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紅梨壓海棠

“你是什麽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老婆婆麵上的表情稍緩,但眼中的恨意,不減反增。一種困苦無依的情緒油然而生,使得她本已布滿褶皺的麵容更添風塵。

她似是情不自禁的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腕,枯瘦的指節如同細繩,用力收緊下使出來的力道極大,疼得我直欲皺眉頭,又生生忍住。

“蕭月回,是我的名字。”我的語調極輕極輕,因為知道長樂公主在外遠揚的聲名,確實不怎麽好聽。但,這是蕭俊給予的姓名。

“小梨。”李墨白看穿那老婆婆是有意要弄疼我,以為我不能掙脫,想上前來將我帶開,我淺笑著衝他搖頭。

不能退,眼前的這些人,都是受戰爭所害的可憐人。

“蕭……月回。”老婆婆失了神般,呢喃著我的名字,深陷下去的眼眸陡然睜大,身體顫抖下,如遇瘟神般鬆了手去。

我忙不迭的將手收回來,低頭看了看,皓白的肌膚上數道紅痕,便悄悄地揉了揉,痛得我差點掉下眼淚來。

“你莫不是……長樂公主?”老婆婆麵露驚恐,即便跌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也掙紮著想要後退。其結果,自然慘呼不止。

隻是她語氣中刻意的停頓,頗有些將到嘴邊的詞匯吞下肚中的感覺。想也知道,不會是啥好詞。

倒不想她會如此怕我,可見我的聲名確實狼籍了些。雖有我刻意為之的成分在裏麵,此刻也不免埋頭苦笑起來。

地麵涼,想去攙扶老婆婆起來,手上重逾千斤,伸不出去。呆呆愣愣著。不知作何是好。

老婆婆的聲音不低,長樂公主四個字猶如巨石投入水麵,激起千層波浪。在李大煞與許唯近乎猙獰的表情裏。周遭眾人呼啦啦的跪倒,無人開口說話,他們麵上也不見得有多少的恭敬。反倒是眼中的敵意越深。

“免禮。”心中沉積著千言萬語,化作歎息後。才從牙縫裏蹦出倆字。

街道一時安靜到詭異,秋風打著旋兒掃過,落葉紛飛、灰塵漫天。所有人都看著我,那多為憎惡的目光,讓我有口難言。

還是李墨白最先打破沉默,悠悠然上前兩步擋在我身前,修長瘦削的背影如鬆竹。衣袂蹁躚,隨風而舞。雖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想象著他麵對別人時,表情一貫的清冷。

“此次公主親自入城,便是奉吾皇之命,前來解決大家的困擾。幽明國與那全是亂臣賊子的東雲國不同,吾皇愛民如子,定不會如亂臣賊子般,讓子民受苦。如今,無論你們有什麽麻煩。盡管趁此機會說出口來。”李墨白到底知我甚深,雖然我還賴在原地期期艾艾,他早已摸透我的心思,不過隻字片語。便將我心中之言盡數道出。

此番東雲國公然屠城,殘害百姓,更燒毀不少民房,雖有我們攻城的原因,麵對這些普通百姓的敵意,焉能承認?

料想,民心不可失的道理,東方雲齊不是不懂,僅是不在乎。

他,太過狂傲。

如此,自然該趁機抹黑東雲國,將百姓的怒火遷到他們那兒去的。他們的殘暴,也將是導致落敗的根本原因。

屆時,無論如何,都要找來那簡行,逼問出‘斷情’的解藥。

心中一熱,我看向李墨白的眼神已亮了幾分。恰好李墨白回頭來看我,相視一笑。

普普通通的動作,卻盡顯親昵,落在別人眼中,便是不顧世俗禮教,公然眉目傳情了。

眾人隻心道這長樂公主果然如傳聞中那般,品行不端正,還不知做過多少荒唐事。麵上雖什麽都不敢表露,眼神中又多了幾分不屑。

我一直在觀察著他們,自然發現了不同之處,比起他們表露出來的敵意,這幾分不屑當真是不用在意的。

奈何李墨白話語出口,這群人卻未曾有任何動作,隻愣愣地站在街頭,圍住我們四人,眸底滿是敵意。

“搬張桌案,取紙筆來。”心中沉沉浮浮,凝神想了許久,又低聲與李墨白商議一番,我才抬起頭吩咐道。

李大煞雖有疑惑,卻什麽都沒問,隻依言照辦,不一會兒已搬來桌案,照著我的吩咐擺在路旁的顯眼之處。

許唯早已買來筆墨紙硯,待桌案擺好,將宣紙平鋪上去。又挽起袖子,捏住墨錠,動作嫻熟的磨起硯來。

我深呼吸,走到那已顫巍巍站起來的老婆婆身邊,認認真真地看著她,語氣誠懇萬分,“老婆婆,我很抱歉,無法用人死不能複生的話語來安慰你。因為,我也曾深深地體會過失去至親的痛苦。縱使,我有心想讓您的兒子媳婦孫子再活過來,也是無能辦到。”

這老婆婆一心認定我是給吉城帶來災難的惡人,我唯有首先放低身段,既不承認她喪失親人有我的原因,又勾起她的同情之心,同時自譴能力不足。

老婆婆仍是憎惡地看著我,眉頭蹙起,嘴唇緊抿著不說話。

“攻城,隻因那東雲國的人奸詐無情,視人命如草芥。我們本隻想讓天下歸一,讓所有人都過上太平日子。”說著,我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眼中含淚,模樣甚是悲痛,“不想東雲國的人如此殘暴,竟……”

一時找不到詞,隻好低垂著頭,裝出泣不成聲的模樣來。

我聲音本極低,清清脆脆帶著獨特的韻味,放柔下來勝似啜泣,要瞞過眾人也容易的緊。當然,不包括熟知我的那三隻。

這老婆婆命在旦夕之間,曆經歲月的洗禮,看透世間一切,卻執著於親人死得太冤,不能硬來。如此一番話下來,她應能明白,幽明國主動進攻吉城,乃必行之策,沒有顧全他們,乃是我們實力不夠,非有心為之。

再者,又為攻城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非我們要置他們的生死於不顧,隻因東雲國的人太過凶殘,正是為了解救他們於水火,才必須攻城。

事實上,若非東雲國的人一路燒殺搶掠、四處作惡,這些普通百姓又怎會受如此牽累呢?我說的這番話,也是沒錯。

顯然,如我所期望,一番話下來,老婆婆眼中的情緒淡化不少。心中暗暗鬆了口氣,上前去握住老婆婆的手,這次她沒有再揮開。

“我無法讓死者複生,唯能想著盡些綿薄之力,讓活著的人,更好的活著。所以,老婆婆您有什麽麻煩嗎?我這裏有筆墨紙硯,隻要您說出來,我一定會幫您完成。”

老婆婆的眼睛便渾濁起來,身體顫抖,在被我的話語打動下,又聽得我的溫言軟語,再也強撐不下去,嚎啕大哭。

看著這白發蒼蒼的老人在眼前哭得痛不欲生,眼淚橫飛,心中不免動容,又無言安慰,隻稍稍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希望能給她些安慰。

雖然剛才的話多少攙和了心計,倒也算是我的真心話。我是真心實意,在苦惱著如何才能給他們補償。

怎麽做,才能讓活著的人更好的活著。

老婆婆斷斷續續地哭了好半晌,才總算止住了眼淚,收了聲,再抬頭看向我時,眸中依然不見喜色,好歹少了些厭惡。“我兒子的屍身已找不著,但兩個媳婦、孫子都橫屍街頭,沒錢安葬他們……”

老婆婆說著,眼眶又濕潤起來,麵上的愁苦之情更甚,將哭未哭,傷心至極的模樣。她抬手捂著臉,像是難以忍受這件事情,佝僂著的身體**般顫抖,無法自持。

我一聽,有那麽一瞬間感同身受,眼淚當真快掉下來。許是感染了老婆婆的顫抖,指尖不由顫抖起來,深呼吸穩定心神,聲音顫抖,“老婆婆放心,我會幫您安葬家人。”

說著,我放開老婆婆的手,折身走到桌案邊,拿起毛筆沾了沾墨水,卻因為手不住的抖動著,無法下筆。

“我來。”李墨白探手過來,拿過毛筆去,將我推到一邊。抬起頭,清透的黑眸看向那止不住悲傷的老婆婆,語氣清冷如昔,“老婆婆,方便告知您的姓氏,以及地址嗎?我們會盡快安排人過去,所以必須得知道詳細的地址。”

老婆婆便哽咽著報了一串地址出來,說完後又道了謝,或許是認為沒有繼續纏著我們的必要,千恩萬謝的衝我們鞠躬,轉身欲走。

“老婆婆等一下。”恍然想起什麽,我走到李墨白身邊,大庭廣眾之下探手摸向他腰間,將錢袋扯了出來。

我素來是不愛帶銀子的,又沉又重,李墨白大抵知道我的意圖,沒有躲閃更沒有阻止,幽深如潭的黑眸閃了閃,眸底益發波光瀲灩。

將錢袋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不知道裏麵有多少,怕引起其他人的覬覦不能打開看,遂側頭看向李墨白。他立刻回答,極為輕聲的答,“約莫三十兩碎銀,另有百兩麵值的銀票兩張。”

兩百三十兩?我彎眉笑了一下,老婆婆獨自一人,年事又高,兩百三十兩足夠她安享晚年了吧?

什麽也沒有說,隻拿著錢袋走到那老婆婆的麵前,將錢袋塞到她的手裏。忍住心裏湧起來的酸楚,隻竭力彎眉笑,“這些您拿去過生活吧,我會盡快派人安葬您的家人。”

頓了頓,我微微垂了頭,聲音若不可聞,也不管她聽見沒有,隻幽幽若若地歎,“對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