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北陵的風亦大,駕著馬車的王紗涼縮了縮身子,感到有些冷。懷著一絲僥幸,她掀開簾子向裏望去,不料果真望見有衣服貯備於其中,心下有些竊喜,亦有些感動。馬車是大哥準備的,裏麵的物資自然也是由他準備。她微笑著想。大哥有難言的苦衷,卻的確是待自己極好的了。隻是眼下,她也隻有暫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這場算是蓄謀已久的戰爭上了。心裏也暫算是輕鬆。仿佛終於擺脫了什麽似的。沒有王簫連的人,沒有靳樓的人,亦沒有弄軒的人,大哥自然是在自己這方,那麽此番相當於隻有自己,隨心而馳騁在草原上,第一次有了些釋然的感覺。
是以,此時馬車行得穩,她張開雙臂深深呼了口氣,任憑那還未完全凋零在秋季裏的草散發的香味傳入自己的口鼻。
她知道有重要的事就要讓自己去麵對了,無瑕顧他的她,連自己身上關於雕莫山莊的事兒也沒有再去思考。
車漸行漸遠草漸荒。最開始的城鎮消失,現在連帳篷也都沒有了。她歇了歇,吃了吃馬車裏備好的幹糧和水,坐了一會兒,才又繼續向前。幾乎沒有駕過馬車的她,雙臂已是極度的酸痛,肩膀腰身也有些僵硬。幸而還是練過武的,她吐了吐氣,伸展了下胳臂之後卻也還是沒有停頓便又駕車前行。
她亦知道第二天怕連胳膊都抬不起,但是隻有仰頭向前,義無反顧。
沒有後悔。她知道其實這一路走來,她在不斷學會……
就這樣,短暫休息,繼而馬不停蹄,甚至於到了後來原本健壯的馬都難以遏製地慢下來,她心裏著急,卻也不敢太急於求成。馬要休息,人卻也更需要休息。就這樣,十日後她終於聽見喧鬧聲又繚繞於耳邊。
西邊戰事吃緊,這裏也不免有些緊張。仔細地排查過後,王紗涼才得以進入王朝境地。而在進城之前,她便先易了容。邊境要地,難免不會有從朝廷而來的重要官員。她這樣也是為了避免有人把她認出來。
不錯。就連弄軒也料錯了。她不是要回王朝皇宮,不是要去見王簫連與王德宗。先去西部邊疆,見機行事。是她初步的打算。
——畢竟,還是不願讓父皇再抓住自己,拿自己去要挾靳樓。
以她對王德宗的了解,這個節骨眼上王德宗什麽事兒都幹的出來。
不料,在即將走進客棧時,她還是被一士兵攔下。
“兵大哥……這是作何?”她十分無辜地問。
士兵人亦老實,看著那麽一明眸皓齒的姑娘張大眼睛看著自己,也不好意思太凶,隻道:“姑娘何方人氏?”
她微微眯眼,“王朝,京都人。姐姐嫁去北陵,我探親歸來。”
“姑娘獨身一人駕著馬車?”
“我家窮,可是請不起隨從。這輛馬車,也是家裏唯一值點錢的東西了……”她皺著眉頭道。實在惹人憐憫。
“可是……這北陵和王朝邊境一路上可是盜匪眾多,姑娘安然無恙?”
“那麽,兵大哥的意思是……”王紗涼不瞞地攏眉,想著自己要做的事兒,心裏著急,卻在這兒遭遇這樣一遭事。
士兵欠了欠身道:“請姑娘跟在下走一趟,職責所在,姑娘見諒。”
跟他走時,王紗涼嘴角輕揚,又道:“你是誰?雖然……這麽就被帶走,我心裏有些委屈。不過……在王朝,你這樣的小兵都能如此敏銳,倒叫我有些佩服呢。”
士兵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哪兒有那般厲害,都是將軍的功勞呢。將軍那麽勞苦,卻仍對很多事親力親為。我們這些小兵為他賣命,也是心服口服的。”
“哦?”王紗涼輕抬了眉毛,“你是說……察覺到我有問題的是將軍?不知將軍的封號是……”
士兵還未來得及回答,王紗涼已然瞧見他口中的“將軍”為何人。——正是撫遠將軍廖薑。
王紗涼看見的隻是他的側麵。這個小樓的房間裏,他正凝眉向窗外望。正好能把城門遠近的景況一覽無遺。
王紗涼一時也是不知該作何。之前他舍身相救,她心存感激。而今,對於他這樣一名忠心之人,她亦不知該不該讓他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自己的易容術,在這經驗老到的將軍麵前會不會露出破綻。她也沒有信心。
廖薑不曾回頭,“局勢混亂,讓姑娘前來此地也是為了以防萬一。王朝不會虧待百姓,哪怕是有嫌疑之人。還望姑娘放心。”
王紗涼向邊上望去,這屋子已有許多人,被士兵守著,坐在那裏。王紗涼有意試一試這個將軍,揚眉便問:“那,敢問將軍把我們扣留於此作何呢?”
“稍後會有人前來詢問。若問不出,就請大家繼續待在這兒。”語畢,廖薑便繼續望向窗外。
“可是,我家父病重在家,我著急回去啊。”王紗涼嗔道。其餘人也跟著附和,“是啊是啊,將軍這樣冤枉人,亦耽誤了咱們的事,王朝如此,何以定民心呐。”
“你們……放肆……將軍大人才是為了王朝這樣做的——”
廖薑這才回頭看了王紗涼一眼,覺著了眉目間的幾分熟悉,道:“家事為小,國事為大。姑娘貌似年幼,很多事還不明白。做得不妥之處,廖薑在這裏向大家道個歉。隻是,縱然諸位再有不滿,如今請暫留在這裏。我廖薑絕非胡亂冤枉好人之人,過幾日定把大家毫發無損地送回家。”
“撫遠將軍的意思是,不管我們家裏發生了什麽大事,你都要把我們留在這裏?”
“不錯。”
“大錯!”王紗涼抬眼道,迎上撫遠將軍有些懊惱的目光,“家國家國。無國無家,但沒有‘家’做鋪墊卻又何來‘國’之一說?那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之事,我也不待見。小小一個家事都平不了,何以平天下?”
廖薑頓然愣住。周圍所有人亦愣住。有的未體會到其中含義,鄙夷地望著她;也有的根本未曾細想她所說之言,隻是怕她觸怒了將軍,有些擔憂地望著她;有人圖一樂地看著她,巴不得為這無聊的軟禁之日找點樂子;當然,還有很多人讚歎地看著她。包括隱在暗處受弄軒之命保護她的人。他之後回去告訴了弄軒,亦讓他陷入深思之中,也不免對她多了幾分讚賞。
感到女子高貴逼人及那份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氣質,廖薑仔細地看著她,良久後道:“我莫非果然沒看錯,姑娘來曆非比尋常啊。”
王紗涼歎了口氣,“將軍……借一步說話。”
廖薑答應得也暢快,囑咐士兵們把那些有嫌疑之人看好,自己向王紗涼示意,便把她帶到小樓的另一個房間。
他亦推開窗向外望。此屋的視野比適才那屋差一點,不過他仍不肯放鬆監察。
“剛才唐突了,將軍見諒。不過,將軍是個好人,著實沒讓人失望。”
聽聞此言,廖薑驀地回頭,眼前伊人,巧笑嫣然。“你……”他瞪大眼睛。
“我是王紗涼。當然,將軍也可以叫我花沉幻。傳言非虛,我沒有死。嫁往殘曄的花沉幻便是王紗涼。之前,承蒙將軍舍身相救,紗涼謝過了。”王紗涼說完深深鞠了一躬。
“公……公主……果真是公主!”廖薑眼裏有難以掩飾的激動,又忙道,“公主切莫如此……折煞在下了……沉幻姑娘便是公主,怪不得……當時以為兩人相貌性格都那樣像……”
“將軍……”
“公主教訓的是,是在下唐突了……”廖薑忙欠身。
王紗涼搖了搖頭,“局勢那麽亂……我也就那麽一說。你待他們好,他們也不可能有太大的異議,隻是……莫要讓敵人以此為借口,趁機造謠便是。將軍才是辛苦呢。嗬,若是情況不這麽特殊,紗涼倒想繼續裝下去,看看將軍會如何呢?”
廖薑臉上也露了些笑,轉而又道:“對了……公主,怎會易容到這裏?”
“我擔心王朝和殘曄的戰事……嗯,便對王說了,他恩準我回來。我不想引起過多的**,便偷偷來此。”
“那麽,想必王派了護衛跟著才是。公主不知,這一路,尤其北陵王朝交界處,盜賊實在猖獗。我也是看著公主獨身一人卻毫發無損地進城,才起了疑心。公主你看城門口的百姓,無一不是成群結隊,帶著壯丁。”
這樣說……這樣說弄軒派了人?還是……大哥偷偷都解決掉……王紗涼心裏有些驚疑,卻也來不及管那些,隻道:“我還有一事不明。撫遠將軍位高權重,殘曄與王朝戰事吃緊,將軍怎會在這裏?”
廖薑神色一暗,勉強笑道:“北陵已與王朝聯盟。我在此接應北陵軍隊。”
王紗涼苦笑了一下,“將軍不必避諱。這樣的事兒,讓你來做,不是殺機用牛刀了麽?將軍如此……是楊家的排擠,還是父皇的猜忌?”
“公主……”廖薑有些警惕地抬頭。
“將軍……我亦是如此。縱然擔心王朝兄長,卻也不敢暴露行蹤。不瞞將軍,上次和親,他們也是故意要我引出靳樓。這次我若被她們知道……”
廖薑臉上有了然的神情,旋即亦苦笑。“公主……原來活得,並非臣想象中快樂……”
王紗涼低眉,想了片刻,須臾後又抬起頭對廖薑說道:“如今,我要趕去王朝殘曄的邊境,現下……就向將軍辭行了吧。”
廖薑眼裏露出了些遺憾,又道:“那麽,請公主允許臣再派些侍衛給公主。現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加上戰亂……”
“不必了。”王紗涼想了想,轉身已走到了門邊,眼角微微眯著,唇邊泛起了笑。
果然,廖薑又凝眉道了句:“公主——”
“那麽。將軍跟我一起去如何?”王紗涼回過頭去,迎上廖薑驚訝的臉。
“公主何意?”
“邊疆需要你,亦需要你的兵。將軍的金槍十四式我親眼見識過先不說,將軍多年馳騁沙場,未曾打過敗仗的威武,其智慧膽識我十分佩服。一路上有將軍護著,我也不再需要擔心。”
說道這裏,她輕皺了眉,隻因看見廖薑眼裏有些黯淡,“當日……殘曄王搶親而來,在下……要是公主出了甚事,在下怕一生也不會原諒自己……在下慚愧。怎能自視過高如此……大言不慚地說要保護公主……”
“殘曄王?”王紗涼藏在袖袍裏的手又不禁握緊,麵上盡量波瀾不驚地說,“不管怎麽樣,請將軍不要懷疑自己,我王紗涼相信將軍!”
“我相信你。”——時光倒流回十多年前,這句話,她亦對他說過啊。
如今聽來,恍若隔世。他還是忍不住笑了。縱然她對此,也許半點印象也無,更不知,昔日那落魄潦倒的小少年,便是如今英武的將軍。
“將軍?”王紗涼看著陷入怔忡的他提醒道。
“無妨……多謝公主。”廖薑爽朗一笑,一瞬仿佛恢複了馳騁沙場之時才有的豪氣,“公主既然如此說,臣再推卻,便顯得忸怩了。之前一直擔心的是皇上的態度——”
“紗涼了解。”王紗涼亦一笑,“我會對父皇說。什麽欺君,違背命令擅離職守等莫須有的罪名,絕不會扣在將軍身上。”
“廖家如今隻有我一人,我在意的也不是這些。隻是……忠心耿耿卻被朝廷排擠,心裏終歸是……對自己沒了信心。如今有公主的信任,廖薑又何來畏懼?”廖薑握拳而道,言語擲地而有聲。
王紗涼笑了,繼而竟欠了欠身道:“不瞞將軍,受了表麵現象的蒙蔽,當日我對將軍也有懷疑呢。功高蓋主……當日作為父皇女兒的我,眼界的確是窄了。將軍見諒便是。如今,聽將軍這樣說,紗涼便放心了。王朝疆土的穩定,還要靠將軍來穩定。”
“公主抬舉。”廖薑抱拳,深深行了個禮。
王紗涼還之一笑:“我們,即刻出發吧。”
出發。先回王朝。隱匿的她,等他召集他的廖家軍。
不多時後,她又坐在了馬車裏。不同的是,駕駛馬車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意氣風發的撫遠將軍。
手執靈磐劍的劍客,不著痕跡憑著極強的輕功在暗裏跟著。輕輕歎了口氣。
他不能陪她蹉跎年華至天涯,這次之後,也許他真的不得不離去。
可她這樣的性格,把自己卷入漩渦,並且越來越靠近中心,又讓他如何放得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