狼心狗肺,更無法當著那個去世老人的麵指責是他的錯。

因果緣由,都在命運這盤棋上。

那下棋的手翻雲覆雨,隨意安排了人生。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許靖川擦幹眼淚,下定決心說道:“我要去找夏菡,不管她去了什麽地方,我都要找到她。我欠她一句對不起,還要去照顧她一生。以前的我不配跟她在一起,所以故意對她那麽惡劣。雖然現在我更不配和她在一起,但是我想去贖罪。”他的語氣那麽堅定。

許靖川和夏菡相互愛著,用不同的方式愛著。

大概過了半個月,我收到了夏菡的信,郵戳上顯示的是一個很偏遠的山區。拿到這封信的時候,我的手都在顫抖。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撕開了信封,細細閱讀。讀到最後,滾燙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紙上,浸染了夏菡的筆墨。

原來,顧越天出了車禍,是夏菡找人做的。她是為了報仇,也犧牲了清白,現在她去了一個偏遠的山區支教,贖清罪孽。

她說:“我再也沒資格叫你蘇熹了,對不起……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就像我的親人一樣不離不棄。下輩子,我們做親姐妹吧,我當姐姐,你當妹妹。這一輩的白頭約定,是我食言了。蘇熹,祝你幸福。”

此生,我怎麽可能還有幸福呢?

最好的朋友離我而去,愛的人心裏住著另一個人,親人逝去,從此,世間留我一人孑然一身。

一場雷雨拉開了夏天的序幕,我走在學校裏,恍然醒悟,原來大二已經快結束了。

大學生活在兵荒馬亂中已經結束了二分之一。

明明才二十歲出頭,我卻覺得青春已經開始老去,即將凋零成泥。

快要放暑假的時候,梵迦約我出去吃飯,說有事情要跟我說。

自從媽媽死後,他依舊關心著我。他會去我兼職的咖啡廳接我下班,會每天發短信告訴我天氣如何。哪裏有學術競賽,可以拿得獎金的機會,他都會幫我去爭取名額。

那些無微不至的關心卻像大山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

他所有的付出,我都沒辦法給予回報。

吃飯的地點選在學校外麵一間西餐廳,我去的時候,梵迦已經先到了那裏。

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衫,頭發短淺,整個人看上去如同皎潔的月光一般。

我和他坐在窗口的位子,一抬頭,就能看見大片的陽光,似乎好久沒有注意這些東西了。

牛排端上來後,他細心地切好一份,遞到我麵前。

我隻能低著頭,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肉上。

吃了一半,我才鼓起勇氣問道:“你不是說有事跟我說嗎?”

梵迦抬起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囁嚅著,猶豫了半晌,終於開了口:“阿熹,下學期我作為交換生去英國讀書……”

我手中的叉子頓了頓,神色如常地放了一塊牛肉在嘴巴裏嚼著。

“那很好啊……”我已經吃不出來肉是什麽味道,好像口中嚼的是白蠟一般。

“阿熹,如果你開口讓我留下來,我就不走了。”

我艱難地吞下肉,緩緩抬起頭,給了梵迦一個大大的笑容,說道:“你可以去英國泡外國妞,多好。你的前途一片光明,你還能遇見更好的人。”

梵迦低著頭,輕聲說道:“隻要那個人不是你,都不是最好的。”

聽到這句話,我的胸口像是被打了一拳,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棉花,所有想說的話全部卡在那裏。

最後,我牽扯著嘴角,想要露出微笑,可是眼淚就這樣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梵迦在我生命裏,和孟西樓所扮演的角色一樣重要。盡管我對梵迦沒有愛,可是習慣了他的好,一直依賴著他。現在他要離開,也是一件讓我很痛苦的事情。

原來我這麽自私,表麵上說祝他找到更好的,其實希望一直霸占著他的好。

人從來都是這麽貪心,不知道滿足。

梵迦低聲歎口氣,幽幽地說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的答案是什麽了。我曾以為,隻要沒有孟西樓,你肯定會選擇我,原來不是這樣。不管有沒有他,你永遠都不會選擇我。”

“你是讓人隻能仰望的白月光……”

“我寧願自己隻是一個普通人……”

白月光也好,普通人也好,其實沒有什麽區別,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三毛曾說,看順眼的,千萬富翁也嫁,看不順眼的,億萬富翁也嫁。可是到最後,她嫁給了一無所有的荷西。

愛一個人從來沒有規則可言,那些有規則的,都是對不愛的人設定的。

梵迦走的那天,我去送他,禮物也沒有送。或許沒有睹物思人,梵迦會忘記得快一點兒。

坐出租車去機場的路上,手機鈴聲響起。我摸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孟西樓的名字,愣了幾秒鍾,這才接起來,用冷漠無比的聲音問道:“你有什麽事?”

“阿音……出事了……”孟西樓的語氣帶著從來沒有過的傷心與絕望。

我急忙讓出租車掉頭,去找孟西樓。

說過無數次要去忘記,但是每次當他出現的時候,我總是不自覺地忘掉以前說的話,一次又一次為他修改著規則。

快到孟西樓住的地方時,馬路上的車堵了長長一串,不少司機按著喇叭。

我付了錢,匆忙下車,開始小跑。跑了一段路,發現孟西樓跪在馬路中間失聲痛哭,而他懷中抱著渾身是血的顧彌音。我傻傻地站在路邊,看著發生的一切,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顧彌音的身下還淌著血,那片觸目驚心的紅讓我不敢去看。

耳邊依舊有車輛的喇叭聲催促著,可沒有人感覺到孟西樓的悲傷。

顧彌音還是死了,她肚子裏還懷著孩子。當醫生告訴孟西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連連退後了幾步,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那雙眼睛空洞無神,整個人不斷地發抖。

我忍不住去拉著孟西樓的手。

孟西樓死死地握住我的手,隻覺得骨頭都快被他捏碎了。

他另一隻手狠狠地砸在牆上,頓時手上血跡斑斑。

我捂著嘴巴,努力不讓自己尖叫出聲。

“我連自己的女人也保護不了……”孟西樓的臉上全是悔恨。

我紅著眼睛,輕聲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

“這是我的錯!我出門的時候忘記鎖門,所以阿音才能出來……所以……所以……”孟西樓整個人癱軟在地上,深深地自責。

顧彌音去世,顧越天是最有資格知道這件事的人。

我去看望顧越天,雖然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也對我不算太好,但至少在我和媽媽最困難的時候伸出過手。

這也是現在我還繼續照顧他的原因。雖然生活艱辛,但是至少我的心不會愧疚。

我坐在床邊,看著他的臉,想起了許多以前的事情。

比如說,剛到顧家的時候,我連熱水器都不會用,更不會用按摩浴缸,都是他教我的。逢年過節,他會帶著我和顧彌音去買新衣服。元宵的時候,他興致勃勃地包餃子給我們吃。

相處這幾年,他供我吃供我穿,供我讀書,這份恩情是該我報還的時候,唯一對不起他的地方就是沒照顧好顧彌音。

我捏著他的手,紅著眼睛,哽咽道:“爸,對不起,我沒照顧好阿音,她去找她媽媽了……”

說到最後,我撲在床邊,號啕大哭。

可是他沒有任何表情,一直睡著,直到天荒地老……

顧彌音的葬禮結束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孟西樓。有人說,孟西樓退學了,也有人說他出去打工了。

我一直都不信,覺得他隻是找個地方躲起來療傷。

可是當我買菜時,在二手車市場上,看到他那輛摩托車,才明白,他是真的離開了。我走到那輛摩托車前,看到上麵刻著“阿音專屬”四個字,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那四個字已經被磨得看不清原來的樣子。

看到這輛車,時光回溯,我仿佛又看到孟西樓騎著摩托車,載著顧彌音從我麵前呼嘯而過,隱約聽到她如銀鈴般的笑聲。

時光正在慢慢老去,我終究還是沒有愛到那個人。

很多年後,當我走在街頭,看見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男生從麵前飛馳而過,都會想起孟西樓,從而想起那段支離破碎的青春。

那段青春裏,人來人往,可是到了最後,誰也沒有愛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