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冰釋(上

“嗒嗒”的馬蹄聲漸似消失之際,暮靄的夜色不知何時已籠罩住王府上空。雨雪漉漉,寒風瑟瑟,冷冽蒼茫的暮色裏,隻有朦朦朧朧的月光。不見半顆星鬥。

已是掌燈時分,院子裏燈火煌煌,慧珠牽著弘曆的手,急急忙忙趕回來,見著滿院的亮堂,沒有多想,直接

跺著腳,快步上了遊廊石階,直至走進正堂屋裏,感到暖和的氣息迎麵撲來,才舒服的噓出口白霧,低聲歎道:“晚間外麵是沒法待,風就網你身上灌,甚是冷人。”

眨眼間,又高聲招呼道:“小娟,你讓秋月她們多備些熱水過來,我和弘曆都得好生捂下手腳。對了,再讓廚房置晚飯的時候,把羊肉湯擺上來,吃著也暖和些。”說著話已經掀簾子進了屋,沒察覺小娟等人一個勁的給她使的眼色。

慧珠麵上的表情還來不及收,迎麵便和剛轉過頭來的胤禛對個正著,怎麽也想不到胤禛居然會坐在屋子裏,遂僵硬了片刻,忙垂首掩目,斂衽蹲安道:“請爺大安。”胤禛似乎早料到慧珠會是這般,銳眸在她身上一頓,“唔”了一聲道:“起來吧,讓奴才伺候盥洗,不用管我,晚飯也推遲些就是。”說罷,猶自捧著茶盞小啜輕抿。

慧珠隻感胤禛方才那輕輕一瞥,卻似灼熱辦的鎖視,心下有半瞬的漏拍。

一時,小娟手腳麻利的端來熱水洋巾之物,慧珠沒做細想,順從的應了胤禛的話,拉著弘曆退到屏風後,盥洗換衣。收拾停當,慧珠去了頭麵首飾,穿了件雲青色的素衣棉袍,出了寢房。

一股飯食的香味在裏間屋子裏縈繞開來,混住不由撫上肚子,頓時有種饑腸轆轆的感覺傳來,低首看了下左手邊好像正在吞咽唾沫的弘曆,輕笑一聲,看來他們母子倆都餓了,在德妃那是沒吃個好。

寶蓮坐在熱炕上麵,見了慧珠弘曆二人,高興的站在炕上,揮著手嘟囔道:“額娘…,哥…—來,吃飯了,寶兒餓。”見到可愛的女兒,慧珠哪還有先前的局促,三五兩步走到炕前,傾身捏了下寶蓮的鼻頭,逗趣道:“怎麽了,咱們的寶兒肚子餓了,真是個懶豬兒。”

寶蓮不服氣,身子往前湊了湊,深受指著弘曆,逞強回嘴道:“哥哥,才懶豬兒,她…餓了。”

本直愣愣盯著炕桌的弘曆,冷不防被寶蓮指了出來,又見滿屋子人都轉過頭來朝他瞅來,圓臉唰的一下漲得通紅,方應過來,立馬對罪魁禍首怒目而視,正欲爭個長短。忽見胤禎在炕桌旁一臉嚴肅的坐著,不敢造次,卻心有不甘,複又一臉凶相的抬首,飛快地瞪了寶蓮一眼,這才垂頭喪氣的立在原地。

寶蓮大喝指著道:“哥哥…凶寶兒,額娘打打。”這話,讓弘曆頓時來了怒氣,嘴上一撇,就想和寶蓮爭拗上,卻被胤禎微咳一聲,給生生打斷。

胤禎看著平時一副小大人的兒子,這時竟和兩歲大的寶蓮拗上脾氣,卻又顧忌著他,不得不吃癟的咽下這口氣,委屈極了,讓他忍俊不禁,方微咳一聲,掩飾道:“好了,兩兄妹別打鬧了,用食吧。”弘曆鼓著腮幫子,不情不願的應了聲。

慧珠盛了碗蘿卜羊肉湯,又在湯上舀了半勺碎蔥,遞給弘曆,叨念道:“把湯趁熱喝了,去去寒氣。”弘曆順手接過,埋頭喝了一口,想起不對,偷偷瞧了眼胤禎,忙補上句:“還請額娘緊著自己,毋需為兒子布菜。”

慧珠被弘曆這一板一眼的話堵得嗆著了湯水,忙背過身,用錦帕捂著嘴,好一陣咳嗽,直待滿臉咳嗽的緋紅,才恢複常態,回過身子告歉道:“妾失禮了,讓爺見笑了。“胤禎蹙眉看著這親子三人,有種被排斥在外之感,心下極為不喜,也沒理會慧珠的失禮,另問道:”寶蓮也會自個兒用食了?”

慧珠心裏詫異胤禎的好說話,若換了以前定少不得訓上幾句,不過詫異歸詫異,麵上卻是不顯,一臉柔光的看向拿著勺子乖巧用飯的寶蓮,答話道:“寶兒嬌氣些,自己學著說話慢,半月前被弘曆笑了幾句,就橫了心要自己用飯。”

胤禎有些晃神,腦海裏不禁閃過幾年前的一幕,那是弘曆也是剛學會獨自用飯,他也是好奇的問出口,一如現下。想到此處,胤禎眉頭蹙的更深了,隱隱感到錯過某種再也彌補不了的東西在胸口蔓延,他極為不喜這種悶氣感,便“恩”了一聲,掩飾過去,隻是蹙緊的眉間一直未有舒展。

用過晚飯,盥漱畢,胤禎命小祿子送來常衣布鞋,慧珠知今夜胤禎該是要在這歇宿,心裏略感不自在,推說要去照應弘曆兄妹,轉身攆著弘曆兄妹的腳步就出了裏間屋裏。

慧珠在東廂磨蹭了大半個時辰,雖見時辰不過戌時正刻(8點),還是心揣著尷尬回到正房。

裏間屋內,炕桌已被一開,上麵重新設了毛皮褥子,胤禎單手支著額頭,靠躺在上麵,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本書冊,書麵被擋著,慧珠也看不清是什麽書,隻猜不是她常看的那些閑書罷了。

胤禎聽到聲響,抬頭一瞥,又回到書冊上,隨意問道:“弘曆他們可安置了?”慧珠點頭道:“都很聽話,早早盥洗睡下了。”胤禎亦點了一下頭算作回答,便不再出聲。

慧珠被擱在一旁,覺得無話可說,想尋了事來做,遮掩過去。忽的心中一動,想起德妃要的繡品,這時正好用來打發時間。

心念轉動間,慧珠已打開紫檀雕璃龍紋多寶閣的匣子,取了紫檀雕花圓盒,和一塊油皮紙包裹,輕手輕腳行至燭台旁的矮塌處坐下。揭開盒子,裏麵放著線頭,剪刀,繡花撐子等物,又將油皮包裹打開,取出一塊薑黃色的綢布,用繡花撐子繃好,便拿著針線開始穿針引線,做起手工繡活。

屋內瞬時靜謐了下來,屋外烈風呼嘯,天寒地凍;屋內燭火滋滋,溫暖如春。

胤禎視線撇過書邊,向慧珠看去,見她又在做女紅,心道:“多年還是不改夜裏拿針的習慣”,口裏也脫口而出道:“有什麽繡活需得這時來做,沒得個安排。”慧珠仍低頭盯著繡撐子,手上的動作卻停下來了,解釋道:“今日逢福,德妃娘娘看上妾的女紅,讓妾做了繡品予之,妾見現下索性無事,便拿針線琢磨琢磨。”

聽了德妃二字,胤禎心下正色,巧著慧珠主動提及此事,她也好順著話說,心裏暗忖定,麵上不變道:“你今日去宮裏請安,回府的時辰,較比以往晚了不少,福晉和李氏她們天黑之前也就回府了。”

慧珠想起德妃話裏的意思,又憶起前些日子暗中的幫襯,不自覺間對炕上這位似是熟悉又是陌生的男子偏了心,心裏有淡淡的同情或是憐惜。隻是德妃胤禛二人畢竟是母子,他們之間的事斷容不得她質疑,胤禎自己知道德妃心裏偏頗胤禎是一回事,由她告訴又是另外一回事,一個說不好,就成了她在裏麵挑撥是非,德妃的話是定不能如實告知。

胤禛見慧珠遲遲未有答話,其中必有貓膩,眼裏精光一閃,語帶疑惑的“恩”了聲。慧珠乍一驚,回過神來,時間拖得越久,越會引起懷疑,還不如先應了話的好,遂微微一笑道:“德妃娘娘想著許日沒見弘曆,就多留了妾母子倆一會,順便也跟妾說了些花樣子,讓妾回府好描繡出來。其實,妾也沒在宮裏多呆時辰,主要是後麵出宮回來時,雪路泥濘,馬車難行,才耽誤了許久。”胤禛不置可否,又拿眼看向慧珠,目光深邃。

慧珠心裏“咯”了一下,想了想,狀似突然憶起的模樣,接著猶疑不決道:“德妃娘娘還提及…妾娘家的胞弟她…她遷升至廣州,還連升三級的事…妾…”話猶未完,一低下臻首,輕擰娥眉,有些忐忑的等待胤禛的回話。

其實這也是慧珠這兩月來,一直擱在心裏的事,卻無法問出,正好趁這次機會問出,一能解了心中之疑,二能虛實答話中遮掩過去,倒也算得上一舉兩得。

胤禛定睛細看,不錯過慧珠麵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良久,才淡淡的說道:“這事也不違製,你胞弟是正規科舉出身,又在兵部下麵任職多年,這次他能連升三級,也是因他資曆足夠且外調廣州駐防的原因。”

慧珠聽胤禛這樣說,心裏八成確定的事,已變成十足十確定是胤禛幫的忙,現下倒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又自心裏暗暗別扭一番方才輕輕咬了下薄唇,將手中的繡具放在塌上,盈盈一拜道:“妾代胞弟謝爺提拔。”

胤禛心裏正精細的算著,德妃果真在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如此行事隻為了他另一個兒子,心裏不由感到微涼。有些黯然的闔眼,眼裏卻一幕幕的上演著胤禎率軍西征,康熙帝親往堂子行禮,鳴角、祭旗時的壯闊場景,猶是出征之王以下,劇戎服相從,高聲呐喊的震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