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對手(三)
姬妙花不以為怒反以為喜,“等以後,我和親親都老了,就一起在這裏氣絕身亡。
老?
端木回春轉頭看姬妙花,正好姬妙花也看過來。日頭西曬,漫天雲霞收攏在他的眼中,閃爍著淡淡的紫光,一身天青長袍收斂了西羌的粗獷之氣,別有幾分中原狂生的灑脫不羈。
這樣一個人,若是年華老去,又該是何模樣?
或許眉宇之間添幾分世俗濁氣,又或許眼尾嘴角多幾條歲月刻痕。
端木回春這樣想著,發現他不知何時靠了過來,眼中紫光被自己的倒影所替代。端木回春看到自己正瞪大眼睛望著他,又或者,是望著他眼中的自己。
“你想做什麽?”他開口的聲音分外冷清,如一瓢冷水澆在姬妙花的心頭。
姬妙花扯開嘴角,“我想親你。”
端木回春向後連退兩步。
姬妙花無辜地看著他,“隻是想想。”
端木回春道:“你讓我看的我已經看過了。可以走了?”
姬妙花道:“那題字呢?”
端木回春道:“山下多的是靠賣字畫為生的文人。莫說棲絕,便是自絕,也多的是人寫。”
姬妙花難得嚴肅道:“但他們都不是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心頭一動,想要看姬妙花的臉,卻又怕看得太清,迷失了自己的方向,略一猶豫,最終轉身回無回宮。
姬妙花站在他的身後,放在身側的拳頭攥得死緊。
端木回春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視野之內。
許久。
姬妙花鬆了一口氣。
忍耐真是一門學問。
從山上一路下來,端木回春腳步不停。
賈祥見他行色匆忙,不有上前道:“端木長老?”
端木回春猛然停住腳步,看著他道:“你前幾日不是說有個分舵與當地其他門派起了衝突?在哪裏?我打算親自過去瞧瞧。”
賈祥道:“這等小事何須勞煩端木長老親自出馬?”
端木回春道:“近幾年魔教與白道各派摩擦頻頻,雙方不滿日益加深。未免星火燎原,重蹈藍焰盟覆轍,我想還是親自去去一趟。”
賈祥看了他一眼,道:“你隨我來。”
端木回春正想婉拒,他已經轉過身,朝懸亭的方向走去。
四道下酒小菜,兩隻空杯。
賈祥望著姍姍來遲的廚娘。
廚娘的嘴唇似乎比剛剛紅了許多,雙頰還抹了腮紅。她一手托著托盤,一手翹著蘭花指,輕輕拎起剛熱好的花雕酒放在桌上,然後退後兩步。
“小玉啊。”賈祥緩緩開口。
廚娘眼睛一下子亮了,笑吟吟地望著他。他還記得自己的乳名。早知道他千不挑萬不選非要跑來廚房附近的懸亭喝酒就是為了多看她幾眼。唉,自己雖然是兒的娘了,卻總是遭遇這樣的桃花劫,真真叫人頭疼。
“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下去。”賈祥拎起酒壺,為端木回春斟酒。
廚娘笑意一收,幹脆利索地走了。
端木回春看著酒從壺嘴裏潺潺流出,落入杯中,延綿不絕,直到漫溢出來。“賈長老?”他慌忙起身,避開從桌麵上淌下來的酒水。
賈祥這才收手,歎氣道:“果然,杯子太小酒太多,便裝不下了。”
端木回春轉而坐到旁邊幹淨的石凳上。
賈祥伸手將酒杯移到端木回春的麵前,道:“我聽聞,人的心隻有拳頭大小,若是心事太多,也是裝不下的。”
“賈長老……”端木回春剛起了個頭,就被賈祥打斷道,“來。喝酒。”他用杯子與他輕輕一碰,仰頭喝下。
端木回春看了看他杯中不到三成的酒,再看看自己麵前滿滿的一杯,無奈地舉杯喝盡。
賈祥道:“你知道這麽多詩句,我最愛哪一句?”
端木回春道:“不知。”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來,再幹。”賈祥斟酒,喝酒,一氣嗬成。
端木回春苦笑道:“賈長老,你不是想灌醉我?”
賈祥歎氣道:“我隻是想讓你好過一點。人喝醉的時候,背在身上的擔子會輕一點。”
端木回春握著酒杯的手微微一緊,又是一杯黃酒下肚。
賈祥也不說話,連連斟酒。
端木回春便一杯接著一杯喝。
酒壺量小,一會兒便到了個底朝天。廚娘也不知去了哪裏,賈祥隻好親自下廚房煨酒。等他拎著三壺酒回來,便看到端木回春正背對著他,低頭望著亭下的空空萬丈。
“我看也不必杯子了。”賈祥直接遞了一壺酒給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接過來,對著壺嘴仰頭喝了一大口。
賈祥道:“你現在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端木回春回頭,雙頰隱隱發紅,眸含秋波,瀲灩如晴湖。“我還沒醉。”說出的話,卻清冷如秋夜。
賈祥道:“那再喝。”
端木回春拿著酒壺,舉起來猶豫半天,又輕輕放下,“我該怎麽做?”
賈祥見他終於打開話匣子,便道:“進也好,退也好,好過進退維穀。”
“進退維穀?”端木回春喃喃道。
“你若真想趕姬妙花走,便不會隔靴搔癢般地隻叫六個弟子上陣。睥睨山上下有三千多弟子,他們輪番上陣,縱然姬妙花三頭六臂也擋不住日夜不休。”賈祥見端木回春沒反應,又道,“你不信?”他說著,轉身邁了一步,胳膊上便多了一隻手。
端木回春呆呆地看著抓住賈祥胳膊的那隻手,似乎在確認這隻手的主人是否是自己。
賈祥微笑道:“其實答案早在你心中,隻是你遲遲不願揭開罷了。”
端木回春的手慢慢滑落,扭頭又喝了口酒。
賈祥站在他身後,看他將喝空的酒壺丟下山,又遞了一壺過去。
端木回春看也不看,咕嚕咕嚕往脖子裏灌。
端木回春看也不看,咕嚕咕嚕往脖子裏灌。
賈祥道:“你究竟有何心結,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參詳參詳?”
篤。
酒壺敲在欄杆上。
端木回春捏著壺,眼瞼低垂,失神地看著山下被夜色所侵的茫茫黑暗。
賈祥道:“若你不願說,也罷了。”
端木回春道:“我與他,不合適。”
賈祥怔住。若是其他原因,他倒還可勸解一二,這不合適三個字最是叫人頭疼。一鍋配一蓋,是好是壞隻有鍋蓋自己曉得。旁人說得再天花亂墜也替不得當事人的感覺。他低頭沉思片刻,大抵想通端木回春的不合適是指什麽,歎氣道:“說起來,姬妙花來睥睨山之後,真的變了許多。初來時,他濃妝豔抹,舉止古怪,行事張揚,好似事事皆不放在眼裏。而如今,他天天素麵,穿得像個書生,連舉手投足間都多了份拘謹。我不知他為何這麽做,我隻知道,他的毅力和耐力令人欽佩。”
端木回春隻喝酒,不說話。
賈祥初時還陪他站著,但端木回春站了許久也不說話,他不免有些無趣,便在凳子上坐下,自顧自地吃起來。吃到酣處,不免啄了兩口小酒,啄完之後有些犯困,又打了個盹兒,再醒來,已不見端木回春的身影。
“該不會真的召集三千弟子輪番上陣了?”他慌忙起身,往端木回春的屋子奔去。
端木回春房間裏黑燈瞎火的,他敲了一會兒門,裏頭毫無動靜。
莫琚正帶人在四處巡視,聽到敲門聲連忙趕來,見他呆站在門前,忙問道:“發生何事?”
賈祥慢慢轉身,忽而露出笑容道:“沒事。”
莫琚:“……”
聽到有人渡橋,姬妙花從山莊裏躍出來,便見端木回春紅著一張臉站在山莊前,目光有些呆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親親?”姬妙花心頭一喜,上前半步。
端木回春望著他身上那件天青長袍,突然覺得格外礙眼。他道:“把衣服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