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班畢業後的第二次同學聚會, 當天晚上設在外灘的VUE Bar,也就是茂悅酒店的三十二樓露台。

2015年中旬《小時代4》上映那會兒,就有人在微信群裏提出要在這個取景地聚一聚,但班上東零西落的總也湊不齊人。

那會兒蘇闌也還在劍橋, 更不可能長途跋涉回來。

這一天在齊總的平億近人下, 總算召集了三分之二的同學。

蘇闌到的不算早, 她穿著一件設計別致的煙綠色折領細絨連衣裙,剛吹過的長發蓬鬆而清香,水波紋似的柔軟蜷曲在頸側,裙身的腰線收緊幾道繁複的襇褶,讓她那把腰看起來像是輕而易舉就能被折斷。

出門前她接到沈筵的視頻, 他坐在辦公室裏, 手上捏了支鋼筆開開合合, 發出啪嗒的響聲, 沉默了老半天,才嗓音沉沉地質問, “你這樣去參加同學聚會?得, 我今晚就找根繩子上吊。”

蘇闌強忍了笑,嬌著聲氣兒道,“Daddy不像是這麽小器的人呀。”

“冊那, 老子小心眼兒的程度, ”沈筵不耐煩地扯鬆了領帶, “比你能想象到的還嚴重。”

愛情不但使人成長, 還能把沈筵這個北京大老爺們兒,逼得說出句上海話。

“我叫的車來了, 不跟你說了啊。”

蘇闌有陌生電話進來, 除了網約車司機也沒別人, 她匆匆忙忙就給掛了。

那頭的沈筵奮力把手裏這支限量款的Ripple HRH給擲了出去。

史秘書眼觀鼻鼻觀心,默默撿起這支白金筆身、18K黃金筆尖,價值超過15萬美元的鋼筆,捧著堆文件退了出去。

今日天象凶煞,忌找領導簽字。

人一到齊,大家夥兒三五成群的聊起來近況來,蘇闌在男同學堆裏聽了半天,十句裏有八句離不開罵各自的上司。

這個話題裏她插不上嘴,再怎麽喪心病狂,也不必自損八百,來給這幫男的助一助興。

倒是蘇闌被他們誇得紅了臉,班長還記得那年入學的情景。

他說:“九月初還是我接待的她,孤零零一個人推著箱子來報道,我說這姑娘模樣真標致。”

蘇闌極有自知之明地點頭,“要是個啞巴就更好了對吧?”

惹得他們一齊笑起來。

她捧了杯熱飲再轉到女生那一桌,又是些婚後永恒不變的婆媳官司,和雞娃先自雞的那一套理念灌輸。

這道大題對她來說,更是嚴重超綱了,但為了顯得她合群,蘇闌還是問了聲,“雞娃和雞自己,這二者,有什麽關聯嗎?”

他們班上以卷死周邊為己任的陳橙,結了婚也還是最鬥誌昂揚的那一個。

她孜孜不倦地介紹,“我剛在香港進修完了一中文博士學位,再三年博士後做下來,符合在香港連續合法居住七年的政策,就可以順利入籍香港了。”

蘇闌仍舊一臉懵地看著她。

“你這幾年在國外都不食人間煙火了嗎?那可是香港戶口啊,小孩子可以隨遷的,我女兒高考就不用再像我一樣累了,”陳橙很滿意這反應,得意的看了她一眼,“她隻用付出常人百分之五的努力,就可以上個985高校,將來規劃國際留學路線也更容易。”

說著她伸出隻手比了個五,差點讓蘇闌以為,這巴掌要呼到她的臉上來。

“是這麽回事兒啊。”蘇闌這才聽明白。

齊遠有點喝多了,笑起來也粗豪氣,“人家蘇闌會不懂嗎?再過兩年,她就要拿綠卡的人,還高考呢,人直接跳過這一步。”

陳橙對這一點倒也服氣,“咱們班我最欣賞的就是她,一條道死讀到黑,能三年拿下來Cambridge的博士,還MIT訪問學者,現在談婚論嫁都困難吧?”

“哎唷我說陳博士,您這能叫欣賞嗎?”鄺怡輕嘲,“我怎麽一點都沒有聽出來?”

明明陳橙的語氣都快酸死了。

蘇闌拍了拍她手背,老同學好容易見了麵,沒必要爭鋒相對的。

她實事求是地說:“其實,我不打算回美國了。”

“什麽?”

“什麽??”

“什麽???”

身邊同時傳來三句無能狂怒。

鄺怡探上她的額頭,“您沒事兒吧?你等明年調回Merrill總部,再工作一年,都可以找律師申請綠卡了。”

齊遠這個上門女婿也覺得不可思議,“是啊,那總部的待遇,是北京能比的?”

“我就說她想法異於常人,當年陸良玉學弟那麽含辛茹苦追求她,梗著脖子愣是不肯點頭。”

陳橙隻能表示她從來都沒看懂過蘇闌,上大學的時候,明明已經能靠那張臉嫁進豪門當闊太,可她偏攻學術,等讀到滿身噱頭說出來都嚇壞路人,又要急流勇退。

“這麽一說想起來了,大四那年你們倆在圖書館為這事兒幹仗,我還好心勸和來著,”齊遠記得陸良玉此人,蘇闌為了躲他,那真可謂是出盡百寶,“後來在門口碰見拿花的陸學弟,我護送蘇闌走遠了,就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記得起來?”

怎麽可能記不起來?

他們之間所有的故事都從那一天開始。

沈筵帶她去國賓館,他淡皺了眉抽著一支煙讓她跟他,燒成灰也忘不了呀。

隻是那時節的沈筵疏風朗月,他一張臉漠然著,漆黑的眼底什麽內容都沒有。

蘇闌初見他就強烈感覺到,這世上任何一個人,誰都別想能走近他,他此生也決計不會愛上誰。

他情薄意短,隻知攀爬名利的高峰,不會為哪一個人停留,尤其是女人。

可光陰的指針撥到今天,蘇闌已經沒辦法把沈筵和當初神情倦懶地坐在她對麵,漫不經心地問她“你跟了我如何”的男人聯係在一起,怎麽看都不是同一個人了。

蘇闌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陸良玉這個名字。

去年她在紐約的時候鄭臣就說,陸良玉跟著一幫小公子在京城西郊的宅子裏玩多P,嗑猛了藥導致心律驟降到低點,及時送到301醫院才搶下條命,隻不過後半輩子都不大可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了,至今他還在瑞士接受專門治療。

她在聽鄭臣無意間講起這段的時候,也不知怎麽的,腦子裏浮現的,全是沈籬那張明麗飛揚的臉,和她說起沈家,談起她郎婿時,滿麵春風收都收不住的得意和驕矜。

身為沈氏的長女,一生為夫家籌謀,盯緊了眼珠子一樣寶貝的兒子,等閑不能讓旁的姑娘碰上一碰,免得帶壞了清名,會折損他的前程。

就連當年陸良玉轟轟烈烈地在校園裏追她,哪怕蘇闌不曾鬆口,在沈籬看來也是一件不亞於911的恐怖襲擊。

甚至還特意再三托了鄭校長,讓她去給瑾之補課,顯露出高門楹楣來,好叫蘇闌識點相遠著陸家。

可這麽千防萬防的,到頭來,又落著了什麽好嗎?

陸良玉倒是沒談戀愛,也沒有哪個出身寒微的姑娘貽誤他,但仍走在了京中紈絝子弟的老路上,一去便再回不了了頭。

也不知道沈筵那位不可一世的大姐姐,得知兒子下半生都離不開輪椅的時候,心裏作何感想?

蘇闌握杯的手顫了顫,望向江麵的眼裏跌進了濃重的失焦感,前塵舊事驟然被提起,她一時竟不知道應該做什麽表情才好。

隻有哂笑一下,“哪兒忘得了啊?”

鄺怡有點兒擔心,“你別是感情路不順,腦筋壞掉了可是伐?為什麽不回美國去?”

她近幾年調到了中福上海分公司,待得久了,說話也像沾染了這座城市的嬌癡。

蘇闌淺彎了下唇角沒說話,她感情順得很,一路上也隻有沈筵一個人。

她淡笑著換了個話題,“你就快結婚了吧?什麽時候辦事兒?”

鄺怡點頭,“五一就是正日子了,我說要辦一海邊婚禮,他父母古板得要命,死活要在上海當地弄。”

“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事沒關係的呀,”蘇闌撐著頭看她,“最重要的是男方他平時對你怎麽樣?”

她垂下了眼眸,“他倒是挺嗬護我的,就是,總感覺差了點意思。”

蘇闌沒有說話了。

大抵女孩子都是一樣,一旦錯過了最想嫁的那個男人,看誰都覺得索然無味。

她都懂得。

因為她和趙際相親的時候,心裏想的也全是,這人看起來各方麵條件還算過得去,也哪裏都不差勁,但怎麽看都不對她的胃口。

約莫就是這種感覺了,自己先在心裏有了滿分的選項,憑誰來都別想再及格。

“我一點都不遺憾,真的,我和路征不合適。”鄺怡喝了杯酒,拉著她的手說,“這是所有結局中最好的一種,也是最壞的一種,因為它的另一個名字叫合適。”

到十點多的時候,齊遠家那位千金小姐打視頻來查崗,他特地擠到男生中間,舉著手機給他夫人看,“親愛的你看,我身邊一個母的都沒有,可聽你話了。”

蘇闌和鄺怡對視一眼笑了出來。

這哪兒還是白天那個在公司頤指氣使的齊總?

同學們紛紛打趣他,“這門是不好倒著插。”

齊遠卻認真地說:“她爸媽分開的早,別看她們家怎麽腰纏萬貫,其實特沒安全感,結婚前她就拉著我說,我們一定不離婚,我不能讓她覺得嫁錯了人。”

鄺怡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這麽個丈夫,你們會白頭到老。”

晚間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蘇闌披了件皮草,站在門口等車的時候,仰著頭接了雨點在手心,隱約看著像六瓣雪花,原來落的是凍雨。

怪道身上也寒浸浸的起來。

她哈了口氣搓熱手心。

再抬頭時,對麵多了個撐著傘遠遠望著她的男人,一身黑色風衣,樣貌極清俊,就是眉目不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催房租的二世祖。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