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闌嚇了一跳。

往常說話都沒大聲過的林靜訓, 竟然對著李之舟,陰陽出這麽句無從反駁的話來。

李之舟隻當她是剛失了孩子,心緒還未見平複,他摸了摸她的臉, 低聲道:“大正月裏的, 做什麽要死要活沒個遮攔?少信口胡說。”

林靜訓點頭, “瞧我這不識眉眼高低的樣兒,李主任如今身份不同了,哪裏是我們可以同生共死的?還是該叫你駙馬爺好些?”

蘇闌聽鄭臣說過。

沈瑾之高一寒假回北京過年,年節下吃壞了東西,帶發了急性闌尾炎, 在家疼得滿地不知道怎麽好。

可那個時間段又是堵車的高峰, 她爺爺就為小孫女兒破了一次例, 封出一條路來讓司機送到醫院。

老主席聽說以後就笑著說, “小瑾之才是真正的公主啊。”

當時院子裏坐著很多人,有心思活泛的, 已經籌謀著怎麽追她了。

從那以後, 圈子裏就都喊她沈公主,便也戲稱李之舟駙馬爺。

林靜訓話雖說的刻薄。

但從蘇闌的角度看過去,她暗暗藏在被子裏的另一隻手撲簌簌抖著, 和窗外寒風凜冽中掛在枝頭, 強自撐著不肯零落成泥的臘梅瓣別無二致。

就是不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力氣, 才能讓自己對著心上人, 說出這麽一番不知好歹的話來。

李之舟也怕刺激她,自己識趣地站起來, “我猜你今晚, 不會想聽我說話了, 那我先過去,到明天再來瞧瞧你。”

蘇闌也道:“我今天留下來陪她,沈筵,你先回家去好不好?”

沈筵心裏雖有一百個不情願,又不好當場發作,就別說一個晚上,從他們結了婚耳鬢廝磨以後,就是分開小半天,也丟了魂兒似的。

他麵上大度地應了,“你要仔細,別著了涼。”

蘇闌知道他是在強摁頭,卻也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嗯。”

眼看沈筵鼻子不是鼻子的走了。

林靜訓苦笑道:“沈叔叔心裏怪我呢,你幹嘛非要住這兒?”

蘇闌心裏惱著她,“那你呢?出了這麽大的事,連告都不告訴我。”

“我想你剛結婚,他沈家規矩又大,事情肯定不會少,就別累著你了。”

護士進來拔針時,蘇闌托她抱了一床幹淨毯子進來,她在軟塌上躺下,聽林靜訓講那天曆曆落落的經過。

她怕蘇闌聽了會害怕,收住了些拳打腳踢的細節沒說,但蘇闌還是抖得厲害。

過了好久,她才說,“這畜牲天也難容他!”

林靜訓故作輕鬆的,“算了,反正我也不想生他的孩子,正好。”

這番鬼扯蘇闌根本不信。

怎麽會不想?她明明心懷孺慕之思良久,把個孩子看得比什麽都重。

就林靜訓這樣一個,哪怕別人欺負到她頭上,她都要為寬宥他們找各種理由的善良姑娘,又怎會因為厭惡林翊然,而遷怒親生骨血呢?

她會這麽說,無非是要醒蘇闌的氣,寬自己的心。

蘇闌又問,“剛才怎麽非把李之舟弄走?”

林靜訓沒有說話。

她不知道該怎麽告訴蘇闌,自己的精神如今已是強弩之末,能這樣清醒的和她說著話,也不知道是不是今生最後一遭。

她心裏明白李之舟軟弱猶豫著總放不下她,連婚也不肯好生結,無非是覺得沈瑾之比起自己來要更難纏多了。

是以,林靜訓便索性拿出更小性兒的一麵來,叫他知難而退,最好還能惦記得起未婚妻的諸般好處,好歹先成了家。

她是死是活,便都安了心。

下午李之舟在床邊睡著的時候,周政委為她請了安貞醫院的主治大夫來,人家開完藥就搖著頭離開了。

周政委問她這樣記不清事有多久了。

林靜訓木木然,“想不起了,應該不短。”

“不用想太多了,”周政委連扶眼鏡時都是種回天乏術的表情,是腫瘤晚期病人一看了就心灰意冷的手勢,“先按時吃藥吧。”

林靜訓淡瞥了眼那藥,又收回了目光,現今吃與不吃,好像都不打什麽緊了。

她衝蘇闌撒了個謊,“我就是不喜歡他了。”

蘇闌則在心裏說,你最好真是這樣。

就在蘇闌以為她快要睡著的時候,林靜訓又問,“當年你堅決離開沈叔叔,一個人到英國去,那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麽?”

在想什麽呢?

來不及說出口的遺憾?是拿定了主意要和他一起做,卻再沒有機會完成的計劃?還是那些未竟的夢想?

或許什麽都沒想,隻是在那一瞬間,酸澀全湧了上來,連心都是空的。

蘇闌思量片刻,跳過了那些兒女情長、翻來覆去的苦思,隻撿了該說的,“我就在想,人生這堂誰也逃不掉的課,不管圓不圓滿,總之我結業了,生活會獎賞我一個新開始。”

她也明白這種話說出來有多蒼白。

生活的確是給了她一個半新不舊的開始,可哪怕她坐在全無沈筵蹤影的階梯教室裏,手指飛快地在電腦上敲下教授講的重點,然後站起來提出一個足以難住師長的問題,又在一片掌聲裏坐下,人類最高層次的出類拔萃欲得到淋漓展現後的滿足,也阻止不了她在突然想起那段沒能有結果的歲月時,後腦勺像突然挨了一棍子的悶痛感。

那兩年裏錯付的真情,就像一個沉博深絕又望不見底的黑洞,能將所有快樂都吸走。

在冷不丁想起它的一瞬間裏,她眼睛裏的光亮會立刻以一去不回頭的速度黯下來,憑你怎麽點起火把都照不亮。

從那個時候起她就知道,她這輩子忘不掉沈筵,隻要再見了麵,他們還會鬧得不可開交,所以她一直避而遠之。

因為愛的對立方,從來不會是痛恨,而是無視和遺忘。

而沈筵憑一己之力,生拉硬拽的,又將一切撥回原位。

“靜兒,你是風浪裏摔打過來的,又長在大院裏,比我見高識遠,你更應該知道,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關卡。”蘇闌趁便又多說了三兩句,想略勸得她神思寬豁些,“這一回你那哥哥犯下這樣的錯,想必心裏邊兒愧悔,興許日後對你也能鬆一鬆手了。”

林靜訓聽後久久無話,半晌才道:“我有點累了,睡覺吧蘇闌。”

蘇闌從來就有認床的毛病,剛到劍橋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又還沒完全從情傷裏走出來,她怎麽都睡不好,靠吃安眠藥維持了段時間。

那一年她不過二十一歲,絕大部分時間自命不凡地走來,卻被現實生活上了一課,告訴她有些事沒那麽理所應當。

不是你聰明美貌,年輕又肯上進就能夠得到老天爺所有的關照,起碼在階級麵前,她就隻配做沈筵養在園子裏見不得人的外室。

後來開了學,緊湊的課業一續上才漸好了,期末最忙的時候,她幾乎是一沾枕頭就睡過去。

由此可見,人是真的不能吃得太飽,所謂打不開的心結,都是閑出來的傷春悲秋。

蘇闌在軟塌上烙餅似的翻了會兒,也不知道怎麽睡過去的,總之半夜醒過來的時候床燈亮著,林靜訓就怔怔靠在床邊。

蘇闌坐起來問,“哪兒不舒服了?”

她臉色蒼白地搖頭,“我做了一個夢而已。”

“什麽樣的夢?”

林靜訓的嘴角微微向下抿著,“夢見我八歲那年,放學後跟同學在操場上打羽毛球,是很硬的水泥地,我在接球的時候往前一撲摔倒了,膝蓋還流著血,就這麽回了家,爸爸讓院裏的衛生員來給我上藥,第二天早上他親自背了我去上學,校長都下樓來迎。沒多久我們學校就拿到財政撥款,專門修了一個運動員級別的球館,最好的那一處場地,是給我單留的,除了我誰不也能打。”

蘇闌從來沒在她口裏聽過爸爸一類的詞。

所以在這個晚上,蘇闌猛然聽見她喚林鄄爸爸,覺得有些意外,還以為林靜訓是終於悟透了,與過去握手言和。

卻沒有想到,這種情形在每個人非必經的曆程裏,叫回光返照。

蘇闌當時還點著頭,“想必那些年,人人都竭力把你捧上天,對吧林小姐?”

八歲的林靜訓怎麽會料到,那竟是她注定走向毀滅且毫無退路可言的人生裏,最後曇花一現的朱樓春色?

她清虛一笑,“可是才沒過多久,我就被查出來,不是林家的女兒。”

不必再往下說,蘇闌便也明白,在那麽一個處處看人下菜碟兒的地方,血緣就是王冠,從公主寶座上被生生踹下來的林靜訓,怕是人見人欺,誰都要踩一腳。

可她還要再將這個故事說完,“很快就有同學占了我的場地,到後來我連球館都進不去了,好笑吧?專門給我修建的羽毛球館,最後竟然將我攔在了門外。”

難怪讀研的時候,一路過羽毛球館她就心情不好,原來有這段緣故。

“其實李之舟願意的話,他未必壓不住你哥,你有沒有想過再和......”

蘇闌想了想,還是把心裏忖度著的出路老實告訴她,目前看來似乎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但林靜訓連聽都沒聽完,就打斷了她,“可我不願意再見到他了。”

蘇闌也沒再往深了勸,隻道:“那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睡吧。”

蘇闌在半夢半醒間,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再醒來時,窗外天色已大亮,**的被子還疊得整整齊齊,林靜訓卻不見了。

這一次,她沒有跪在書房裏點一支奇楠香念經,也不會再穿戴妥帖地坐在客廳翻著書,她走了。

床頭壓著一張便箋紙,是林靜訓娟秀的字跡:“我去南邊散悶,不必來找我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