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呢?

像螢火蟲錯過盛夏,像白雲錯過藍天,像扶桑錯過雨季。

像我錯過寂寞的你。

01

此時的圖書館異常安靜,靜到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怦怦怦!”那麽響,那麽快。

我的喉嚨好幹,好像有一把火在燒一樣。

奇怪,為什麽會這樣?

難道說我在緊張?

我握著書脊的手下意識地用力,開什麽玩笑?我難道就這麽在意與他再次相遇這件事嗎?

我心一橫,將已經抽出三分之一的書一下子全部抽了出來。

“海寧,你在這裏啊!”書架的對麵,有個女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她走到舒海寧的身邊,在我抽出那本書的瞬間,伸手拍了拍舒海寧的肩膀。

原本已經朝我這邊看過來的舒海寧,回過頭看向了站在他身旁的那個女生。

我驀地鬆了一口氣,側過身,後背靠著書架,這時候我才發現手心裏竟然都是汗。

那個女生好像就是昨天走在舒海寧身邊的那個吧!

不過,現在這麽近距離地看到她,我總覺得她的長相有些熟悉。

她是誰呢?

應該也是我認識的人才對。

我試著回憶了一下,有個小女孩的輪廓立刻出現在了我的腦海中。

而這時,舒海寧也叫出了那個女生的名字。

“花月眠,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舒海寧問了一個我也很想知道的問題。

“我剛進來找複習資料,就看到你了,所以來跟你打聲招呼。對了,剛剛班主任在教室沒有找到你,讓我們看到你跟你說一聲,似乎還挺急的,你最好過去一下。”花月眠甜甜地笑著說道。

“好,我這就過去。”舒海寧說著放下手中的書,向門外麵走去。

我扭頭看了一眼,隻見花月眠也跟他一起往外走去。

舒海寧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緩緩地回過頭。那瞬間,不知道為什麽,我飛快地用書擋住了自己的臉。

“怎麽了?”我聽到花月眠不解地問道。

舒海寧緩緩地答道:“沒什麽,走吧。”

直到腳步聲再次響起,我才慢慢地把書從自己的眼前移開。

此時,舒海寧和花月眠已經走到了圖書館的門口,我卻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動,目送著他們離開。

模模糊糊的記憶中,小時候的花月眠和舒海寧似乎都沒有說過話。

我離開的這十年,是不是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情?

不然,為什麽兩個當年連話都沒有說過的人,現在卻成了好朋友?

不過,他們看上去都長大了。

我抱著書,嘴角不經意間微微勾起來。

總覺得有點兒寂寞呢!

從圖書館出來後,校園裏還是靜悄悄的。

圖書館的前麵有個小小的廣場,廣場前麵就是學校的禮堂。廣場邊上有一排長凳,我找了一處幹淨的地方坐下,打算歇一會兒就回家。

然而這時,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長凳後麵有一排布告欄,其中最大的布告欄上貼著紅色的榜單,排在榜單上的第一個名字是“舒海寧”。

這似乎是模擬考試的排名,舒海寧那家夥原來也很會念書嗎?

我離開的時候,我和舒海寧都隻有八歲,印象當中好像沒有他很會念書這件事。

視線自舒海寧的名字往下看,隔了十多個名字,我看到了花月眠的名字。

海邊的孩子們還真是厲害啊!

看著這個榜單,我不禁有了這樣的想法。

走出學校大門,已經接近正午了,肚子有點兒餓。

我坐上回去的公交車,下車時正好遇到了辦完入校手續回來的唐瑞澤。

“哈哈,看來我沒有猜錯,這套校服果然很適合你。”唐瑞澤走到我麵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讚賞地說道。

“也就這樣吧!”我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唐瑞澤笑了笑,問道:“你去學校了嗎?”

“是啊,上午有點兒無聊,所以去感受了一下學校的氛圍。”我答道。

“怎麽樣?有趣嗎?”唐瑞澤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想了想,答道:“不太有趣,不過也不算太無聊。”

“發生什麽事情了嗎?”唐瑞澤好像嗅到了什麽味道,敏感地問道。

隻能說他真的很了解我,但凡我覺得一樣東西不算太無聊,那一定是因為那樣東西非常特別,特別到讓我產生了興趣。

我坦率地說道:“我又遇到了舒海寧,在圖書館。當時我與他之間的距離隻有五十厘米,隔了一排書架。”

“所以,最終還是沒有見麵嗎?”唐瑞澤看著我,用略帶笑意的聲音問道。

“果然瞞不住你。”我一下子有些泄氣,我什麽都沒有說,這家夥就把我想說的話都看透了。

“為什麽?”他和我並肩往前走,陽光照在我們的身上,金燦燦的,“為什麽沒能見麵,隻有五十厘米而已?”

“不知道。”這也是我無法想明白的事。

當時我做好了準備與他相見,可是抽出書本的那一瞬間,他沒能看到我。在他回頭看向花月眠的那一瞬間,我所有的勇氣都分崩離析了。

我甚至為此鬆了一口氣,覺得他沒有在這種情況下看到我反而更好。

為什麽會產生這樣的情緒?

我剛才在車上的時候一直都在想,卻怎麽也想不明白。

“雲雀,你不想和十年後的舒海寧相遇嗎?”唐瑞澤輕聲問道,“不是的吧?其實你很在意那個男生吧?因為很在意,所以害怕見麵,是這樣嗎?”

“啊,害怕嗎?”我微微一怔,腳步停了下來。

我睜大眼睛看著唐瑞澤,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湧上心頭,好像原本混混沌沌的世界在刹那間變得無比清晰。

如果我的心情是一道我無法解開的習題,那麽唐瑞澤剛才所說的話就是習題的答案。

我恍然大悟地說道:“原來是這樣啊!所以說,我很在意他嗎?原來我會有這種心情,是因為很在意那家夥,所以害怕跟他見麵啊!”

唐瑞澤回頭看我,眼底有一絲無奈:“智商高情商低,說的一定是你這樣的人。”

我衝他笑了笑:“那麽智商高、情商也高,說的一定是哥哥你這樣的人。”

02

那麽,我為什麽那麽在意他呢?

我為什麽那麽在意舒海寧呢?

對我來說,舒海寧是怎樣的存在呢?

晚上,我坐在院中的竹椅上,一邊看著滿天繁星,一邊思考這兩個問題。

可惜的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對我來說,舒海寧和花月眠都是幼年時認識的人。再想深一些,舒海寧是我那個時候唯一的玩伴,那時候隻有他願意讓我待在他的身邊。

然而就算是這樣,也不至於讓我這樣在意他啊。

是因為舒海寧是我撿到的,所以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必須第一時間認出我來嗎?就算是我,也覺得這樣的想法有些任性。

“雲雀,去學校見到海寧和月眠了嗎?”

奶奶在我身邊坐下,端來一盤切好的西瓜放在我麵前的圓形石桌上。

我拿著一片西瓜,一邊啃一邊說:“算是見到了吧,不過他們都沒看到我。”

“沒有去和他們說說話嗎?”奶奶的聲音很安詳,那是經曆了歲月的洗禮,沉澱下來的寧靜溫和,“不管小時候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過了這麽多年,笑著說一句‘好久不見’,這才是大人的做法。”

“如果變成了大人要這樣虛偽,那我還不想變成大人。”我將西瓜皮放進盤子裏,站起來走回了房間。

也許我可以和舒海寧微笑著說聲“好久不見”,但是對於花月眠,我絕對做不到。

如果可以,我都不想和花月眠說話。

我洗完澡,躺在**,還是無法睡著。

昨晚也一樣,輾轉反側了一個通宵,幾乎都沒怎麽睡。

是時差還沒有倒回來的緣故嗎?

再次翻了一個身,我望向窗外,寧靜的夜,繁星點點,遠處的大海靜靜地蟄伏著,像一隻溫順的怪獸。

還有幾天就高考了,這之前我絕對不會再去學校了。

昨天晚上睡著之前,我明明是這麽想的。

可是現在,我卻站在了學校的大門口。真叫人煩躁,向來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的我,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改變自己的決定?

我伸手抓住劉海兒,站在校門口糾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走進了校園。

茂密的樹冠擋住烈日,將學校的主幹道變成了陰涼的林蔭道。

“就當是再次感受校園氣氛吧!”

我對自己這麽說。

這一次,我沒有再去圖書館,而是走進了高三年級所在的教學樓,隨便走進了一間教室,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有空位嗎?”

我站在教室門口問了一句。

上課的老師一時間有些茫然,整個班級的學生都驚呆了。

“校長說,我可以隨便到哪個班級上課。”

我解釋了一句。

老師頓時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原來你就是那個轉校生。”

大概是校長和老師們都打了招呼,所以她才會這麽說吧。

老師指著最後一排一個靠窗戶的空位子,說道:“那邊是空著的,你可以坐那裏。”

“謝謝。”

我走過去,從口袋裏掏出紙巾,將桌椅擦了一遍,然後將書包放下,坐了下來。

短暫的插曲之後,老師繼續上課,並且讓人從前往後傳給我一張試卷,那是她正在講解的試卷。

我掃了一眼就丟到一邊,因為那些題目對我來說沒有什麽吸引力。有答案的東西都很簡單,沒有答案的東西才是最難理解的。

我撐著下巴,視線落到了窗外。一隻麻雀從窗前飛過,留下一串嘰嘰喳喳的叫聲。

下課鈴聲響起時,我已經睡一覺醒了,因為昨晚睡得很晚,所以困得厲害。

我趴在桌上,教室裏鬧哄哄的,很多人在談論我的事情。大概都很好奇,這個臨近高考才轉學來的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吧。

走廊裏來來去去很多人走動,穿著白色校服的舒海寧自走廊的另一頭朝這邊緩緩走來。

我站起來靠著窗戶看著他,這一次他會發現我的存在嗎?我的視線跟著他的身影移動,看著他由遠及近,再由近到遠,他的視線似乎也曾落在我的臉上,不過很快就移開了,就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我坐了回去,繼續趴在桌子上睡覺。昨天在圖書館,我與他隻有五十厘米的距離,可惜我們之間隔了一排書架。今天在這間教室裏,我和他最近的時候仍然隻有五十厘米,而且這一次我們中間沒有隔著任何東西,甚至他的視線也落在了我的身上。

然而和前天在校園裏擦肩而過的遇見並無不同,他還是沒有認出我來。

三次,是我與他擦肩而過的次數。

每一次都好像要相遇,卻又沒能做到。或許我開口喊他一聲,我們就能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重逢。

可是我的內心有種東西在阻止我這麽做。

仿佛是在為了和誰慪氣,我就是不想開口喊他的名字。

沒等全天的課程結束,我就拎著書包走出了教室。

回到家之後,我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往常那些看著非常有意思的書,不知道為何,今天總是提不起興趣去看。

從那天在走廊看到十年後的舒海寧之後,就有什麽東西脫離了日常的軌道,我隱隱約約能夠覺察,卻不知道修正它的方法。

唐瑞澤還沒有回來,奶奶在外麵剝毛豆,海鳥從頭頂的天窗飛過,落下一根羽毛在玻璃窗上。

這個夏日的午後,一個人獨處書房裏,一種寂寞的感覺自心底浮上來。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沒有去學校,高考那天,我直接去了考場。

兩天的考試,讓我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這就是所謂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嗎?

這場考試可以左右很多人的人生,過了獨木橋的,可以去念大學,人生多一種選擇;而考試失敗的,要麽選擇再讀一年,要麽選擇開始工作。

這麽想想,會有這樣的氣氛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考試結束後,我原本打算自己回去的,但是當校長喊我一起上校車的時候,我卻想都沒想就跟著校長上了車。

這輛車裏坐的都是送考的老師,隻有我一個學生。

“怎麽樣?雲雀同學,覺得我們學校還算有意思吧?”校長和藹地問我。

有意思嗎?

我不知道什麽樣才算有意思,反正在哪裏都一樣,在哪裏都沒有區別。

到了學校下了車,安靜的校園頓時像是煮沸了的開水一樣,喧鬧無比,很多家長都在等著接自己的孩子回家。

我百無聊賴地走在校園中。

我為什麽會來這裏?

難道我的心中仍在期待著什麽?

我停下腳步,仰起頭看著碧藍色的天空。

我在期待著舒海寧在夏日蟬鳴的黃昏,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一眼將我認出來嗎?

就像我在走廊上隔著那麽遠的距離,卻能夠憑直覺一下子將十年後的他認出來一樣。

這樣才公平。

如果我先開口喊他的名字,不就是我輸了嗎?

03

獨自一人走在空無一人的教學樓裏,四周很安靜,腳步聲形成的回音落在耳朵裏,有種濃濃的孤獨和失落浮上心頭。

推開教室的門,我緩緩走了進去。這是舒海寧所在的班級的教室,來這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隻是想來看一看他平常坐在這裏所看到的風景到底是什麽樣的。

我伸手輕輕觸碰桌麵,我不在他身邊的那些歲月裏,他一身白衣,就在這裏寫字念書。

我在他的座位上坐下,這時,霞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將我整個人都籠罩在裏麵。

我一直都沒有發現,他對我而言是這樣特別。

一開始我以為他是我童年時期唯一的朋友,所以有些在意他,可是回來之後的那幾天,我做了很多以前根本不可能去做的事情——去圖書館,去教室聽課,以及跑到這裏來,坐在舒海寧曾經坐過的位子上。

這些都是因為我想讓他看到我,我想讓他認出我,所以刻意去圖書館,刻意選在他隔壁的教室聽課,哪裏有那麽多的巧合,在這麽大的校園裏總能遇到他呢?

“所謂的朋友,就是這麽回事吧!”我趴在桌子上,頭枕著手臂,輕輕閉上眼睛,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以至於沒有覺察到有人走進了教室,直到一個帶著困惑與遲疑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你是誰?”

我的身體猛地一顫,飛快地睜開眼睛,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落進眼裏,有些刺眼。

“你為什麽坐在我的位子上?”聲音離我越來越近,腳步聲最終在我身邊停了下來。

“我有些不舒服,借你的座位趴下來休息一下。”我低聲說了這麽一句,與此同時我將頭埋進了臂彎裏,不讓他看到我的臉。

不能在這裏,不能在這種情況下與他碰麵。

因為這樣會讓我很不好意思。

“需要帶你去醫務室嗎?”他的聲音暖暖的,帶了一絲關切,給人三月暖陽的感覺。

我有些意外,那天看到他的眼睛,我以為他長成了一個冷漠的人。

我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他沒有變成全然陌生的模樣,這樣真好。

“不用,我趴一會兒就好。”我說道。

他並沒有堅持,隻是說道:“我拿一下東西,很快就好。”

我稍稍側過身,仍然用手臂擋住臉。我低著頭,看到他修長幹淨的手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個本子。

“可以了,謝謝。”他的聲音近在咫尺,這一次我與他之間的距離隻有十厘米。

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朝著窗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十多米,兩米,五十厘米,十厘米……

要近到什麽樣的距離,你才能將我認出來呢,舒海寧?

雖然說朋友或許就是這麽一回事,但就算是這樣,我也不能否認我仍然對你抱有期待。

我將教室的門窗關好,轉身走向悠長的走廊。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走廊的另一頭傳來,我抬起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有個人逆著光朝我跑來,他穿著白色的襯衫,一頭黑色的短發,有點兒自然卷。十八歲的少年,還未完全長成的身形纖細頎長,他在離我還有五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眼裏閃爍著震撼與不可思議的光華。

喧鬧與安靜並存的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天,在空曠的走廊上,我與舒海寧終於麵對麵,目光與目光觸碰在了一起。

“你是雲雀?”

好久,他像是想要確認什麽似的問了一句。

然而未等我回答,他又十分篤定地說道:“你是雲雀!”

他緩緩地朝我走來,一直走到我麵前才停下。他低下頭看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之後,他的嘴角勾起來,露出一個愉悅的笑容:“你果然是雲雀。”

“好久不見。”我微笑著說道,“真遲鈍啊,舒海寧。我還在想,要到什麽時候你才能覺察到我。”

舒海寧朝我張開雙臂,眸光亮得驚人:“不來個重逢的擁抱嗎?”

“呃?”我愣住了,眼前這個少年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舒海寧嗎?

雖然小時候的性格與長大後不可能一模一樣,但是怎麽看都覺得眼前的舒海寧似乎陽光過頭了啊!

是我的感覺出問題了嗎?

明明之前我還覺得他太過冷漠了,甚至還為此有些難過。

“好久不見了,小雲雀。”他朝我走近一步,張開雙臂將我擁住。

我的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他在我失神的時候抱了我一下,在我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又鬆開了。

“你……”

我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嗯?”他抿唇對我笑道,“變化太大,讓你無所適從嗎?是這樣的話,還真是抱歉啊!”

“呃……”

看樣子,不說話,不交流,憑借幾次擦肩而過的碰麵,是無法了解一個人的。眼前的舒海寧與我想象中的十年之前的舒海寧差了十萬八千裏。

“你不會以為我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吧!看你的表情,果然呢!”他仍然繼續往下說,“不過也是啊,小時候的你隻和我比較熟,會以為我還是十年前那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你想說什麽?”他的樣子很陌生,他說的話讓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道。

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我想說,我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隻和你一個人說話了。現在我有很多朋友,海邊的孩子們都成了我的朋友。所以就算你回來了,我身邊也已經沒有你的位子了。”

我心中一顫,愣在了原地。

我懷疑是不是聽錯了,又或者是他在開玩笑,可是舒海寧就站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他臉上的表情很認真,碧藍色的瞳孔裏有著冷清的眸光。

“雖然很抱歉,但小時候的那些事情就讓我們都忘記吧!我沒有打算回憶那些。”他慢慢地轉過身背對著我,“因為現在和那個時候不同了,不管是你還是我。我要回去了,花月眠還在等我一起回家,我不能讓她等久了。”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聲說道:“再見,小雲雀!”

04

走廊上空****的,隻有我一個人。

我站在原地無法動彈,怎麽也無法往前邁出一小步。

我低下頭,有什麽東西落在了地上,眼前的世界似乎變得很模糊。我伸手抹了一把臉,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竟然哭了。

我連忙用紙巾擦了擦眼淚,卻怎麽也無法將眼淚擦幹。因為擦掉多少,眼淚就會流出來多少。

為什麽會流淚啊?

是因為巨大的失落感嗎?

果然還是不應該期待嗎?

不期待就不會有傷害,和小時候一樣,我天真地對一些東西抱有期待,最後卻被傷得遍體鱗傷。

我真是不長進啊!

八歲時是這樣,現在十八歲了,仍然是這樣。

為了見到十八歲的舒海寧,我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明明上學一點兒都沒有趣,我卻幾次三番跑來學校,幾次三番與他擦肩而過。

我想過了很多種與他重逢的場麵,最後卻沒有一種變為現實。

他想讓我忘記小時候我們是彼此唯一的玩伴這件事,他說“雲雀,就算你回來了,我身邊也已經沒有你的位子了”。

真像個傻瓜啊!

我仰起頭,手背搭在眼睛上,輕微的壓迫感讓我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

天空一點點地暗下去,我走出校門,在踏上回家的公交車前,再一次回頭看了一眼這所學校。

我果然還是很討厭學校啊!

我憤憤地上了車,坐在了最後一排。公交車迎著一盞一盞亮起來的路燈開去,我盯著窗外,看著風景迅速倒退,最後消失在光與影的世界裏。

舒海寧,十年不見,你到底變成了什麽樣的人呢?

仿佛是一團火,又像是一塊冰,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我在同一個人身上都感受到了。

明明曾經是個很溫柔、很安靜的小男孩,為什麽現在會變得這麽讓人無法捉摸?

我以為你是一片冰冷的海,可事實上並不是這樣的。你朝我走來的那一瞬間,我的確看到了你眼中的震撼與不可思議。

可是,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那些話呢?為什麽要用那種表情,對好不容易才與你相遇的我,說出那種傷人的話?

為什麽說著已經有很多朋友的你,卻有那麽一瞬間讓我感覺其實是有些寂寞的?

公交車緩緩地在海邊的公交站停了下來,我下了車,順著坡道往下走。

海風卷著潮濕的海水氣息撲打在臉上,耳邊的發絲被吹得亂七八糟,我伸手將頭發別在耳後。

路過一棵油桐樹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記得六歲那年,我爬到樹上觀察鳥兒孵蛋,最後一腳踩空從樹上摔下來,那時候同樣六歲的舒海寧就站在樹下,見我掉下來,忙跑過來想要接住我。

多麽天真,六歲的孩子怎麽可能接得住我啊!

於是我們都摔得鼻青臉腫,明明都痛極了,兩個人都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可看到對方的臉時,卻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

我低下頭,一朵油桐花落在腳邊,為什麽要想起這種事情?

這些應該被時光碾碎,變成歲月長河中的一粒浮沙的前塵往事,如果隻有一個人還記得,那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吧!

時光荏苒,光陰似箭,我以為不會變的那些東西,都被歲月劃得麵目全非。

“雲雀,你在這裏做什麽?”唐瑞澤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我回過神,隻見他站在前麵一個路燈下麵,有些不解地看著我。

“奶奶讓我出來看看你怎麽還不回家,我一出來就看到你站在那邊發呆,怎麽了?”

“沒什麽。”我搖搖頭,一邊回答一邊朝他走去,“走吧,回家。”

唐瑞澤靜靜地看著我,路燈下他琥珀色的眼眸仿佛會發光一樣,那是一種能夠看透人心的眼神:“怎麽了?雲雀,今天發生什麽事了嗎?”

“什麽都沒有發生。”我朝他苦笑著問道,“可以什麽都不要問嗎?”

“雲雀,這不像你啊!你不是一向都很坦率的嗎?有什麽事情是不能跟哥哥說的嗎?”唐瑞澤一邊說著,一邊不放心地看著我。

是啊,以前我那麽坦率,有什麽就說什麽,可是,為什麽每次觸及舒海寧的事情,我就無法坦率地說出心裏所想呢?

“求求你,不要再問那些我暫時還不想去回想的東西,好嗎?”我望著唐瑞澤的眼睛,懇求道。

因為隻要一想到那些,心裏就會好難過。

像是有人拿心髒當了容器,在裏麵醃了滿滿一罐青梅,又酸又澀,還微微有些脹痛。

“抱歉,雲雀不想說的話,我就不會再問了。”他牽著我的手,將我帶回了家。

奶奶已經做好了一桌子的菜,都是我愛吃的,見我回來,就催促著我去洗手。

“今天我們雲雀可是剛剛經曆了一場重要的考試,要好好地慶祝一下才行。”奶奶一邊幫我拿碗筷一邊說道。

我進了洗手間,鏡子裏映著我有些泛紅的眼睛。我忙擰開水龍頭,用冷水狠狠洗了一把臉。所以唐瑞澤會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我這個樣子,沒有發生什麽才奇怪吧!

用毛巾擦幹了臉,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沒有什麽不對勁後,才從洗手間走了出來。

吃過晚飯後,我趁著唐瑞澤幫奶奶洗碗的時候,一個人走出了家門。

現在的我心情很不對勁,我需要出去散散步,順便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夜晚的海風已經沒有白天的燥熱感了,涼涼的,吹在身上很舒服。

海浪卷著粹白色的浪花一下一下拍打在沙灘上,我卷起褲腿踩入海水中,果然還是這樣最舒服。

我踩著海水走了一會兒,直到心情終於徹底好轉,才走到海水拍不到的沙灘上。

我找了一處幹爽的地方坐下來,如果再繼續往前走的話,就要走到被開發出來的供遊客遊玩的那片沙灘了。

坐在這裏,隱約能聽到遠處的喧鬧聲,甚至還有微弱的燈光照到這裏來。

我坐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沙灘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隻見一個人朝我的方向緩緩走了過來。

而更遠一些的地方,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好些人,那些人在那邊生起了一堆篝火,也不知道打算做什麽。

我將視線重新移到朝我走來的那個人身上,當他走近,近到我和他都能認出對方是誰的時候,我和他都愣住了。

誰都沒有說話,誰也沒有動,就這麽看著,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臉,他應該也看不清我的表情。

可是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打破這個局麵的是從遠處傳來的一聲呼喚:“海寧,你去哪裏了?快回來,我們都準備好了。今天可是為了慶祝你和花月眠高考順利結束,你這個正主兒不見了,也太不像話了!”

像是大夢初醒一般,他飛快地轉過身,邁著大步朝前走去。走了十幾步,他的腳步稍稍遲疑了一下。我以為他要回頭看我,然而並沒有,他沒有回頭,而是用更快的速度跑向了那堆篝火。

我用手抱住膝蓋,將臉埋進臂彎裏。

他沒有說謊,他身邊已經有很多朋友了。

那個時候,我竟然會覺得他有些寂寞。

我還真是自作多情。

05

沒有誰會留在原地一成不變,大家都會慢慢變得堅強。我以為我已經很堅強了,堅強到不會再次受傷,然而我真是太高估自己了。

十八歲的我和八歲的我,明明什麽都沒有改變,一如既往地是個軟弱的家夥,一如既往地對沒有答案的東西一竅不通,一如既往地擅自對人抱有期待。

遠處的歡笑聲聽著是那麽刺耳。

記得那時候也是一群人在笑在鬧,隻有我留在陰影之中,不同的是,那時候還有舒海寧陪在我身邊。無論遠處多熱鬧,他都不會去,隻是靜靜地陪我待在黑暗中。

而現在,他已經不會再做那種事了。

他選擇去了更加熱鬧的地方。他沒有做錯什麽,誰都向往陽光,沒有人例外。

我從沙灘上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沙粒,深吸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呼出去,仿佛這樣就能把心裏的不快樂隨著那口氣一同呼出去。

我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在這裏旁觀別人的熱鬧,這種讓自己不痛快的事情我才不做。

推開鐵藝大門,我走進院子裏。

“回來了?”坐在搖椅上的唐瑞澤站起身,緩緩地走到我麵前,微笑地看著我,“雖然你剛剛散步回來,但我還是想讓你再陪我出去散會兒步。”

“好吧。”我有些無奈,麵對唐瑞澤的這個請求,我找不到理由來拒絕。

再次推開鐵藝大門,唐瑞澤卻沒有朝海邊走,而是走向了與海邊截然相反的路。

那條路的兩邊種了許多油桐樹,地上落了一層油桐花,白色的花瓣,深黃色的花蕊,一腳踩上去,軟綿綿的。

“你讓我什麽都不要問,但我剛剛想了一下,我發現我還是沒有辦法放著你不管。”唐瑞澤淡淡地說道,“誰讓你是個情商很低的家夥,一旦鑽了牛角尖,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我今天和他見到麵了。”我停下腳步,盯著自己的腳尖低聲說道,“我明明那麽高興、那麽期待。”

“嗯,然後呢?”唐瑞澤輕聲問道。

“完全不一樣了,和記憶中的,和我以為的,都不一樣。”我雙手背在身後,抬起頭看向唐瑞澤,“他說就算我回來了,他身邊也已經沒有我的位子了。他已經把小時候我和他是彼此唯一的朋友這件事忘了,也是啊,十年了,會長大、會改變,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所以呢?”唐瑞澤靜靜地看著我,他的眉眼在路燈下清秀極了。

“所以我失去了我唯一的朋友。”我說道。

唐瑞澤朝我走了一步,盯著我的眼睛說道:“所以你就一個人沮喪了?這種事很正常吧,尤其是你們之間隔著十年的時間。”

是,沮喪,很沮喪。

“但是雲雀,你不覺得這樣也不錯嗎?”他微微笑了起來,“與完全不一樣的友人相遇,雖然彼此都很陌生了,但是曾經能夠成為朋友,這就說明隻要了解了現在的舒海寧,就能夠再次成為朋友吧?”

再次成為朋友?

我怔住了:“可以這樣嗎?”

唐瑞澤抬起手在我的腦門上敲了一下:“當然可以啊,這也是一種挑戰,不是嗎?”

“不是很有趣嗎?再次成為朋友,以完全陌生的身份。”他低笑著說道,“你不會是打算再也不和舒海寧說話了吧?”

“喀喀。”被人戳中心思,我不由得有些尷尬,我的確是打算再也不和舒海寧說話了,因為他說了不打算回憶過去,也不承認我是他的朋友。

“所以說,你這種低情商的家夥,我怎麽可能真的丟下不管?”唐瑞澤無奈地說道,“走吧,回去吧,不然出來久了,奶奶要擔心了。”

“好!哥哥,謝謝你!你簡直就是我人生中的明燈,是燈塔,是風向標!”

我的心情忽然變好。就像唐瑞澤所說的,和舒海寧再次成為朋友這種事很有趣。

唐瑞澤將我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笑罵道:“就你會拍馬屁,一點兒都不走心。”

回到家之後,我洗了個澡就上床睡了,這一次我沒有失眠,幾乎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大概是因為時差終於倒過來了吧,我想。

高考結束後的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為天一亮,我就再也睡不著了。

一想到要努力和舒海寧再次成為朋友,我整個人就輕飄飄的,心情好到根本平靜不下來。

好不容易熬到八點多,我和奶奶說了一聲就出了家門。

舒海寧的家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他家的位置被劃在了小區改造的範圍內,不過我出門之前問過奶奶,所以要找到舒海寧的家並不難。

站在舒海寧家門口,我深吸一口氣,然後按響了門鈴。

很快有人來開門了,是舒海寧的養母許阿姨,十年的時間在她臉上留下了兩道淺淺的皺紋。

她看到是我,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沒有記起來我是誰。

“許阿姨。”我笑著喊了她一聲,“我是雲雀啊!”

“雲雀?”她眼睛一亮,一下子就想了起來,“哎呀,我們雲雀都長成漂亮的大姑娘了,我一下子都沒認出來,快進來坐。”

我被許阿姨拉進屋,她泡了杯茶放在我麵前,然後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看得出來,她見到我真的很高興。

“回來一個星期了,回來參加高考的,不出意外,應該不會再離開了。青鹿的變化好大啊,變得好漂亮。”我感慨地說道,然後四下打量了一番,問道,“阿姨,海寧呢?”

“海寧在樓上呢,我去喊他。”

許阿姨說著就上了樓。

我坐在沙發上等著舒海寧的時候,順便打量了一下他家的客廳。

與那時候完全不一樣呢,也是啊,換了新家,怎麽可能還保留以前的東西呢?

舒海寧很快就從樓上下來了,他穿著一件白色T恤,黑色中褲,半截小腿露在外麵。

“你跟我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著我就往外走。

“喂!”我掙紮了一下沒有掙開,曾經八歲的小男孩已經長成比我高一個頭、很有力氣的大男生了。

他抓著我的手腕,一言不發地走出去好遠,最後在一棵大大的油桐樹下鬆開了手。

他皺著眉頭對我說:“我記得我說過……”

“我記得。”我打斷他的話,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想再從他嘴裏聽到那種話了,“不過,舒海寧,我今天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什麽?”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耐煩。

我笑著說道:“你說得很對,十年前的那些事的確已經毫無意義了,就讓我們重新認識吧!我決定了,要和你重新成為朋友。”

他愣住了,眼裏有我無法弄明白的神色。

我看著他的臉,我已經做好準備了,哪怕他馬上否定我的想法,我也不會就此放棄的。

“隨便你。”結果,他是這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