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再次啟程了。

尖嘴母狼看到所有的狼跑進了雪霧,這才又一次用鼻子聞了聞雪丘的孔洞,然後悄然而去,很快跟上狼群,消失在了一地沙沙流淌的黑影裏。

岡日森格試圖站起來繼續走路,但已經不大可能,岡日森格焦躁起來,一焦躁嘴腔裏和舌頭上就大冒熱氣,一冒熱氣就又在冰甲之內塗抹了一層冰,這層冰很快封住了雪丘上眼睛的孔洞,它發現自己什麽也看不見了,一片漆黑。

岡日森格安靜了,眼睛閉上了,心靈閉上了,岡日森格漸漸感覺到了融冰在脊背上的流淌,感覺到雪崗裏的空間正在擴大,身子正在解脫,禁錮正在消失。它試著站了一下,沒等四腿站直,頭已經碰頂了,趕緊又趴臥下來,安靜了一會兒,再次一站,居然挺挺地站住了。

站起來就有力量了。對岡日森格來說,安靜已經過去,現在能夠挽救它的,就是它在安靜中蓄積的力量了。它必須奮力一跳,衝破這碩大的房子一樣的雪崗。它把獒頭對準了鼻息穿流的孔洞,決定就朝著那兒衝撞,那兒是雪崗最薄弱的地方。成敗在此一舉,生死在此一搏,岡日森格跳起來了,安靜了這麽長時間之後,它終於凶暴地跳起來了。

小卓嘎緊挨著狼崽臥了下來,它們相安無事地臥著,過了很久,一個共同的感覺讓它們站了起來,那就是饑餓。

小母獒卓嘎的腦海裏突然出現了一個麻袋,麻袋是裂開口子的,裂口中溢出了許多積雪一樣的麵粉。它突然就愣了,信?信到哪裏去了?

小母獒卓嘎跳起來就跑,丟下狼崽不管了,信是最重要的。它快速地跑著,聞著,一個小時後終於找到了當時它看到嘴臉乖謬的命主敵鬼正要吃掉狼崽的地方,它記得就是在這個地方,它丟棄了那封薄薄的信。信被埋住了,大概有一尺深。小母獒卓嘎坐下來長舒一口氣,然後就開始刨挖積雪。它先用前爪輪番刨一刨,再調轉屁股用後爪輪番刨一刨,吱啦一聲響,爪子劃到信封上了,它叼起來,往回走去。

小母獒卓嘎走了很長時間才走回到原來的地方,它驚喜地發現,都過去好幾個小時了,狼崽一直等著它。

狼崽一見到小母獒卓嘎,就飛快地跑了過來,它邊跑邊叫,叫出來的聲音連它自己都感到吃驚:不是狼叫,而是獒叫,是小藏獒那種雖然稚嫩卻不失穿透力的吼叫。

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撲抱到了一起,這是沒有任何敵意的撲抱,兩個小家夥你頂我撞地激動了一會兒,饑餓又來糾纏它們了。狼崽用鼻子拱了拱小母獒卓嘎,毫不猶豫地朝著它認定的野驢河的方向走去,它要去尋找它出生的窩,那個狼爸和狼媽埋藏食物的地方。

小卓嘎果斷地跟上了它,它們走了很長時間,走進了八隻猞猁的視野。它們靠著雪崗臥了下來,互相摟抱著,你呼我哼地拉起了鼾。

八隻猞猁快速走過去,圍住了雪崗下麵酣睡著的小卓嘎和狼崽。一隻雄性的花斑猞猁率先跳過去,張嘴就咬,隻聽哢吧一聲響,上牙和下牙的會合咬出了一嘴的粉齏,噗啦啦地落在了雪崗下。

離開煙障掛的領地狗群一路奔馳,風中的信息已經告訴大灰獒江秋幫窮,雪豹群就在遠方的大雪梁那邊,那邊是一片連接著昂拉雪山的大盆地,是牧民的冬窩子,整個冬天,這裏集中了野驢河部落三分之一的牲畜和牧民。雪豹群就是衝他們而去的。

六隻寺院狗和三隻牧家藏獒一直在叫,叫著叫著就朝前麵的雪穀跑了過去,好像發現了什麽,奔跑顯得猛烈而狂躁,叫聲也充滿了剛健橫暴的意味。

鐵棒喇嘛藏紮西哦了一聲,警覺地瞪起了眼睛。坐臥在雪地上的牧民紛紛站了起來,目送著跑過去的藏獒,預感不祥地說著什麽。

立馬就有了雪煙白浪,吼聲響成一片,猛獸與猛獸的決一死戰突然爆發了,人眼暫時看不到的雪穀裏,白浪霎時變成了血潮。

果然就是驍勇異常的雪豹群。藏紮西看到,已經有兩隻藏獒倒下了,雪豹也有倒下的,廝殺還在激烈進行,四十多隻雪豹如同一盤棋上的棋子,有條不紊地圍攻著剩下的七隻藏獒。

每一隻藏獒的倒下,都會換來兩隻甚至三隻四隻雪豹的死亡或者重傷。九隻藏獒也無一幸免地倒了下去,都已經死了。

鐵棒喇嘛藏紮西回頭望了一眼藏獒和他都必須舍命保護的牧民和僧人,大叫一聲,朝著他認定的一隻領頭的大雪豹撲了過去。

八隻猞猁沒有料到已經來到嘴邊的血湯肉醬會轉眼之間逸然而去。那隻雄性的花斑猞猁張嘴咬住的並不是小藏獒或者狼崽汩汩冒血的脖子,而是一嘴冰塊。

小母獒卓嘎和狼崽沒有料到,它們依靠著的這座雪崗,正是禁錮了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雪崗。現在,雪崗的懷抱裏,禁錮正在融化,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在雪光裏躍然而出,突然看到八隻唐古特林魔就在五步遠的地方張牙舞爪地瞪視著它,不禁停下來,狂吼了一聲。

碰撞發生了,猛烈的吼聲中,岡日森格首先咬住了花斑猞猁的脖子,同時用沉重的身體夯倒了另一隻猞猁,猞猁們張開大嘴呼哧呼哧地進逼著,朝著岡日森格飄過來一層陰惡毒辣的眼光。

岡日森格突然看到從雪崗坍塌的冰雪裏冒出一顆小藏獒的頭,又冒出一顆狼崽的頭。

母猞猁丟開岡日森格,轉身朝著狼崽和小卓嘎疾風一般撲了過去。

岡日森格不顧一切地奔躍而起,從背後直撲母猞猁。母猞猁被撲倒在了小卓嘎的麵前,開膛露腸的時間隻用了一秒鍾。岡日森格跳過去,堵擋在了小卓嘎和狼崽前麵,又順勢準確地咬在了母猞猁的脖子上,獒頭一甩,那大血管就砉然開裂了。

岡日森格沉著冷靜地跳來跳去,一頭撞倒了首先撲來的一隻猞猁,幾乎在利牙割破喉嚨的同時,跳起來迎著第二隻撲向它的猞猁撞了過去,把鋼鐵般的牙刀飛向了朝它橫斜裏撲來的另一隻猞猁,猞猁翻倒在地,沙啞地叫著連打了幾個滾。

一直在驚愣中觀望這場打鬥的小母獒卓嘎高興地叫起來,欣喜若狂地跑過去,在岡日森格身上又撲又咬。岡日森格溫情地舔著自己的孩子,不時地睃一眼狼崽。

狼崽嚇傻了,抖抖索索地蜷縮在積雪裏,似乎連轉身逃跑都想不起來了。

岡日森格舔了舔自己的傷口,也讓小母獒卓嘎幫著它舔了舔傷口,一聲狼嗥隱隱約約從遠方傳來。岡日森格聽了一會兒,聽出是一公一母兩匹狼在嗥叫,嗥叫很有規律,基本上是公狼兩聲,母狼一聲,然後兩匹狼合起來再叫一聲。

岡日森格毅然丟開了狼崽,丟開了小母獒卓嘎,朝著恩人漢紮西和碉房山奔跑而去。

終於來到了狼嗥響起的地方,來到了漢紮西遇險的地方,岡日森格吼著叫著,噌地一下停在了雪坑的邊沿,隻朝下掃了一眼,就奮身跳了下去。

它從十四五米的高度跳到了坑底,就像炸彈落地,轟然一聲,白花花的雪塵激揚而起。雪塵還沒有落地,它就從積雪中自己砸出的地洞裏爬了出來,撲向了父親。它舔幹淨了父親頭上脖子上的積雪,想撕著棉襖把父親從雪窩子裏拉出來,吃驚地發現,父親光潔的脖子上居然是沒有傷口的,岡日森格激動了,眼淚簌簌而下。

父親醒來了,一睜眼就看到了岡日森格。他蠕動著嘴唇,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吃力地舉起胳膊,抱住了岡日森格的頭,唰啦啦地流著眼淚。

瘌痢頭母狼已經藏起來了。瘌痢頭公狼守在裂隙口,瞪著岡日森格,恐懼地蜷縮著,渾身發抖。

岡日森格在猶豫:咬死麵前這兩匹狼,對它來說不費吹灰之力,更何況它有知恩報恩的義務——恩人餓得不行了,不吃就要餓昏餓死了。可麵前的這兩匹狼,是沒有對恩人下毒手的兩匹善狼,更是用鳴叫引來了援救者的兩匹義狼,它們對人是有恩的,吃掉它們是不對的。

父親在他餓得就要死去的時候,執意要求一身正氣的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去卑鄙地咬死兩匹對他有救命之恩的狼。

岡日森格回頭看了一眼就要餓昏過去的恩人,恩人眼巴巴地望著它,深陷的眼窩裏是用狼肉救他一命的渴望。不能再猶豫了,岡日森格吼叫了幾聲,縱身一跳,來到了裂隙口,用兩隻蠻力十足的前爪,死死地摁住了瘌痢頭公狼。

瘌痢頭公狼悲慘地發出了最後一叫,算是向裂隙裏麵的母狼的告別,胡亂掙紮了幾下,就瞪起眼睛,凝然不動了,好像是說:早知道是這樣的下場,我們就不會嗥叫著求援了,我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鐵棒喇嘛藏紮西舉起鐵棒砸向了那隻領頭的大雪豹。他覺得隻要打死這隻雪豹群的首領,雪豹群才有可能撤退,五十多個牧民和二十多個活佛喇嘛也才有可能保全性命。

漸漸地,大雪豹連頭也抬不起來了,體內正在出血,它就要死了。

藏紮西突然感覺到有什麽不對,噌的一下跳了起來。他發現北風的嘯叫格外響亮,雪穀裏一片曠古的寧靜,雪豹群早已不見了蹤影。

藏紮西心急火燎地朝著雪穀外麵的牧民和活佛喇嘛奔跑而去。

牧民和活佛喇嘛們的前麵,一片驚心動魄的死屍,一片大雪遮不去、積雪滲不掉的鮮血。環繞著死屍,是一些魁偉生猛的藏獒。是領地狗群來到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