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升白煙,是古代海戰最慣用的手法之一。
古時沒有雷達,沒有衛星、熱成像係統,沒有紅外製導,且軍艦的攻擊方式單一,偵查發現敵人幾乎隻能單靠肉眼。
那麽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戰時海上升起了層層白煙,守方無法有效偵查到敵軍攻擊人數、裝備和艦艇數量,是不是就陷入了極大的被動之中?
誰也不知道白煙之後隱藏著什麽,有可能是敵軍無數艘鐵甲戰船,也有可能是幾艘航速極快的小型偵查船而已,但一切都是未知。
而不可否認的是...未知豈非才是最可怕的?
人的恐懼,大部分都是來自未知與不確定性,這點是毋容置疑的。
不過,在真正的古代海戰場上,要想形成真正的“白煙陣”也並非容易。
首先條件就是風向利好,而海上的風向多變,根本無法確保戰時一定有利。
白煙是依靠戰船投下小舟,並點燃小舟上的易燃物而產生的,小舟依靠風帆航行,無人掌舵。
隻有在風向正好吹向敵軍時,才可確保“白煙陣”能順利布下。
否則,釋放的白煙便有可能也對己方造成困擾。
眼下,李琪之所以能成功釋放“白煙陣”的原因,便是因為風向的大幅利好。
僚船投下的小艇釋放煙霧後,受風力風向作用,都吹向了炎明奚的旗艦。
李琪的船隊倚仗煙霧的掩飾迅速靠近目標,當目標船隻接近自己的武器攻擊範圍時,便可完成出其不意的奇襲!
當然,除了風向利好之外,炎明奚陷入被動的最主要因素,還是自身的疏忽。
嚴格來說,一支滿編製且正規的艦隊,必須配備領航船、護衛船、補給船、運兵船、醫療船和偽裝艦。
旗艦號下錨時,務必封鎖方圓數海裏內的區域,嚴防任何無關船隻的靠近。
但如今並非戰時,女帝陛下除了心急趕往大乾滄州,將自己的所有僚船都派出去之外,也大幅縮小了警戒的範圍。
以至於讓李琪有機可乘,當炎明奚的警戒小艇發現煙霧時,在風力的大幅加持下,已沒有足夠時間讓她的旗艦號做出及時有效的反應。
甚至連船錨都來不及拉起,煙霧就鋪天蓋地而來。
同時,兵貴神速!
李琪下達攻擊指令的決定尤為果斷,儼然沒有半分猶豫,船隊分出兩個陣營,一麵監察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的大燕水師,一麵迅速釋放煙霧,靠近炎明奚的主旗艦船。
這裏畢竟是大燕的水域,能留給李琪救人的時間並不多,速戰速決是必然的。
但令炎明奚等人稍感意外的是,誰在幕後搞出這一陣仗?
掌舵室內,聽到炎明奚的喝斥。
身後一名尋常商賈打扮的老艦長排眾而出,汗顏道:“陛下,微臣在。”
炎明奚豁然轉身,冷麵如霜:“告訴朕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也算是老將了,僚船離開之時,為何不徹底探查附近的海域是否有水師戰艦存在?你不該犯此嚴重失誤,讓他們有機可乘!”
“如今我朝水師十之八九都已入司徒虎與林氏之手,他們擺出如此陣仗,很明顯是衝朕而來。你作何解釋?該如何應對?”
在炎明奚看來,敢如此明目張膽擺出攻擊態勢的,在這個節骨眼上除了水師戰艦之外,再無二者。
而大燕的水師兵權,早已被司徒虎和林氏牢牢把控。
眼下境遇,無疑是自己的行蹤暴露,遭到了水師的攔截。
不過雖是如此說,炎明奚倒也未見過多的驚慌,隻因她自認為手中仍有籌碼...
老艦長單膝跪下,道:“陛下恕罪,自離島起程至今,微臣一直嚴密監察沿途水師的動向,並未見異常。決定在這裏下錨之前,微臣身在當地水師的細作也已傳來密信,按照水師的日程安排,近半月內都不會大舉經過這裏。”
炎明奚目光一沉,道:“什麽意思?你是在暗指試圖攻擊我們的...不是水師戰艦?”
“有可能!水師出戰,必起戰鼓!且我們隻有一艘旗艦,以強打弱之下,如果是水師出手,他們根本沒必要先釋放迷煙!因此,微臣斷定...攻擊者並非水師,且對方似乎沒有十足把握能留下我們,所以才會放煙,借機突襲。”
“哦?不是水師,那會是誰?”
“陛下,微臣覺得...是誰並不重要。隻要來的不是水師戰艦,微臣都有信心保持不敗!這艘旗艦乃是正規戰船偽裝而成,護甲堅固,且配備遠程破甲弩,常備四百弓弩兵和兩百餘水手。尋常貨船來十艘都不足為懼!再者,他們不敢鳴鼓,說明他們也懼怕被水師發現,必然謀求速戰速決!我們隻需固守,拖延時間,則敵方必將無功而返。”
聽此。
炎明奚臉色稍稍變好。
不可否認的是,老艦長這番分析倒也深有道理。
對方若是大燕官方水師,受命司徒虎和林氏而來,那就無需刻意“偽裝”率先放出煙霧!
直接兵圍而來,豈不快過?
再者,水師出戰,大多會擂鼓,鼓舞士氣。
而隱藏於白煙後的“攻擊者”卻絲毫不敢聲張,顯然是也有忌憚。
因此便可看出,對方並非成正規編製而來,或許隻是海盜匪賊扮成商船偷襲。
一念至此,炎明奚心中大定,尋常的海盜匪賊雖人多勢眾,但裝備參差不齊,戰力一般,要想拿下一艘正規軍的旗艦號實屬不易,恐怕連登船都難。
至少短時間內無法達成目標,而久戰的話,大燕水師必會警覺,他們不可能久留。
頓了頓後,便擺手道:“好!那你去準備,務必擊退來敵!”
“是!”
老艦長起身離去。
炎明奚隨後轉身,向桑槐問道:“徐安呢?”
桑槐苦笑了一聲,“宿醉未醒。”
“宿醉?這種情況下,他還能睡得著?去把他給朕帶來,命他想出一條退敵之策!想不出來,就先砍他一隻手!”
“遵旨!”
桑槐帶著一絲壞笑離去。
片刻後。
當徐安二人邁著搖搖晃晃的步伐來到掌舵室時,白煙正好籠罩而過。
整艘旗艦甲板上白煙彌漫,能見度不足兩三米,令燕軍水兵精神緊繃,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有密集的箭矢穿雲而來。
徐安剛到門口,就直接坐在門檻上,倚著門板,兩眼看似渾濁,幽幽望著前方白煙,帶著些許醉意的腔調,含糊開口道:“大燕陛下...喚本官前來所為何事啊?咦,怎麽白蒙蒙的一片,起霧了嗎?”
他故作糊塗道。
龐奇則直接躺倒在門外的甲板平台上,鼾聲大作,演技誇張,不時假裝夢囈幾句。
炎明奚看到二人這樣子,也不知哪裏來的怒火,冷聲道:“幹什麽?徐安,好歹你也個五品命官,天天宿醉,成何體統?”
徐安瞟了她一眼,無所謂的樣子,“那本官還能幹嘛?你肯放本官回去嗎?”
“哼,你想回去可以,但得先解決眼前的麻煩。這陣白煙乃是人為放出,恐有匪賊襲擾,你可有退敵之策?”
“匪賊?”
他輕笑一聲,若有笑意地說道:“哪來的匪賊這麽大膽,居然敢襲擊大燕皇帝陛下?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可是...這關我何事啊?我是大乾的官,不受你約束啊。再說了,區區匪賊,怎堪入大燕陛下法眼?你自己便可收拾他們,何須問我?如果陛下連收拾匪賊的能力都沒有,那...”
“怎堪為君”這四個字,他並未說出口。
卻令女帝陛下臉色微變,怒氣漸起,這家夥不願幫忙就算了,還敢暗諷朕無能?
反了他了!
“你什麽意思?找死嗎?當真以為朕不敢殺你?今日你務必想出一條退敵之策,否則,朕讓你先打頭陣去送死!”
“好呀!請燕帝陛下賜我戰船,我立馬仗劍孤舟而去,死亦無憾!”
“你...”
“我什麽?你不敢,對不對?嗬嗬。”
炎明奚頓然語塞,氣得直咬牙,卻也無可奈何。
從某種隱秘的層麵上來說,她還當真不敢對徐安怎樣,至少目前還不敢。
而說話之間,白煙在風力的作用下,來得快,去得也快!
沒多久,便逐漸被吹遠、吹散。
前方百來米遠的海麵上,一艘巨大的商船緩緩現出輪廓,卻是用船舷對著炎明奚的旗艦號。
在古代,以船舷一側對準目標船隻,便是標準的攻擊姿態。
冷兵器作戰條件下,船頭和船尾的作用相對不大,一般都是裝備護甲做撞擊和防撞擊之用。
戰船的最主要攻擊手段,都是來自船舷兩側的攻擊艙。
標準戰船共分五層甲板,上兩層便是攻擊艙所在,配備了破甲強弩弓,射程較遠,可直接穿透敵方戰船的護甲。
戰時,船舷兩側的攻擊艙口會被打開,艙內水兵推動弩車,弩箭對準敵方戰艦,便可完成射擊。
兩層攻擊艙可設置多個射擊艙口,破甲弩齊射之下,威力亦不容小覷。
下三層則是輜重艙、水手艙和休息艙。
一般來說,戰艦橫著,用船舷兩側的攻擊艙口對準目標時,便是意圖攻擊的姿態。
炎明奚見狀,驀然一驚,如臨大敵之色。
她雖為帝君,但年紀輕輕,沒見過真正的戰場,一見“敵軍”出現就擺出了攻擊態勢,不免有些手足無措。
老艦長急急走來,下令全艦水兵保持高度警戒的同時,來到炎明奚身邊稟告道:“陛下,正如我們所料,來敵並非水師。但似乎經過偽裝,配備了攻擊武器,一出現便擺出了攻擊姿態。”
炎明奚愕然道:“經過偽裝?那會不會司徒虎的人假扮的?”
老艦長搖頭道:“不大可能!如果是司徒虎的人來了,就沒必要偽裝。但見敵艦主動擺出攻擊的架勢,隻怕也...小有戰力。”
這時,桑槐插嘴道:“那老將軍還不下令調轉船身,準備反擊?既然並非水師偽裝而來,那便不足畏懼,直接擊潰即可!”
老艦長卻遲疑道:“這...”
但剛吐出一個字,就被徐安打斷道:“此時調轉船身,擺出還擊姿勢,無異於自取滅亡。”
幾人轉頭望去,這才發現徐安不知何時已經退去了宿醉的姿態,正站在掌舵室的舷窗口處凝望,麵帶微笑。
炎明奚一愣道:“你怎麽...你是裝出來的宿醉?”
徐安並沒有直麵這個問題,自顧道:“對方放出迷煙,遮掩你們的視線,繼而爭取時間先做好攻擊的準備。你們無法確定對方的主力船隻在哪,即便想早做防禦,也不知應該把武器對準哪個方向。”
“而對方卻知道你們的大概位置,攻擊姿勢已經擺好,此時你們再調轉船身將武器對準他們,為時晚矣。此刻這艘船哪怕移動半分,對方都會率先開火,根本不會給你們準備武器的機會!”
炎明奚的旗艦號此時船頭對準著前方的未明敵艦,而旗艦號最強大的武器卻是在船舷兩側的攻擊艙口,若想有效還擊,就隻能掉轉船身把攻擊艙口也對準敵方。
但敵方放出迷霧,搶先完成了攻擊的準備,又怎會給他們準備的機會?
在徐安看來,隻要此時炎明奚膽敢下令掉轉船身,對方一定會率先攻擊!
老艦長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因此在桑槐建議調整出攻擊姿態時,露出了遲疑的神態。
戰船在從靜止到擺出攻擊態勢時,是最容易遭受襲擊的時刻。
船舷是整艘船攻擊力最強的位置,但同時也是最薄弱的地方。
兩方對戰,幾乎都會以船舷為第一攻擊目標。
隻要擊毀了船舷兩側的攻擊艙口,便預示著對方失去了還擊能力。
在對方占據攻擊先機的情況下,後手一方貿然轉向,無異於把弱點主動暴露出來。
唯有繼續保持現有的姿態,以船首護甲應對敵方的首輪攻擊,待敵方一輪攻擊後,準備下輪武器的間隙,才是迅速機動反擊的契機。
但敵方目前未動,貿然做出反擊機動,便是自爆弱點的愚蠢行為。
如此一言,令在場幾名旗艦將領幡然沉默。
炎明奚和桑槐沒有沙場經驗,但老艦長及其手下是深知徐安所言有理的。
對方已經擺好了攻擊姿態,又怎會給你反應的機會?
頓了頓,炎明奚回身看向老艦長,黑臉道:“怎麽辦?”
老艦長猶豫了半分鍾,張口欲言。
徐安卻再次開口打斷道:“陛下不是想讓我給出退敵之法嗎?不如,先聽我一言,再與老將軍做決定,如何?”
炎明奚道:“你想說什麽?有何辦法退敵?”
徐安笑道:“若我沒有猜錯,老將軍肯定是想說,此時臨陣機動雖有風險,但也不是不可為之,隻因對方艦船上的武器不一定能擊穿旗艦號的護甲,對嗎?但我勸你不要貿然嚐試!”
“對方敢主動出擊,便是篤定了能一舉拿下旗艦號。他們在百米前停下,說明他們的艦載武器射程在百米開外,且威力強大。你們貿然做出反擊姿態,隻會讓情況變得無法收拾。”
“為今之計,除了一個選擇,你們別無他法!那便是...投降!”
話聲落地。
炎明奚還未及表態,老艦長就勃然大怒道:“荒謬!徐安,你少在此胡言亂語,故作虛張!對方既非我大燕水師,因何有能力讓我堂堂帝國旗艦投降?哼!若再敢讒言,本將便將你撕了!”
說完,又立馬轉向炎明奚,道:“陛下,徐安危言聳聽,意圖亂我軍心,不可輕信。還請陛下下令,準許旗艦調轉,老臣願意項上人頭擔保,定能擊潰來敵!”
炎明奚哼了一聲,怒視著徐安,冷冷道:“準了!”
老艦長隨即得令離去。
徐安聞此,目光遠眺,微歎不語。
另一邊。
海神號的船舷邊上,李琪目視著前方的旗艦號,嘴角帶著一絲淺笑。
旁邊,站著一個英俊的青年人,看似與李琪年紀相差不大,同樣遠眺而去,淡定沉穩的姿態。
身後,不斷有人水手來報:
“報...七號船攻擊艇已經投下,可隨時組織進攻。”
“報...六號船蛙人隊已經下水,請船長示下,是否快速接近敵艦,鑿穿他們的底層甲板!”
“報...二號偵查船並未發現大燕水師蹤跡。”
“報...敵艦正在起錨,兩側船舷的攻擊艙打開,似有調整姿態之勢。”
“...”
李琪聽著,驀然旋一轉身,道:“哦?他們竟敢這個時候調整姿態?嗬嗬,好!傳令,炮艦準備!二層攻擊口瞄準敵艦主帆,務必擊毀,謹防他們升帆逃走!三層攻擊口瞄準敵艦武器艙,解除他們的武裝!”
“蛙人隊待命!七、九、十號攻擊艦可自由進攻,敵艦不立白旗,火力不停!”
“是!”
傳令兵急急離去。
海神號二、三層武器艙內,四門土炮被推到船舷一側的艙口處,炮口對準百米外的旗艦號。
左右兩名水手正逐步調整炮口的姿態,並往炮管中裝填火藥。
待一切準備就緒後,身後一名舉著紅旗的小隊長下令道:“開炮!”
滋滋!
引線點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