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的枯葉之蝶,到不了屬於自己的天堂。

盛夏的蟬鳴聲,吵不醒裝睡的少年。

夕陽再美,也美不過逆光向我走來的你。

01

五月末的青鹿城,被包圍在大片開得喧鬧的油桐花之中,道路旁,河堤邊上,一路開過去,像是要將整個小城都吞沒。

猶記得十年前,這裏隻是一個普通的海邊小漁村;十年後再回來,這裏搖身一變,原本低矮的屋舍都變成了高檔海景房。那片寂寞的海域,也因此成了繁華的景區。

“這裏就是雲雀的故鄉啊!”身材頎長的少年唐瑞澤站在我身邊,望著遠方,聲音帶著一絲笑意,“很美的地方呢!”

“走吧!”我拖著行李箱,迎著朝陽,朝著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城走去。

唐瑞澤跟在我身後,時不時地問我一些關於小城的問題。我們一路就這麽隨意地聊著,穿過河堤,走過窄巷,最後踏上一條碎石鋪成的小路。

過了碎石路的第一個路口,眼前的景色陡然一變。

與之前路過的高檔小區不同,這裏的時間像是凝固了一般。十年前的房屋、小路,還有下一個路口的那棵巨大的油桐樹,都完完整整保持了原有的模樣。

看樣子這裏並不是整體改造,而是部分地段進行了商業開發。我家所在的最靠近海邊的這一小塊寧靜的居民區,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此時此刻,我的心裏竟然有一種慶幸的感覺。

可是,曾經的我是那麽想逃離這個地方啊!

“那就是雲雀的家吧,和照片上的房子一模一樣呢。”唐瑞澤指著不遠處一棟西洋複古風格的二層小樓說道。

“是啊,一模一樣。”我收回飄遠的思緒,看著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心情很微妙。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想,再次回到這裏,心情應該會很激動吧,因為十年前我是懷著逃離地獄一般的心情離開的啊!

然而,現在站在這裏,我的心中湧出的竟然是懷念。

想要邁步向前,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嗎?

真奇怪,明明在十年前,我不認為這裏是屬於我的容身之所,為什麽現在還會有這樣的心情?

難道說,在這十年裏,我的心裏其實一直還留戀這個地方嗎?自己以為厭惡的東西,其實就是自己一直懷念的?

“雲雀?”唐瑞澤已經走出去好遠了,見我沒有跟上,便停下來回頭喊了我一聲。

我拖著行李箱跟上去。

頭頂的太陽越升越高,安靜的小城開始了喧鬧的一天。

偶爾有風吹過,身後的那棵油桐樹便洋洋灑灑地落了一地的油桐花。

十年時間能夠改變的東西真的太多了。

十年前,我家是這片居民區上唯一一棟複式小洋樓;十年後的今天,入眼的是各種造型別致的別墅。

但是一眼望過去,依然是我家那棟最特別。

那棟獨具風格的小樓,是我出生的時候爸爸媽媽找人建起來的,是他們送給我的出生禮物。

小樓建成的那一天,我剛學會走路,我們一家人興致勃勃地在樓前拍了一張全家福。然而,照片還沒有從照相館裏取回來,爸爸媽媽就把我留在家裏,交給奶奶照顧,兩個人拖著行李箱登上飛機,飛向了地球的彼端。

我跟在唐瑞澤身後走著,想著這些往事。當唐瑞澤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已經來到了小樓前。

我深呼吸一口氣,輕輕推開鐵藝大門,沿著青石鋪成的小路往裏走。院子裏種了很多薔薇,小樓前麵有一把遮陽傘,傘下放著一張竹搖椅。

很小的時候,奶奶曾抱著我坐在搖椅上。那時候抬起頭來,就能看到滿天繁星,銀河就在頭頂,無數星星組成的光帶橫跨了整個天空。

“我的小雲雀,你總算回來了!”聽到大門被推開的聲音,奶奶興奮地從屋裏走了出來。

奶奶是個比我矮了半個頭的和藹的老太太。

我怔怔地望著她,記憶中的奶奶比現在要年輕很多,至少臉上沒有這麽多皺紋,但她臉上的笑容與寵愛我的眼神和那個時候毫無差別。

“自從接到電話後,我就一直在門口等著了。這位就是瑞澤吧,快進來,快進來!一大早下了飛機就往家裏趕,一定還沒吃早飯吧?”奶奶忙著招呼我和唐瑞澤進門,轉身就去張羅早餐了。

看著她忙碌的身影,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心情是多麽愉快。

“哎呀,十年了,我們雲雀都長成大姑娘了。”奶奶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廚房裏端出好多食物放在餐桌上,“雖然從手機上看到好多你們的照片,可是我們雲雀比那上麵還要好看呢,瑞澤也長得很帥。真不錯!”

“吃吧,都是雲雀愛吃的。瑞澤,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你可以告訴奶奶,奶奶給你做。”奶奶將筷子塞進唐瑞澤手裏,笑道,“雲雀的爸爸媽媽都和我說了。瑞澤,你就安心在家裏住下吧!你們倆的房間,我早就準備好了。”

“謝謝奶奶,真是太麻煩您了。”唐瑞澤端起一碗皮蛋瘦肉粥,“這個就可以了,我喜歡喝粥。”

我看著滿桌子的早餐,說不被感動是騙人的,要準備這些,奶奶一定很早就起床了吧。

十年前,我從這個地方逃跑了,從那以後,奶奶就獨自在這裏生活。

我讓她一個人在這裏孤孤單單地生活了十年。

想到這裏,我的心裏突然堵得慌,仿佛被人揪住了心髒,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溫熱。

我站起身來,彎下腰抱著奶奶,將臉埋進她的懷裏,悶悶地說道:“對不起,奶奶。”

奶奶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慈祥地說道:“哎喲,雲雀是想奶奶了吧!真是的,這麽大的人了,還要奶奶抱。”

“對不起。”我靠在奶奶的懷裏,眼淚怎麽也停不下來,“真的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啊?雲雀沒有做對不起奶奶的事情。”奶奶溫柔的嗓音就在耳邊,卻仿佛穿透了十年漫長的時光,在八歲時的我的耳邊回響。

“可是我留下奶奶一個人……”我輕聲說道,“那麽任性地走掉,連句再見都沒有說。”

“不用說再見啊!”奶奶笑了起來,“我們雲雀不是遲早會回來的嗎?”

我的心裏猛地一顫,仰起頭看著奶奶的臉。

奶奶的眼眸中是被歲月洗滌過的溫和平靜。

“雲雀不過是出去散心了,不是嗎?隻是這個散心的時間稍微有些長。”她伸手替我擦掉眼淚,“所以不用說再見,也不用說對不起,隻需要笑著對奶奶說一聲‘我回來了’,就可以了。”

“嗯。”第一次,我的心髒被一團溫暖的東西包圍,我對奶奶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大聲說道,“奶奶,我回來啦!”

“歡迎回來!”奶奶拍了拍我的腦袋,笑著對我說。

02

是的,我回來了。

隔了十年時光,我再次回到了這個地方。

推開書房的門,裏麵的擺設沒有變,到處都是書,似乎要將整個房間都堆滿。

在書房的正中央,放著一張紅色的懶人沙發,沙發邊是成堆的書。我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隨手拿起放在手邊的那本書。

是《量子物理學》,從這裏離開之前,我看的最後一本書就是這本吧。

我抬起頭看著頭頂的天窗。

陽光從那裏照進來,空氣中的塵埃還在旋轉、浮動,懸空著不肯落下來。

小時候總覺得天窗很大,因為透過這個天窗可以看到很多東西,尤其是夏天的夜晚,人馬座和仙女座都能看得到。

不知道是不是記憶出現了偏差,現在再看這天窗,總覺得比記憶中要小很多。不隻是天窗,我身下的懶人沙發也是。小時候覺得這沙發大到讓人寂寞。

“一回來就看書啊!”唐瑞澤走進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本書,隨手翻了幾頁,“這些書……”

“這些書我都看過。”我靜靜地看著他,“這些就是我的‘睡前故事’,我的‘安徒生童話’。”

“你看得懂?”唐瑞澤皺了皺眉頭,“你那時候才多大啊?”

“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我兩歲時就認識很多字了,三歲時會自己到處找故事書、童話書,四歲時看了一本《時間簡史》,覺得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後來我把爸爸媽媽買給我的書全部看完了,就走進了這間書房。這裏麵全部是爸爸媽媽在國外做研究員之前收藏的書。”

如今想起來,我還能記起第一次看到《時間簡史》時心中的雀躍和歡喜。

仿佛是無意間推開了一扇門,看到了另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那瞬間幾乎熱淚盈眶,覺得這些才是我一直渴望看到的東西。

“四歲到八歲,四年的時間,我把這裏的書都看了一遍。”我看著頭頂的天窗,緩緩地說道,“現在想來,這應該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吧。”

“雲雀,你果然很厲害。”唐瑞澤將書放了回去,“厲害得有些過分了。”

“大概吧!”我靠著沙發的靠背,輕聲說道。

“很辛苦吧。”他走到我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雲雀,你一定比我還要辛苦吧!擁有比同齡人更高的智商,懂得比老師更深奧的知識,一定很辛苦吧!”

辛苦嗎?

大概吧!

否則我不會從這裏逃跑,像個逃兵一樣懦弱地離開。

想到這裏,我忽然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於是站起身,走到窗前,輕輕地推開了一扇窗戶。

迎麵撲來的是帶著大海氣息的夏風,耳邊的發絲被風揚起,掃得臉頰癢癢的。

隱隱約約看得到粹白的浪潮,遠得沒有邊際的海平麵,混淆了天與地的界限。

“我帶你出去走走吧。”我回頭,對身後的唐瑞澤建議道。

唐瑞澤看了看窗外,點了點頭。

一走到海邊的沙灘上,就能隱約聽見從不遠處景區所在的那片海域上傳來的喧鬧的人聲。

也是啊,這個時節到海邊來玩的人應該有很多。

“小時候,我經常一個人來這裏看書,有時候一看就是一整天,好多次都是被奶奶抓回家吃飯。”這個沙灘留給我的回憶很多,但細細數來,值得銘記的並不多。

“這裏很舒服。”唐瑞澤深吸一口氣,海風將他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陽光下,他的眼眸似乎會發光,“不像我,小時候看到的隻有鐵柵欄和陰雨連綿的天。”

“是嗎?”我微笑著看著遠方,“這麽想來,這裏還發生過一件事情呢。就在這個海邊,啊,好像就在你站著的這個地方,我曾經撿到過一個小男孩。”

唐瑞澤愣了一下:“撿到小男孩?”

我點點頭:“是啊,一個擁有一雙藍色眼眸的小男孩,那孩子曾經是我唯一說得上話的人。別的孩子甚至是大人,都不肯聽我說話,隻有他一個人願意聽我講那些對別人來說很枯燥乏味的東西。”

“那孩子也是這裏的人嗎?”唐瑞澤問道。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他不是。”

那是我五歲時發生的事情了。

那天我抱著一本書去海邊,卻發現了一個躺在沙灘上的小男孩。

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孩子睜開眼睛的一刹那,我心中湧上來的驚詫與喜悅,以至於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能夠想起那種心情。

那是一雙比大海還要深邃的藍色眼眸,明明是那麽漂亮的顏色,眼神卻是那麽空洞。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他溺水太久,大腦缺氧時間太長,以至於他醒來之後什麽都不記得了。

大人們將他交給了警察,可惜因為他什麽也不記得,所以無法找到他的家鄉與親人。正要將他送去福利院時,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妻收養了他。

“想起來,他的名字還是我取的呢。”我忍不住微笑起來。

唐瑞澤戲謔地說道:“你那時候才五歲,就會給人取名字了?”

“我也不知道那時候大家為什麽會讓那麽小的我給他取名字,或許是因為他的養父母認為,是我發現並且救了他,覺得我是他的再生父母。”我隨口說道。

“你給他取了個什麽名字?”唐瑞澤很好奇。

“海寧。”我看著平靜的海麵,有種寧靜祥和的感覺襲上心頭,“舒海寧。”

唐瑞澤點點頭說:“很好聽的名字。雲雀,你小時候真可以用‘神童’來形容啊!”

“哈哈哈,我也這麽認為。”我笑著說道。

“那孩子對你來說應該很特別吧?”過了一會兒,唐瑞澤忽然這麽問道。

我愣住了,很特別嗎?

“為什麽這麽問?”我問道。

唐瑞澤看著我的眼睛,輕聲說道:“不知道,一種感覺。對了,明天要去學校嗎?”

“要去。”我回答道,“得去辦一些手續,雖然學籍已經轉回來了,但是還得本人去一次。你呢?你什麽時候去大學報到?”

“這麽快就想趕我走啊?”唐瑞澤伸手敲了一下我的腦袋,“後天吧,我明天陪你去你的學校一趟,後天再去我的學校報到。”

我覺得這樣太麻煩,於是說道:“我可以一個人去的。”

他拍著我的腦袋,說道:“別和我客氣,不要忘記了,我是你哥哥啊!”

我怔住了,然後衝他微笑道:“好。”

03

唐瑞澤變成我的哥哥是發生在我九歲那年的事情,那是我被媽媽帶去國外的第二年。

我記得那是一個下雪天,確切地說,那時候正好是聖誕節。

我坐在研究所的窗前,百無聊賴地看著雪花從天空落下來。

街上到處都在放著聖誕歌,置身異國他鄉,聖誕節的氣息是如此濃鬱。

媽媽從外麵走進來,她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脫掉外麵的長大衣,露出裏麵的院士長褂,然後領進來一個少年,將他推到我麵前,用風輕雲淡的語氣對我說:“這孩子以後就是你哥哥了,我和你爸爸收養了他。”

她說完,就拿起資料夾準備去工作,走到一半又折回來,對我說:“對了,他叫唐瑞澤。”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有說,繼續看著雪花從天空落下來。

“你喜歡雪花嗎?”他坐在我身邊,和我一樣趴在了窗戶上,看著外麵的雪。

“不太喜歡。”我說。

“這樣啊。”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將我從窗戶邊上拉開,“那我帶你去做你喜歡的事情吧。”

我還在發愣,他已經拉著我跑出了研究所。

結果,那天他冒著雪拉著我去吃了一次冰激淩。

“沒有女孩子不喜歡吃冰激淩的。”他說,“你喜歡這個嗎?”

“還好。”我吃著冰激淩,淡淡地回應道。

“這樣啊,真傷腦筋,我原本想讓你喜歡我的。”對於我不喜歡冰激淩這件事,他似乎非常遺憾。

“我為什麽要喜歡你?”我不明白。

他笑著說道:“因為從今天起,我會和你一起生活啊!我會分走原本屬於你的東西,如果你不喜歡我,我不就傷腦筋了嗎?”

我看著他的臉,說不清當時是什麽心情,但我記得當時我是笑了的。

我說道:“沒事的,就算我不喜歡你,我們也是可以一起生活的。”

如今回想起來,這真是一場很奇怪的對話,不過九歲的我,不過十一歲的唐瑞澤。

但是第一次,我感覺自己說的話還是能夠被別人理解的,雖然那天冒著雪去吃冰激淩的後果是,我和唐瑞澤都因為發燒住了好幾天的院。

出院之後,唐瑞澤正式搬進了我家,和我成為了家人。我並沒有去問有關唐瑞澤的事情,家裏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對我來說一點兒都不重要。

真正把他當哥哥是我十歲時候的事情。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家,看到唐瑞澤在書房裏看著一本關於“相對論”的書,那本書還是英文版的。

就像是原本隻有我一個人存在的世界裏忽然多出了一個人,有人說,相似的人才能互相理解,那種自己可以被人理解的感覺並不是錯覺。

唐瑞澤真的能夠明白我說的話,甚至是我的心情,他都能夠明白。

那天我和唐瑞澤坐在地板上,從“相對論”聊到“量子力學”,從“時間簡史”聊到“宇宙起源”,第一次有人不僅傾聽我說的話,而且還能跟上我的腳步,得心應手地回應我。

俞伯牙遇到鍾子期時的心情,是不是就像我遇到唐瑞澤時這種歡喜得不得了的心情?

晚上,我躺在**,聽著海浪拍打著礁石的聲音。多少年未曾聽到的聲音再次傳入耳中,竟讓我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我閉上眼睛,打算早點兒睡覺。明天要去離海邊有些距離的學校報到,其實現在回來並不是為了上課,而是為了參加高考。

我的戶籍地在這裏,加上爸媽早在半年前就幫我辦好了相關手續,我隻要去學校走一下必要的流程就可以了。

我記得我們這片海邊有兩個與我同齡的孩子,除了五歲那年被我撿回來的舒海寧,還有一個女孩子,叫花月眠。

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是今年參加高考?

這麽想著,我不知不覺睡著了。睡夢中,我夢見了五歲的舒海寧。

五歲的舒海寧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背帶褲,站在那棵巨大的油桐樹下,表情看上去像是要哭出來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唐瑞澤把我叫醒。吃過早飯,我帶上了必備的資料,和唐瑞澤一起登上了去學校的短途大巴。

“真替今年的考生捏一把汗啊!”唐瑞澤坐在我身邊,似笑非笑地說道,“你這個怪物參加考試,第一名肯定會被你拿走吧!”

“你都這麽說了,不拿第一名,豈不是辜負了‘怪物’這個稱號?”我笑著說道,腦海裏卻回響起一個遙遠的聲音。

“怪物!雲雀是怪物!”

稚嫩的聲音透露著恐懼和害怕。

從什麽時候起,我已經能夠坦然麵對別人叫我“怪物”這件事了?

大巴車開到了目的地,我和唐瑞澤一起下了車,這個時候還是上課時間,校園裏非常安靜。那是一種帶著一絲壓迫感的安靜,這大概就是學校獨有的氣質,可以讓人瞬間沉靜下來。

和門衛大叔說明了來曆,大叔打了一通電話確認了之後,就讓我直接去校長室。

這是一所全封閉式的學校,全校都是寄宿製,平常基本不會放人進校門,也不會輕易讓人出校門。

校長所在的辦公樓在一棟教學樓的後麵,這裏樓與樓之間的距離非常近,大概隻有不到十米的間隙。像現在,我在辦公樓的走廊上往外看,可以輕易看清楚前麵那棟教學樓裏靠窗戶坐著的學生的樣子。

我收回視線的時候,眼角的餘光掃到了一個人。

我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視線落在了那個人的身上,好久沒有收回來。

他坐在窗邊,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搭在書上。

他有一頭細碎的頭發,側臉的弧度非常漂亮,不過這並不是讓我駐足不前的原因。那個少年給我一種熟悉感,總覺得我應該是認識他的,並且不是剛認識,而是那種已經認識了很久的感覺。

04

“舒海寧?”我下意識地將這個名字念了出來。

為什麽會覺得他是舒海寧呢?

明明十年前我離開的時候,舒海寧才八歲,如今過了十年,十八歲的舒海寧長成了什麽樣子,我並不知道。

十年可以改變一個人的身高、長相、聲音,甚至是氣質。

“在哪裏?”唐瑞澤問道,“你看到他了嗎?”

我一下子回過神來:“沒有,隻是看到一個人有點兒像,應該不是吧。我們走吧。”

進了校長室,校長剛打完電話,見到我進來,便笑著站起來:“是雲雀同學吧,你爸爸以前還是我的學生呢!這一眨眼,學生的孩子都這麽大了。我還記得你爸爸是我帶過的最聰明的學生,聽說一路讀到博士,現在在國外從事科研工作,我甚是欣慰啊!”

“校長好,我爸爸也經常提起您呢!”我將資料遞給校長,笑著說道。

“哈哈,是嗎?”校長將資料接過去放在辦公桌上,“離高考隻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了,你要來感受一下我們學校的氛圍嗎?”

“那個……不用了。”我說道,“我在家複習就好,以免打擾到其他同學。”

“嗯,也是,以你的成績,國內的高考完全不在話下。”校長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紙袋子遞給我,“不過,我還是要把這個給你。這是我們學校的女生校服,你如果感興趣,隨時可以過來聽課。最後這幾天,老師們也沒什麽好教的了,主要是幫大家梳理重要的知識點,你如果不喜歡,也可以不用來。”

“這個……”我想把紙袋子遞回去,站在一旁的唐瑞澤卻替我接了過來。

“謝謝校長。”唐瑞澤笑著對校長說道,“我是她哥哥,校服就由我替她收著吧。”

接下來就是唐瑞澤和校長相見恨晚的聊天時間了。

其實大多時候都是唐瑞澤在說。他的確是個很盡責的哥哥,一定意義上來講,他比我靈活多了。

他可以和任何人談笑風生,我卻不行,我學不會他的交際方式。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同學們都已經下課了,原本安靜的校園一下子喧鬧起來。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我和唐瑞澤身上,因為在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中間,穿著日常服裝的我和唐瑞澤特別顯眼。

我和唐瑞澤是逆著人群走的,走了一半我才意識到,他們應該是去食堂吃飯。

我的視線在人群中漫無目的地掃了幾眼,突然有一個身影不期然地闖入了我的視線。

那是一個擁有一雙藍色眼眸的少年,他身邊跟著一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女孩。

他們迎麵朝我走來,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髒忽然揪緊了,我竟然有點兒緊張。

我緊張著又期待著。

那家夥會認出我嗎?

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這時,有一群人從我身邊走過,等我再去看時,那兩個人已經走到了我的身後。

說不上來是種什麽心情,隻是覺得原本懸著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地麵,有種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的感覺。

其實我並不是沒有想過,再次與曾經唯一的朋友相遇是什麽樣的情景,反複想了很多遍,甚至連我臉上該露出什麽表情、大概會是什麽場景、那天會是什麽天氣都想過了。

唯獨像現在這樣,逆著人群與那個和十年前不一樣的少年偶然擦肩而過,是我完全沒有料想過的。

不,應該說我沒有想過,他從對麵走來卻絲毫沒有認出我這樣的情況會發生。

“感到失落嗎?”唐瑞澤在我身邊輕輕問道,“那個少年就是舒海寧吧!”

我愣了一下。

失落?這種懸著的心一瞬間往下墜,連帶著全身力氣都被耗光,仿佛想要抓點兒什麽,伸手卻什麽也抓不住的心情,就是失落嗎?

“原來失落是這麽一回事啊!”我從不懂這樣的心情。

因為在這之前,我認為這個世界上不會存在這種情緒。

陌生的讓我無所適從的情緒,原來就是失落啊!

唐瑞澤低低笑了一聲:“雲雀,其實有時候你可以不用這麽坦率的。”

“為什麽?”我不明白,“心裏怎麽想的就應該說出來,這樣不對嗎?”

“並不是不對。”唐瑞澤解釋道,“隻是很少有人會像你這樣坦率地承認,很多時候人們更傾向於把心事藏起來,不讓別人看到。不過,你這樣才是雲雀。雲雀,保持這樣就好,有時候坦率也是需要勇氣的。”

我不太能理解唐瑞澤的話,回頭看了一眼,舒海寧和那個女生的身影早就混在人群中消失不見了。

十年未見,認不出我也是正常的吧!

我這麽想著,心裏卻莫名地生氣。

在辦公樓裏,他不過是一個側臉,我甚至沒有看到他標誌性的藍眼眸,就憑直覺將他認了出來。

在這人來人往的校園主幹道上,他迎麵朝我走來,我遠遠地再次認出了他,他竟在朝我一步步走近,最後與我擦肩而過時,隔著那麽近的距離也沒有認出我來。

是我在海邊發現了他!

是我給他取了現在這個名字!

是我第一個和他交朋友,也是他那時候唯一的朋友!

他怎麽可以在我認出他之後而沒有認出我來呢?

“雲雀,你在生氣嗎?”唐瑞澤拽了我一下,我仰起頭看著他,眼裏竟然氤氳著水汽。

我趕緊用手背擦了擦,聳聳肩說道:“好像是有點兒生氣,他怎麽可以認不出我來呢?不過,畢竟我們十年未見了。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什麽樣的感情都抵不過時間的洗滌啊。”

無論曾經多要好的兩個人,一旦分開了,一旦時間超過了一定長度,那麽無論怎樣的羈絆都會消失吧。

而且算起來,我和舒海寧之間,從我撿到他的那天起,就是我一直纏著他說話,是我一廂情願要和他做朋友的。仔細回想,他對我的回應並不多。

那時候的我內心很脆弱,總是渴望著一些東西,比如朋友和夥伴。

現在想來,如果那時候沒有那麽急切地想要得到那種東西,後來就不會那麽狼狽地逃跑吧。

那時候的我竟然想要很多朋友,想要很多夥伴,多麽天真的想法啊!從小就像“怪物”一樣的我,怎麽可能如願擁有那種東西呢?

05

不期待就不會有傷害,八歲的我就已經深刻地明白了這個道理。而後我不再對任何東西或者任何人抱有這樣的感情,於是八歲到十八歲的這十年內,我沒有感到難過或者寂寞,以至於連失落的感覺都沒有嚐過。

晚上,我躺在**,輾轉反側,想著白天的事情,怎麽也睡不著。

今天,我果然還是抑製不住地對某種東西抱有期待了。

啊,真是的!怎麽一回來就開始變得像過去一樣了?

我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希望借助輕微的壓迫感讓自己暫時冷靜下來。每次當我情緒無法平靜的時候,我都會這麽做,而且一般都很有效。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今天這招失效了。

沒有用,心裏有些著急,有些煩躁,舒海寧的那雙眼睛總是浮現在眼前。

冷冷的藍色,不同於第一眼見到的那樣,那是全然陌生的、我一點兒也不了解的模樣。

十年的時間讓他長成了一個什麽樣的人,這種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因為舒海寧就是舒海寧,是像大海一樣給人寧靜感覺的那種人。

可是與他再次相遇,他卻成了於我而言全然陌生的人。

我在介意,雖然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介意。

我就這麽翻來覆去,最終,我放棄了這道解不開的難題。

第二天醒來,我一個人吃的早飯,奶奶告訴我,唐瑞澤一大早就出門了,他今天要去S大報到。

S大就在我們這座城市,不過距離海邊有點兒遠,坐公交車需要轉三趟,曆時兩個小時才能抵達。

不過,據說馬上就要通地鐵了,地鐵三個月後開通,到時候我去S大念大學,就可以每天住在家裏。

S大在國內算是很有名的學校,每年報考的人很多,所以錄取分數線特別高。唐瑞澤之所以能轉入S大,是因為他在國外上的大學本身就是世界頂尖水準的。

我並不擔心考不進S大,像我和唐瑞澤這樣的人,或許學習是最輕鬆的事情。有答案的東西總是很簡單,那些沒有答案的才是最難的。

吃過早飯,我在沙發上坐下,打算找本書看看,伸手卻觸碰到一個紙袋。我拿起來看了一眼,是唐瑞澤帶回來的高中校服。

我抓著校服進了房間,忽然想要看看自己穿上國內的校服後會是什麽樣子。

換好校服出來,奶奶正好走進來,驚喜地說道:“很適合我們雲雀呢。”

我站在鏡子前,認真地看了起來。

身上的校服做得很好看,精致的白色娃娃領襯衫,暗紅色的細格子裙,領口還有和裙子同色的領結。如果我就這樣去學校的話,一定不會像那天一樣,站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顯眼吧。

“要去上學嗎?”奶奶微笑地看著我,“也好,我們雲雀八歲就去了國外,還沒來得及好好體驗國內的校園生活呢!趁高考還有幾天時間,抓住高中生的尾巴,好好體驗一下也不錯哦!”

我本來沒有想過要去學校體驗生活的,於我而言,國內的學校隻是一個痛苦的記憶,各種孤獨、排擠、嘲諷。但是,奶奶說得也有道理,高中隻剩下最後幾天了,到了大學,就是完全不一樣的學習環境和生活方式了。

我應該趁最後幾天時間去認真地感受一下,用現在的心態去體會一下。

再怎麽說,離開這裏之後,我也算是沒有好好上過學了。在國外的時候,學校的紀律更鬆弛,我每次輕鬆考過關,老師也不在意我的出勤率。

於是,我往黑色雙肩包裏裝了幾本書,然後和奶奶說了一聲就出了門。

到達學校的時候,已經開始上課了。雖然我遲到了,但是校長和門衛打過招呼,我報上名字之後,門衛就很幹脆地給我開了門。

再次踏進這所學校,心情與第一次不一樣,那種稍稍帶有壓迫感的安靜不見了。我轉悠了一番之後就去了校長辦公室,問他我可以去哪個班級聽課。

校長告訴我,反正隻有最後幾天時間了,我可以自由選擇高三的任何班級去聽課。

想了想,最終我一個班級也沒去,而是背著包進了圖書館。在書架間找書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回來之後,這是第三次看到他了吧。

我沒想到會在上課的時間在這裏遇到他。

可能高三的學生已經沒有新課可以上了,自由複習的時間也可以待在圖書館吧。

他和我隔了三排書架,我是在他從一個書架前走出來的時候發現他的。

不過和昨天一樣,他仍然沒有注意到我。

我抽了一本書放在手裏,然後朝著前一個書架走去。此時舒海寧已經走到了書架的對麵,我從書架的縫隙裏可以看到他的眉眼。

他慢慢地往邊上走,我跟著他的節奏朝同樣的方向走。

如果我抽掉一本書,他就會發現我嗎?

如果他認出我來,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我的手放在了一本書上,他就停在我前麵,這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隻有不到五十厘米。隔著一排書架,他就站在我對麵。

舒海寧,這一次你能認出我來嗎?

認出我的那一瞬間,你會是什麽樣的反應呢?

我的手輕輕**著橫在我們中間的那本書。

很想要看一看待會兒他臉上的表情。

盡管知道一旦抱有期待,就會被傷害,但我還是稍微期待著能看到他露出錯愕和驚喜的表情。

舒海寧,十年後的正式相會,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