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節 紅梨消逝

空中積聚著厚厚的烏雲,宛若壓在朱簷上,黑沉沉一片。河麵上波光粼動,五色的宮燈迎著風搖擺不定,彌漫的光輝益發陰暗不明。

夜色更沉,河風強勁吹來,浮動著衣角,暗香翩躚之處,兩方對峙,硝煙味彌散。

簡行扶著船沿勉強站立著,眸色暗沉,眼神陰鷙,盯著李墨白的表情近乎可怕。

那表情更似吐著蛇信子的毒蛇,隨時能撲上來,張口吐出要人命的毒液。偏他受了傷,深知自己不是對手,不敢輕意動彈。

李墨白薄唇微勾,笑容妖嬈,身姿筆直如鬆,負手而立處,有心流露出幾分少年得誌的情輕狂之色。

單是表情,勝負便分。

血腥味太濃,夾雜著河水的腥味,冷風狂吹下,我幾乎反胃作嘔。心下卻也奇怪,東方鄔請我來這裏,莫不是讓我來吹河風?

“‘斷情’,你從哪裏弄來?”正想著要在這裏吹冷風一整晚,李墨白突然開口詢問,清冷的聲音比夜風還要涼薄,寒意滲人。

“哈哈哈……咳咳~~~”

簡行再次狂笑起來,不過這次還沒有來得及加上內息,就牽動了傷口。他反手探向背後,眉頭蹙起,表情益發森冷。

“我解了這毒,於你更有好處,不是嗎?”李墨白冷笑著,手中的長劍慢慢抬起,劍尖直指簡行的心脈。

“李墨白,不料想…你也有…如此糊塗…的時候。”許是傷口疼得厲害,簡行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的,音調裏帶著壓抑不住的苦楚。

李墨白的身體僵了僵,沒有立刻答話。

“你想說‘斷情’無解?”見氣氛冷凝,我忍不住插話。從李墨白身後探出頭去,瞪大杏眸怒視著簡行。

“‘斷情’,自是無解的。”咬著牙。一字一頓的,簡行說得極為開心。張嘴想要狂笑,似乎想起背後還有傷。又忍住。

“毒藥,你是從何處弄來?”簡行的武功雖然可獨步天下。其對毒藥可是無絲毫的造詣。‘斷情’之毒,必然是他從何人手裏要來。

找到這個人,應是可以找到‘斷情的’線索。

正想著,船艙裏突然傳來清脆的掌聲,‘啪啪啪’的帶著特定的節奏,算不上是鼓勵,更談不上讚賞。

“早就聽聞李公子一身武藝出神入化。如今得見,實乃鄔的榮幸。”清朗無比的聲音,渾厚有力,人未至聲先到。

倏忽之間,一位身形高大的公子哥緩步走了出來,衣裳華貴又不招搖,端正的國字臉,眼神如鷹般銳利,薄唇緊抿不言苟笑,目不斜視的看著前方。

我心中猜測。這大抵便是那東方鄔,麵色更是沉了沉。

李墨白收了手裏的長劍,反手遞給了我,我知他的意思。故意撇了撇嘴,不太情願地收劍入鞘。

“將軍過獎。”李墨白不卑不亢的回,收斂幾分傲然,語氣平淡疏離。“倒是聽聞將軍使得一手好劍,文韜武略皆長人一截,才真叫人佩服。”

說是說佩服,倒也沒有聽出來有佩服之意。

“這是謬讚,不過未曾遇上對手而已。”東方鄔直直地看著李墨白,鷹眼裏的銳利之色愈濃,像是將李墨白當作知己,又似將他視為了對手。

李墨白笑而不答。

“這便是小梨吧?”東方鄔轉眸看向我,原本緊抿的嘴角勾起,似是勾起了一抹淺淡的笑容。“初次相見,鄔備了薄禮,盼你能喜歡。”

說著,他拍了拍手,輕輕地掌聲過後,便有侍女捧了一個體積極大的錦盒過來,低眉順眼立在我的前麵。

若我不那麽恨東方家的人,或許我該平平靜靜地福身道謝,偏我就是不想給他好臉色,有心冷哼,“我跟你不熟,不用喚得如此親熱。再者,這黃鼠狼給雞拜年,通常是不安好心的,這禮我可不敢要,你收回罷!”

說著,揪住李墨白的衣角退了一步,用行動表示要遠離那個錦盒。

李墨白回頭看我,表情依舊無責怪之意,我才真正鬆了口氣。

東方鄔的表情閃了閃,許是從未有人當麵給過難堪,麵色不太好看。然他經曆過諸多風浪,很快便恢複過來,“小梨可是不喜歡這個禮物?還是先見一見再寫決定可好?”

他邊說著,又有侍女上前,取下束縛著錦盒的絲帶,慢慢地將錦盒揭開。

錦盒裏放著的,是一段粗壯的枯枝,呈現著青黑色,樹皮幹裂,多處裂痕,顯然已死去多時。

我不解東方鄔的意思,蹙著眉頭沒好氣的瞪他。

“這是紅梨樹的枝幹。”東方鄔好心的解釋,似笑非笑,表情怪異不已。“小梨該是不知道吧?約莫兩年以前,父皇做了個噩夢,一怒之下,毀了京城裏所有的紅梨樹。”

東方鄔的表情,不似作假。我眼皮一掀,心頭直跳得厲害。

東方鄔毀了所有的紅梨樹?那麽,左相府的紅梨園,皇宮中的梨園裏,再無紅梨樹的影子?那些陪伴了我無數個日夜的紅梨樹,就此消失不見?

我抖著手指,全身上下顫抖不已,幾乎要指著東方鄔的鼻子破口大罵,喉嚨哽咽著,眼眶也濕潤起來。

想說什麽,卻吐不出一個字。

“從今往後,天下大抵再無紅梨樹存在罷?”東方鄔狀似惋惜的搖頭,眼裏的銳利十分礙眼,“姨娘生前是最愛這紅梨樹,小梨也是喜歡它的罷?本想將這截枝幹留給你做個念想,你既不喜歡,鄔隻好扔掉它。”

東方鄔的鷹眸往那侍女身上偏了偏,那侍女領命,端著盒子便走向船沿,似要把這截枯枝扔到河裏麵去。

“等等。”我渾身一抖,便出聲阻攔。這些紅梨樹陪伴我那麽多年,見證著我與李墨白的記憶、承載著蕭俊對楊昕雲的思念,如何能就此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個世上?

我隻不想那東方雲奇如此狠心,當真如此無情無義,徹底毀去這紅梨樹,這世上該少了多少念想?

那個侍女對我的話恍若未聞,繼續朝著船沿走,眼看著她抬起手就要將錦盒拋下,我忙不迭的上前想要阻攔。

“那錦盒上淬了毒。”李墨白伸出手來攔住我,聲音悠然,“樹既已死,留著這枯枝又有何用?算了罷。”

李墨白說了什麽,我根本沒有用心去聽,隻知道被李墨白這一阻攔,那侍女已然將錦盒拋下船,半天傳來一聲微弱的‘噗通’聲,如同雷直接擊在我的心上,登時疼得我直掉眼淚。

一時恍惚,心中絞痛,我側身靠在李墨白懷裏,捂著臉流淚,痛不堪言。

恍惚間,腦海裏閃過了太多太多的畫麵……

漫天花瓣飛舞,李墨白屈膝坐在牆頭,嘴角的笑容放肆而張狂,戲謔的說,“你每天都在做這樣的事情嗎?”

曾爬上樹去摘紅梨花,一不小心從樹梢跌落,飛舞的過程中,滿眼妖嬈入骨的豔紅色,絢麗多姿。

在梨園中擺下豐盛晚宴,拉著一眾人入席就座,高談闊論開懷暢飲,嘻嘻笑笑直到天明。紅梨飄落如雨,沾染了酒杯。

……

“李公子果然學識淵博。”東方鄔冷漠地聲音傳入耳際,我才從回憶中緩過神來。

“哪裏,不過是將軍露了破綻而已。”見我清醒,李墨白將我推開,仍舊攔在我身前,將我仔細地護在身後。

“哦?”東方鄔饒有興致地看著李墨白,顯然不解那錦盒上塗染的毒物,為何會被李墨白識破。

“這紅梨枯枝也不是多麽名貴的東西,那侍女卻戴了手套,豈不很可疑?”李墨白淺笑盈盈,如同罌粟般妖嬈無方,眼神卻平靜無波,幽幽如鏡。

東方鄔便朝那侍女的雙手瞥了一眼,果然見其手上帶著手套後,臉色沉了幾分,鷹眼中的殺氣大漲。

怯怯地對上東方鄔的視線,那侍女便連反抗都不敢,瑟縮著跪在地上,低垂著頭不敢再動彈。

“那毒,怕是不止下在錦盒上吧?”李墨白忽而再次出聲,語調裏多少摻雜了寒冰般的冷意。

“真真是瞞不過李公子。”東方鄔撫掌而笑,眉眼間確如那簡行般,多少帶著陰鷙之意,“那些紅梨樹,皆是中毒而死,這斷枝上,自然是攜著毒的。”

“不曾料想,世人口中作風正派的將軍,也會使這些不能見人的小手段。”李墨白輕言淺笑,卻在嘲諷東方鄔兩麵做人,人前一派風光,暗地裏卻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東方鄔的麵色再次變了變,卻仍舊好修養沒有動怒,薄唇抿了抿,反而勾出一絲笑容來,“外邊風涼,兩位且隨我進來坐坐罷。”

說著,他已轉身走進船身裏去,也不管我們是否有跟上。

李墨白看了看一直環伺在一側沒有離開的簡行,又回頭看我,無奈的往前。我則揪住他的衣角,亦步亦趨的跟著。

與簡行擦肩而過時,他陰冷的目光直直地打在我身上,鋒利如箭,我不由得顫抖了一下。但隨即又想起他不敢對我如何,遂挺直背脊,有意輕哼一句,大搖大擺的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