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闌震驚又擔憂地看向林靜訓。

她平靜地衝蘇闌點了點頭, 來證實她心中所想是真的。

天......這一開春,李之舟就要和沈瑾之結婚了,他們甚至計劃了情人節領證。

她緩了緩心神,“沒事, 我們先回家吧, 麻煩您了醫生。”

那婦科主任很負責地交代了幾句, “兩周後來拿親子鑒定報告,孕婦身體很虛,要多注意休息,尤其思想包袱不能太重了。”

蘇闌拿上那袋藥,“好, 我會照料她的。”

她扶著林靜訓上了車, 又給她係上安全帶, “現在回你那兒安全嗎?”

林靜訓點頭, “我哥去西安了,留在他嶽父家過年, 暫時不會回來。”

蘇闌沒再多問, 摁下啟動鍵發動車子,開出醫院大門的時候,又聽林靜訓說:“怎麽不問點別的?”

“怕勾的你胡思亂想, 還是不說那麽多了。”

在過減震帶的時候, 蘇闌放慢了車速, 唯恐顛的她不舒服。

林靜訓卻道, “沒事兒,可以問。”

“我說, ”蘇闌還是不大信, “這孩子真是李之舟的?”

她輕柔撫上仍然平坦的小腹, 姣好的麵容上,多了一程子難言的母性光輝,“這孩子隻是我的,我一定要生下來。”

蘇闌還是沒忍住問,“孩子要不是你的話,《走近科學》估計都能拍六集連續劇了,但真不是你哥的啊?”

林靜訓垂著腦袋,“都說他玩丟身子了,哪還有孩子生啊他?”

蘇闌表示不是很理解,“那咱們抽那麽一管子外周血,特地做親子鑒定是為了什麽?”

“留著看看也是好的,我又不能去告訴之舟,隻有悄悄兒的,藏著這份報告樂一樂,你知道我有多愛他。”

林靜訓用世上最溫柔的口吻,講述著一個聽起來就很BE美學的故事——我盛裝出席你和別人的婚禮,還帶著你未出世的孩子一起。

蘇闌聽完就火了:“憑什麽就不能告訴他,這是他的孩子,他倒心安理得的結婚!”

林靜訓安撫性地拍了兩下她的腿,“你就讓他心安理得吧,我們兩個人之中,總要有一個睡得著覺,那我倒情願是他。”

她沒敢告訴蘇闌,她做親子鑒定其實是因為,近兩年她已記不大住事情,常常別人剛和她說的話就會忘。有時候半夜回到家,甚至絲毫想不起自己今天出門是為做件什麽事,又是怎麽走回來的。她總是莫名其妙在某一個地方醒過神來,像漫畫裏場景切換一樣,然後又花上大半天時間,坐在路邊努力回想自己怎麽會到這裏來。

結果往往是徒勞的,她一丁點兒也想不起來,思緒模糊成了膠線,像一團烏雲蓋住了大腦。

林靜訓隻是怕,她終有一天會忘了這個孩子是誰的,她需要這樣的一份鑒定來提醒自己。

畢竟,有一次等她完全回過神來的時候,竟然是在高速上開車,她一個激靈撞在了公路護欄板上。交警上來問她話也隻知茫然地搖頭,然後打給她哥來處理,她很害怕和異□□談,總以為陌生男人接近她是要猥.褻她。

她也已經忘了,自己故意毆傷了男同事,有整整五個月沒去上班。

隻是因為男同事突然湊到身邊,問她要上月的工作總結,她卻認為他要摸她的胸,於是抄起玻璃杯就往他頭上砸。

旁邊的人都來拉她,她也還不肯住手,把能拿來傷人的一切都大力揚出去,一改往日的溫柔,嘴裏不停地叱罵著。

蓄意傷人事件可大可小,當然最後也是由她哥哥去妥善處置的,賠了人一大筆錢才了事。

過了幾天,林翊然問起她原因,她疑惑地看著他說:“我不去上班,是因為工作太累了,你胡扯什麽?難道你養不起我嗎?”

她這樣說話,林翊然自然不便再多言,在物質方麵,他還不曾短過他的妹妹。

林靜訓還被鄰居投訴,說她總在淩晨扯著嗓子大喊大叫,分貝大到一整棟樓都能聽得見響,嚴重幹擾大家的作息。

可當片警來和她交涉的時候,她隻會縮在牆角拚命地搖頭。

警察也搖頭,看著多正常多漂亮的一小姑娘,怎麽這麽瘋?

蘇闌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難道你總是睡不好覺嗎?”

“打從高中那年,林鄄晚上進了我的房間開始,我就沒怎麽睡著過了,能睡上三四個小時都算好的,也還總是做夢,到後來我都有些害怕睡過去,就睜眼等天亮。”

她灰敗地搖頭,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卻又異樣淒迷。

從她高二到現在,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十年時間,三千六百五十天,她說她沒有一個晚上能睡好。

蘇闌忽然想起來自己曾問過她,怎麽去美容院總是優先做眼周護理,原來是為了遮住濃重的黑眼圈。

因為眼睛的疲態掩蓋不住,會流露出一個人深夜裏最真實的情緒,也難怪她眼妝化那麽拿手。

蘇闌咬著同樣變得毫無血色的嘴唇,“晚上都夢些什麽?會讓你那麽害怕?”

“說出來真怕糟踐你的耳朵。”

林靜訓苦笑了下,還是告訴她實情,“一開始,總夢見林鄄脫了褲子把他的、那個塗到我臉上,讓我跪在地上給他口,我一邊狗哭一邊道歉,醒來的時候枕頭濕著,甚至嘴裏都是他下.身那股衝不散的醃臢味。”

車內開著暖氣,可蘇闌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她咬著牙關問,“林鄄的這個,是真實發生過的嗎?他竟這麽的......”

林靜訓點點頭打斷她,“我早就說了他不是人。”

蘇闌眼眶發酸。

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子,對萬事萬物都還懵懂的年紀裏就承受著這些,真不知道她怎麽熬過來。

“最近幾年跟了林翊然,又常常夢到他把我剝光了綁起來,就吊在黃金屋那顆粗壯的榕樹上,千人來瞧萬人爭看的,而那畜牲就抱著手站在人堆兒裏,任憑我怎麽叫喊都無人救一救我。”

林靜訓說完這些的時候,眼尾已瀅然泛起了淚光。

蘇闌握著方向盤的手一時抖得厲害,她能判斷得出來,林翊然給她帶來的悸怖遠比林鄄深。

林鄄至多是讓林靜訓覺得惡心,而林翊然這個王八羔子,在她心裏埋下了顆恐懼的種子。

多年來他用他卑劣的作勢將這顆種子澆灌成參天喬木,根莖盤根錯節紮在林靜訓的心底,而枝椏條椴以一種麵目猙獰的方式爭相衝出她的身體。

否則不會以如此驚駭的意象,呈現在這個弱質姑娘的夢裏。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

蘇闌怎麽都想不到,自己第一次生動地融會《毛詩序》的開篇,居然是因為林靜訓。

她也沒辦法揣測,林翊然在無人處究竟都是怎麽對她的?叫她嚇成這個樣。

一定比她能想象到的,窮盡她那點子對京圈混不吝的公子哥們兒少得可憐的認知,還要千百倍的折磨人。

畢竟在沈先生銅牆鐵壁的裝裹下,沒有哪一個不怕死的貴公子,敢和她深入交流他有多不配為人。

蘇闌扶她進了門,又忙不迭地燒開水喂林靜訓吃藥,醫生說她孕酮低,開了一大堆衝劑膠囊和丸藥來吃。

當晚蘇闌就住在林靜訓家。

她不敢走,也不能走。

她躺在身邊靜靜賠著話,挑些在國外時有意思的事情講給她聽,偶爾能逗得她捧腹大笑。

後來她說累了,困得睡過去,等半夜醒來時林靜訓已經不見了,她忙翻下床,滿屋子去找人。

蘇闌在書房裏找到她,她盤腿在地毯上坐著,麵前擺著個雍正年間的爐鈞孔雀毛釉雙耳香爐,上頭點著一支奇楠香,像在打坐又像是禮佛。

她也慢慢坐下去,“你在這兒幹什麽?”

林靜訓沒睜眼,隻揚了揚下巴,“念經啊,這樣能心靜些,你試試。”

蘇闌在心裏不置可否,她並不信這些,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

但她還是虔誠地坐下來一起拜了拜,嘴裏念念有詞,“菩薩慈悲,求你讓我身邊的這個姑娘,所願皆得。”

直到那支珍貴的奇楠香撚滅在香爐裏。

林靜訓才道:“回去睡覺吧。”

蘇闌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睡著的,她清早起來上班的時候,林靜訓已經坐在客廳裏看書了。

她抽過來看了看,是《太上感應篇》。

這本道家經典勸人應天止惡的大善書,扉頁就寫著,太上曰: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她出門前還笑了笑,“你跟紅樓裏的迎春二木頭似的,還看起這種無為而治的書來了。”

林靜訓也笑:“路上小心喔。”

可當蘇闌把車開出地庫,在人流如織的路口拍著方向盤等紅綠燈時,心髒才驟然收緊,那個針戳進肉裏都不會吱聲的賈家二小姐,最後死在了孫紹祖手上。

覷著那侯門豔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

蘇闌好端端地坐在車裏,迎頭正對著北京冬日裏難得一見的豔陽暖天,不可抑製地打了個擺子。

作者有話說: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紅樓夢》判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