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地狗們一個個嗬嗬嗬地噴吐著氣霧,表情複雜地望著雪地上橫七豎八的死屍。

死屍有藏獒藏狗的,也有雪豹的,藏獒藏狗死了六隻,雪豹死了十三隻……

一種聲音出現了,那是一種宏大到驚天動地的聲音。衝著這種聲音,領地狗們全都仰起了頭,狂妄地吠叫著。牧民們、活佛和喇嘛們,頓時就喑啞無聲了,隻把眼睛凸瞪成了兩束大疑惑的光芒,探照燈似的在雪花飄飄的天上搜尋著。

父親明亮地發出了一聲驚人的吼叫:“岡日森格,不要,不要,岡日森格。”

岡日森格忽地抬起了頭。它沒有把張開的大嘴、含住公狼喉嚨的大嘴,迅速合攏,似乎就是為了等待父親的這一聲吼叫。它慶幸地長出一口氣,兩隻蠻力十足的前爪迅速離開了被它死死摁住的瘌痢頭公狼,跳出裂隙口,回到了父親身邊。

瘌痢頭公狼站了起來,很吃驚自己沒有被咬死。

岡日森格仰起獒頭,衝著天空滾雷般地叫起來。

很快,央金卓瑪出現在了雪坑的邊沿。食物來了,性命來了。

氣喘籲籲、滿臉通紅的央金卓瑪把自己蹾在雪坑沿上,兩條腿搭拉下來,望著父親咕咕咕地笑,好像笑聲就是她的喘息,笑夠了也就喘夠了,就又冒著眼淚嗚嗚嗚地哭起來。

父親躺倒在地上,感激萬分地望著她。

央金卓瑪從背上解下牛肚口袋,岡日森格迫不及待地跳起來,在空中張嘴接住了牛肚口袋,用前爪摁在地上,麻利地咬開了栓在袋口的牛皮繩,然後叼著來到了父親跟前。

父親的眼睛閉上了,他沒有來得及吃一口央金卓瑪帶來的糌粑,就又一次昏死過去了。

岡日森格舔了一口牛肚口袋裏的糌粑,湊到父親跟前,又把糌粑舔在了父親的嘴上。

父親睜開眼睛張開了嘴,岡日森格就舔一口糌粑喂一下他,喂得他滿臉滿脖子都是糌粑。喂著喂著他就可以坐起來了。

兩匹狼看著岡日森格,其實是看著岡日森格掌管之下的牛肚口袋,岡日森格它猶豫著,並且商量似的看了看父親。父親是通狗性的,知道它的意思,一手摸著自己脖子上的黃色經幡,一手朝它揮了揮。岡日森格一口叼起了牛肚口袋,來到了狼尿畫出的界線那邊,放下口袋,把前爪伸進袋口,朝外扒拉著。

一堆糌粑出現了。岡日森格注意到,就像藏獒之間的公平分配那樣,沒有誰會多吃一口,就連地上沾染了糌粑碎屑的積雪,狼夫狼妻也是各自都舔了三舌頭。

岡日森格突然不動了,靜靜地聽著,聽到了一陣沙沙沙的腳步聲,在很遠很遠的五公裏以外的地方,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人。它叫得更加沉重更有穿透力了,就像地震的震波從震源的雪坑出發,力大無窮地推向了前方:來人嘍,來人嘍。

野驢河部落的冬窩子裏,龐大的神鳥就在活佛和喇嘛們的頭頂,掀動著翅膀,嗡嗡嗡噠噠噠地盤旋著。

“哦——喲”一陣整齊雄壯的驚呼,人們發現,從神鳥的肚子裏走出來的人居然是大家都認識的,他們是青果阿媽州委的麥書記,是結古阿媽縣的縣長夏巴才讓,是結古阿媽縣的婦聯主任梅朵拉姆。

領地狗群迎了過去,一個個都把尾巴搖成了扇子。

梅朵拉姆知道自己在領地狗中的地位,不停地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盡量滿足著它們,一隻隻地撫摩著死去的藏獒藏狗,用仙女柔軟而純真的聲音嗚嗚嗚地哭起來。所有的領地狗都跟著她嗚嗚嗚地哭起來。

離飛機五十步遠的地方,牧民們和活佛喇嘛們翹首等待著飛雞送來的幹肉、麵粉和奶皮子。

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來,麥書記說:“怎麽搞的?”就要過去看看,突然傳來一聲極其恐怖的慘叫。

人們驚訝著,隻見雪幕深處人影晃動,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大灰獒江秋幫窮暴怒地吼叫著,似乎這是召喚,大力王徒欽甲保首先朝那裏奔撲而去,所有的領地狗都跟上了它。

梅朵拉姆忽地從死獒身邊站起來,拔腿跑了過去,就聽梅朵拉姆緊張地用漢話喊叫著:“住口,住口,江秋幫窮你給我住口。”就聽仙女下凡的梅朵拉姆著急地用藏話喊叫著:“岡日森格,你快來啊岡日森格,管管你的部下。”她還不知道岡日森格不在這裏,一再地喊叫著,看喊不來就又大聲說,“藥王喇嘛,尕宇陀喇嘛,現在隻能請你過來了,拿著你的豹皮藥囊快來啊,快來止血。”

天亮了,人心卻跌入黯夜深處,越來越黑了。西工委的班瑪多吉主任和西結古寺的老喇嘛頓嘎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巡視在寄宿學校的地界裏,連喘氣都沒有了。

撕成碎片的帳房、還沒有被雪花完全蓋住的十個孩子的屍體、紫紅深紅淺紅的鮮血、渾身創傷就要死去的多吉來吧、幾十匹狼屍的陳列。

多吉來吧走了,它已經意識到自己沒有完成使命,和生命同等重要的職守出了重大紕漏,它必須悄悄地死去。

西工委的班瑪多吉主任抱著達娃,帶著平措赤烈,朝著碉房山的方向走去。自己身後兩百米處就是一股逆著寒風聞血而來的狼群,狼群耐心十足地看著人走遠了,才在多獼頭狼的帶領下衝向了十具孩子的屍體。

似乎走了很長時間,班瑪多吉主任才走到野驢河邊可以通往西結古寺的那個地方,遠遠看到雪丘後麵一股白煙升起,班瑪多吉快步走了過去,一看是央金卓瑪。

父親和岡日森格從雪坑裏出來了。他們是被西工委的班瑪多吉主任和央金卓瑪用腰帶拽上來的。

父親回到地麵上,一眼看到了雪地上坐著的平措赤烈和躺著的達娃,吃驚地撲了過去。

平措赤烈愣愣地望著父親——寄宿學校的校長和他的老師漢紮西,撲過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是狼群咬死十個孩子後他發出的第一個聲音、第一次哭泣。

父親預感到大事不好,喊道,“岡日森格,岡日森格,快,咱們走,去學校。”

岡日森格已經離開這裏了,它想起了最初傳來刀疤味道的那個地方,那是昂拉山群和多獼雪山的銜接處,現在全力以赴要營救的是它過去的主人了。

父親一把抓起平措赤烈拽著自己的手,奮不顧身地走去。

夏巴才讓縣長被咬傷了,大灰獒江秋幫窮一口咬在了他的右肩膀上,讓他仰倒在地後,又一口咬在了他的左肩膀上。這是一次嚴重警告,江秋幫窮似乎在告訴他:你不能拉著抱著硬要把藏紮西往飛雞肚子裏塞,藏紮西是威嚴而尊貴的鐵棒喇嘛,誰也不能強迫他幹任何他不願意幹的事情。幸虧梅朵拉姆跑來及時製止了江秋幫窮的再次撲咬,又喊來藏醫喇嘛尕宇陀給他上了藥又讓他吃了藥,沒事兒了。

夏巴才讓縣長說:“我又沒什麽壞意思,就是想讓藏紮西進到飛機機艙裏看一看,坐一坐,也算是長長見識,藏紮西硬是不去,我隻好抱著藏紮西的腰把他往裏推,他掙紮著死活不進。沒想到江秋幫窮發怒了,這個畜生,差一點咬死我。”

牧民們和活佛喇嘛們眼裏的神鳥,那隻龐大的飛雞,很快飛走了。

鐵棒喇嘛藏紮西望著消失了飛雞的天空,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咚地一聲坐在了地上。

梅朵拉姆以仙女的姿態把從飛雞肚子裏卸下來的幹肉、麵粉和奶皮子分給了饑餓的人們,專門剩下一些幹肉和奶皮子,堆在了領地狗群的麵前。

但是領地狗群中的所有成員,包括那些並不是藏獒的藏狗,都沒有吃一口梅朵拉姆留給它們的食物,它們流著口水聞了聞,抬頭看了一眼大灰獒江秋幫窮,就走到一邊去了。它們來到咬死的雪豹跟前,蹲踞在那裏,一串一串地流著口水,眼巴巴地望著麵前的死雪豹。

幾個年輕牧民從腰裏抽出七寸或者五寸的藏刀,摁住雪豹開始剝皮。

十三具雪豹的屍體很快皮肉分家,血淋淋的雪豹皮一張張攤在了雪地上。

領地狗群開始吞吃雪豹肉。

現在,大灰獒江秋幫窮就要行動了,藏獒們都知道它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大力王徒欽甲保和自己的妻子黑雪蓮穆穆已經擺出了起步奔跑的姿勢。

一大片領地狗朝著碉房山的方向移動著。

領地狗群帶著三個從飛機上下來的俗人和一群僧人隻走了一個小時,就突然加快速度把他們丟下了。

一股濃烈的大狼群的味道就像一堵隨風走動的厚牆堵擋而來,大灰獒江秋幫窮以最快的速度首先穿牆而過,所有的領地狗也都穿牆而過,很快消失在危險籠罩下的前方,前方是畜群和人群,是沒有炊煙的帳房。

一離開領地狗群的引路,人群的走動就慢了下來,盡管藏醫喇嘛尕宇陀和鐵棒喇嘛藏紮西憑著經驗也能認出膨脹起來的硬地麵,但需要仔細分辨,而不能像動物那樣依靠感覺就能腳踏實地。

走到天快黑的時候,他們才朦朦朧朧看到了碉房山,看到一個人冒著風雪朝他們會合而來,走得差不多貼上了,那人才喊了一聲:“麥書記。”

麥書記一愣,用手撥了一下擋在眼前的雪簾,才看清這人是先他們一步降落到西結古草原的班瑪多吉主任,大家坐下來休息。

班瑪多吉主任說起了狼群咬死十個孩子的事兒,梅朵拉姆哭了,活佛和喇嘛們念起了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