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紐約的雨季來臨, 鄭臣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會開車去蘇闌下班,總部的同事們順理成章的以為這是她男友。

而早已成為社牛一員的蘇闌,為了避免傳聞紛擾,大言不慚地告訴她的同事說:“No, He's my husband.”

反正這個地球上, 已經沒有蘇闌想嫁的人了, 用這個做托詞也無所謂。

說這話的時候她還瞥了眼她師傅,還好他不在辦公室,她生怕Johnson又變出一瓶香檳來,“Oh!Cheer for husband.”

那天鄭臣接了她去吃晚飯,蘇闌切著牛排隨口問了句, “你怎麽還能待在紐約?公司不是早就上市了?”

鄭臣點了點頭, “就要走了, 公寓還給你住, 想著打掃。”

“我也住不了多久,交流項目下個月結束, 得跟導師回倫敦。”

鄭臣拿出個Hermes標誌性的橘色方盒, “博士的畢業典禮,我一紈絝就不去參加了,送你的畢業禮物。”

蘇闌咬著叉子, “唷, 您還能有這種自知之明, 不容易呐。”

他難得沒和她拌嘴, “畢業後什麽打算?繼續留在紐約嗎?”

蘇闌點頭,“嗯, 參加完畢業儀式就回, 已經和Merrill簽合同了, 給我開的薪酬還不錯。”

鄭臣取過餐巾拭了拭唇角,他看著眼前這個一路踏著刀尖兒過來才走到今天的小姑娘,有一股子脈脈而生的溫情。

她有最恬雅的外表,安安靜靜坐著不言不語的時候,內裏的柔婉便會自然流露出來,可真要從他的身邊找出一兩個,比她還堅韌的人來,隻怕是難。

蘇闌意識到了今晚鄭臣的失落。

到家以後,他們如常道了晚安,蘇闌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問道:“老鄭,你沒事兒吧?”

鄭臣笑了笑,“瞎擔心什麽。”

他還能有什麽事兒?無非是這趟回了北京以後,就要和喬家的議婚。

喬南一也是一打小就混跡風月場的主兒,細論起來誰也不會比誰更幹淨,不過仗著有位曾爬雪山過草地的太爺爺,玩夠了就在圈子裏挑個人完婚。

挑來選去,也隻有鄭沈這倆姓氏,有著同樣的家門榮耀,可堪相配。

喬南一不願碰剛和鄭妤退婚的沈筵,覺得他這人太陰,十個她也玩不過,於是這艱巨任務就落到了鄭臣頭上。

鄭臣無所謂,反正娶誰都是娶,橫豎婚後他也照玩不誤,偶爾一起見見人,互相不幹涉。

這本來就是他的歸宿,在紐約這半年,已經是他從沈筵手裏,硬生生搶來的。

磊落坦**了半生的鄭臣,最閃爍其詞的一段日子全在紐約過完了,每次宋臨他們問起來,他都絕口不提在這兒遇見了蘇闌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他在怕什麽。

後來有一天,蘇闌突然發起了高燒,再加上胃潰瘍發作,痛得她從**滾下來,醫生來給她打了一支杜冷丁才止住。

鄭臣照料了她半夜,到天亮時分才總算退了燒,他給她蓋上被子正要出去。

蘇闌整個人迷迷糊糊的,白皙的膚色下隱約可見細小的血管,脆弱的像是伸出手輕易就能被挑破。

鄭臣剛要轉身,就看見她表情痛苦地蹙著眉,有些意識不清的,幾乎微不可聞得低吟了一聲,“沈筵......我疼......”

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擔心什麽,大概就是怕老沈尋來罷。

*

蘇闌回Cambridge待了有一個月,這大概是她在這所學校裏過得最輕鬆自在的一段日子,不用卷生卷死的挑燈夜讀文獻,也沒有被高標準嚴要求的博士畢業論文支配的恐懼。

她好心情地在校園每個角落留下身影,拍了一堆照片發朋友圈,連林靜訓都給她發微信,說恭喜她終於把微信賬號給找回來了。

蘇闌看見消息的時候,是下午四點,把時差一算,國內應該是半夜十二點。

L.Su.:【這麽晚還不睡?】

我想靜靜:【我和我男朋友在外灘喝酒呢。】

L.Su.:【那難怪,有情人不用睡,男朋友哪兒的?】

我想靜靜:【上海本地人呀,高高瘦瘦的,就一普通孩子。】

L.Su.:【他能讓你喜歡,就很不普通了。】

我想靜靜:【我發張照片給你看看他吧。】

林靜訓發來的照片裏,是她男朋友騎著單車載著她穿過淮海路的弄堂小巷,金黃梧桐鋪滿了車簍,林靜訓手裏歡歡喜喜的轉著一片,臉上是那種特幹淨純粹的笑容,好像曾經那些讓人喘不過氣的痛苦從來沒有發生過。

真好,那個總是照顧別人的姑娘,也終於在這個世上,找到了一塊她自己的蜜糖。

蘇闌看著照片就笑出了聲。

參加完Cambridge從中世紀流傳下來的跪拜式畢業典禮後,蘇闌拿上她的博士畢業證又馬不停蹄地飛回了紐約。

鄭臣已經回國,她把放在他那兒的東西全都搬回了自己家,正式入職以後,她就在總部邊上租了個兩室一廳的小公寓。

本打算踏實在資本主義國家混張綠卡過完這輩子的蘇闌,在這一年初冬將至時節,接到了奶奶手術的消息,她忽然覺得,她似乎真的已離家太久,理當回去為奶奶盡點心,那日她和Johnson在辦公室裏緊張又細致地討論了一個多小時。

三天後,周一大早的總部高層會議上通過決定,將她外派到北京分公司主管Corporate Finance,任期兩年。

看起來是升了職,但比在紐約總部的薪酬少了三分之一,蘇闌倒也不在意。

2019年12月初。

蘇闌回到了闊別五年之久的北京。

她穿了件白色風衣,係出一抹纖弱嫋娜的腰身,看起來姣柔又幹練。

走出登機口,就看見公司給她聘請的助理高高舉著歡迎牌,上麵寫著:“熱烈歡迎蘇總蒞臨Merrill北京分公司。”

蘇闌隻覺得腳底下的三室一廳又開始動工了。

她趕緊把墨鏡戴上,抬手擋了擋臉,東張西望地走過去,特務接頭似的,“是小方助理吧?”

方助理警覺的問:“你怎麽知道?”

......怎麽知道?她算卦算出來的。

坎下、幹上,是現世卦,今日宜丟人。

蘇闌把那塊破牌子拿了下來,“不出什麽意外的話,我就是你要接的人。”

“不會吧蘇總你這麽年輕嗎?”方助理咋呼起來,“我還以為怎麽也得四十了。”

......四十。

是她的中文能力變弱了?不......這到底算好話還是損話?

方助理和她一起把行李放進後備箱,“公司給您訂好酒店了,是RITZ的套房,咱們現在就過去嗎?”

蘇闌點頭。

在還沒租到合適的房子前,她隻能先住酒店,還得把奶奶接來北京複診。

她頭靠在椅背上,一件件籌劃著這些亟待解決的事情,心裏千頭萬緒。

乍然一抬眼,蘇闌和北京敞亮的冬天打了個照麵,記得她讀書的時候,一入冬就滿麵沙塵,騎著車去南鑼鼓巷轉一圈兒,那走街串巷叫賣的四五尺長的葫蘆糖稀上都沾著層沙,隔三差五就被厚重的霧霾籠罩,那真叫一個“胡塵漲宇、八表同昏”,天也不如現在的藍。

人的記憶是需要倚助特定的場所的,那些她在倫敦、紐約時故意選擇遺忘的過往,到了北京就像細雨打芭蕉似的,點滴匯聚了起來。

她回想起當年一場接一場的流觴曲水,消沉在記憶深處的麵孔,又在不斷倒退的樹影裏漸漸鮮活起來。

歲末是大家最愛聚的時候,曾禮崩樂壞地享用過從世界各地空運來的鮮美頂級食材,蘇闌倒是記不大清了。

隻記得每次走出開著暖氣的餐廳,她就冷得直往沈筵的大衣裏鑽,臉埋進他胸口,一雙小手緊緊環著他的腰不放,還有那更淘氣的時候,索性把手打他衣服底下鑽進去,貼著他的後背取暖,凍得他“喲嗬”的一聲。

沈筵也不跟她生氣,他就貼著她的耳尖,笑著說:“你要把我腰涼著了,將來可是你吃苦啊。”

可他們從沒有什麽將來。

過去沒有,現在更不會有,這種話說出來,傷人傷己。

連續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機,蘇闌累得倒頭就睡,醒來時已經是傍晚,北京這邊兒的唐總非要給她接風,她初來乍到一新人,也不好推辭太過了。

蘇闌在電話裏應承下來,“行,那您把地址發給我吧。”

唐總也是個周到人,“蘇總遠道而來,哪能讓您勞動奔波呢?就在酒店樓下。”

他訂的地方就在RITZ二樓的京季,米其林三星新榮記旗下的榮派官府菜,離開北京前蘇闌常來的地兒,跟著李之舟、楊崢他們那幫貴公子們一起。

為了表示她人雖在國外多年,但打根兒上論,還是一顆紅心,蘇闌特意找出了條旗袍換上。

還是兩年前她從一蘇州網店裏淘來的孤品,花了她半個月工資,溪雲錦的沉綠色,斜襟中領,精致手繡的花紋,連盤扣都光澤內蘊,穿在她身上就像是量身定製般的溫雅嫻靜。

蘇闌化了個淡妝,將烏發慵懶地低盤在腦後,戴上串珍珠項鏈,再取條披肩圍上就出門了。

橫豎就下個樓的腳程,室內開著暖氣,倒不用怕會被風撲著。

唐總在二樓等著她,因為前幾次去總部開會時,都是蘇闌招待的他,他很快就認出了這女高知,喊了句,“蘇闌,這裏。”

才剛下班,神思倦怠回到酒店的沈筵,就在這一聲裏轉過頭,瞧見了他失散多年的小姑娘。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