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臣講了一個冗繁的故事。

在蘇闌走後不久, 鄭妤就回了北京。

以她對沈筵的執念,自然是著急結婚的,可那天她陪母親上大覺寺燒香時,在大殿裏遇著一高僧, 說她三年不宜婚嫁, 否則就會給母家招致不小的禍端, 她受教育這麽多年,根本不信這一套鬼話。

但是深信佛法廣袤的鄭夫人聽進去了,還虔心請教了適合結婚的日子,高僧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說了,隻道若泄露太多天機是要折損功德的。

尤其這位高僧, 他說完這一番話後, 沒過兩天, 就在禪房內坐化了。

更給這段虛妄而怪誕的傳聞, 增添幾分神秘莫測的色彩。

本來鄭勳北也是主張早結早省心,平時沒少催促沈家, 但聽自家夫人這麽一說後, 可巧他連日又被上頭問責,衙門裏不太清平,一時間也不敢再催著沈家完婚了。

總歸沈鄭二家兩好並一好, 已成抱團之勢, 起多大的浪頭, 這條船也還不至於翻了去。

雖說是不能大婚, 但鄭妤照樣每天圍在沈筵身邊,鬧得集團上下都知道他們董事長都這麽一位同樣出身大族的未婚妻, 可沈筵從來沒責怪過鄭妤一句, 任由她進進出出。

連部裏開民主生活會, 都有人在會上提出批評,說沈筵身為單位一把手,生活作風實不算嚴謹。

沈筵也都一笑置之,還是萬事隨鄭妤高興,未婚夫當到這個份上,人人都誇她好福氣。

不過這事兒傳到沈老爺子耳朵裏,他旁敲側擊地,跟鄭勳北提了那麽一句,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裏話外透著那意思,說女孩兒家還是矜持端莊一點好。

頭兩年裏,鄭妤是實打實春風得意過一陣子的,隻除了不能結婚,沈筵從不碰她外,他在大事小情上鮮少有不依她著的。

但沈筵是真的忙,鄭妤一個月裏見他三四次都算多,每回見了麵,也都呼啦啦地圍著一群高朋摯友,想說句話都不成。

好容易挨到二人獨處,沈筵也已經累得直想闔眼,鄭妤話都說了一大車,他才慢悠悠地轉過頭問她:“你剛說什麽了?”

可往往不等她開口。

沈筵就會說:“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漸漸的鄭妤也開始感到無聊。

她那工作又輕鬆,甚至連上下班打卡都用不著,橫豎她的名字掛在Y企就成,照樣領一份高薪。

沈筵不在的日子裏,她也開始跟著宋凜那幫人出入京城的聲色場所,就這樣認識了一ABC。

American-Born Chinese:一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後代。

ABC是個偽裝得很好的海王,一身撩妹的本事修煉得爐火純青,立著財富自由的精英人設,還精心打造出純情大男孩的形象,沒兩個月就把鄭妤給吊住了。

最重要的就是,他給了鄭妤一種前八百年、後八百年都不曾體會過的,談戀愛的感覺。

這些年她隻知一味追著沈筵,雖然他們訂婚了,但總有種哪兒缺了似的遺憾。

而ABC的出現,完美地堵上了這缺口,一旦背了沈筵的眼睛,鄭妤就常約他。

但玩歸玩,她是從沒起過要退婚的念頭,一則,在她心裏誰都不及沈筵清貴;二來,她深知這門婚事輕易退不得。

要是讓她爸知道她在外麵這麽胡搞,不把她腿打斷才怪,尤其和沈家訂婚還是她拿命換來的。

所以她睡ABC的時候都非常小心,遮遮掩掩,半躲半藏,生怕叫身邊人瞧出點子端倪來。

大半年都沒有出過岔子的事兒,可偏偏就是那一天,兩家人才在芳菲苑吃過飯,ABC不知道從哪兒就冒了出來。

也不曉得他怎麽能進得來這樣守衛森嚴的地兒,可他就是出現在了鄭妤麵前,鄭妤還亡羊補牢地將他藏在了二樓的休息室裏。

ABC說自己要回美國了,想最後見她一麵,兩個人激烈吻別的時候,門被沈筵推開了。

不止是沈筵,身後還有一大幫在這兒吃飯的公子哥兒貴小姐們,鄭臣當時也在,那場麵別提有多難看了,怎麽形容好呢,大概就是他這麽一沒皮沒臉的人,現在回想起來,也會替老鄭家覺得現眼的程度吧。

周圍人議論紛紛的,沈筵堵在門口根本不讓人走,鄭妤和那ABC衣衫不整的,都快要給沈筵跪下了,直僵持到兩家的長輩趕了過來,他才幽幽地丟下句,“鄭叔叔,小妤是您的女兒,我若處置,恐失偏頗,這事兒您自斷吧。”

話說得輕描淡寫,但裏頭的震懾和威勢不減,鄭勳北當場血壓就飆升了。

休息室裏頓時亂作一團,鄭夫人不停掐著人中喊“老鄭、老鄭”,鄭妤也顧不上了儀容,忙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

也不知道是不是燈光晃得厲害,鄭臣看花眼了,他怎麽倒瞧見,沈筵在轉身時唇角微微扯了下,那孫子的表情,像是要笑了呢。

蘇闌裹著毯子坐在壁爐邊,半邊身子靠在椅上,聽鄭臣講完了這一段經過,木木地喝了一口酒,“他那麽個好麵子的人,哪能禁得了這樣的事?”

鄭臣踏了一腳她的搖椅,她前前後後地晃了起來,“行了,人老沈大風大浪裏摔打過來的,還真能被這種小節給他耽誤了?”

南下的北冰洋寒流,途經沒有遮擋的中.央大平原到達美國東海岸,再到紐約已成暴雪。

室內暖意煦然,蘇闌抬眼看著窗外白茫一片,她沒有再說話,好像總還應該有什麽事要講的,卻又想不分明。

在今夜之前,蘇闌從沒想到沈筵的日子會過成這樣,她總逼著自己恨他,在意識裏無限想象他嬌妻美妾、兒女繞膝的畫麵,在四九城呼風喚雨,這種恨能讓她心裏湧出股異樣的滿足。

叫她認為離開沈筵,是此生做過最偉大光明正確的決定,她今後的人生裏,都不會再現這種一往無前的高光時刻。

可是這怎麽......全都錯了呢?

獨身在外求學這麽多年,她從沒有因為趕論文熬到天光漸亮,而覺得無助,哪怕走在路上被外國人歧視的時候,也不怎麽難過。

記得2016年南魚座流星雨爆發的那個夜晚,她剛從倫敦市區裏打完工,給國內來的幾家外貿企業當臨時翻譯,她剛拿到手還沒捂熱的一疊子英鎊,在穿過一條小巷時就被群流浪漢搶走了,她徒步走到車站,翻出兜裏僅剩的零錢準備坐車回劍橋,卻又被告知傍晚火車臨時停運了,因為運輸工人不滿兩個財年僅3%的漲薪幅度,選擇了集體大罷工。

當天晚上她就趴在站台邊上,沮喪地計劃著要在哪兒過完這個倒黴透頂的夜晚時,意外看見了一閃而過的流星。

蘇闌下意識地看向身邊,“沈筵,你看......”

可身側空無一人。

那時她離開沈筵已兩年,卻還會常常喊他的名字。

於是五千年難信一回傳說的蘇闌,對著流星許了個願,希望沈筵無妄無災,一定要活成她痛恨的、圓滿的樣子。

蘇闌歪靠著搖椅許久,在鄭臣起身時,她慢慢吞吞地,麵無表情地問了一句,“有煙麽?”

鄭臣遞了一根給她,蘇闌把煙身橫在鼻尖下聞了聞,和印象裏味道不同,跟沈筵吻她的時候,卷入她口中的煙草香也不一樣。

他看著蘇闌這模樣笑了,“這就同情起老沈來了?”

“我奶說過,憐憫男人晦氣一輩子,再者,他輪得著我來同情嗎?”蘇闌搖了搖頭,掀開毯子,撐著站起身來,她走到窗邊,緩緩道:“我隻是有點兒接受不了,這一段人生路,幫他作弊了都沒能過好。”

鄭臣輕歎了聲,“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沈筵他,怎麽都過不好呢?”

*

蘇闌在鄭臣這裏住到了博士畢業。

他是個稱職的室友,從來不幹涉她的個人生活,雖然她也沒有什麽私事兒,除了學業就是實習。

鄭臣的事情也不算少,有時候回家連他人都見不到,蘇闌也往往是累得洗完澡,倒頭就能大睡過去。

有時候閑了,也會一起去超市買菜做飯,鄭臣的手藝比她強不到哪兒去,炒菜炒得來了火就把鍋一掀,然後拿起手機點外賣。

兩個人經常端著一份披薩,看同一部電影,對著男女主角品頭論足。

大部分時間蘇闌都聽他講,說這女的也就塗了脂粉看著還行,他私下裏見過幾回,卸了妝還不如你呢。

“這人怎麽那麽缺德!”蘇闌踹他一腳,“好的沒見你和我比!”

鄭臣笑著躲了,“別看她怎麽號稱冷豔佳人,見著個有權有勢的,那衣服脫得比誰都要快。”

蘇闌哼了聲,“你鄭公子也沒少玩兒這種的,就別把自己說的清純無害了。”

他們倆人都不作興過聖誕,倒是跨年夜那晚,一起去了時代廣場看煙花。

蘇闌出門忘了戴圍巾,鄭臣取下他的套在她纖細修長的脖子上,這時焰火四散著炸開,周圍都是倒數尖叫,或是和另一半擁吻的人。

蘇闌仰頭看向半空,眉目含著笑,比漫天星光還粲然。

他低頭給她戴上圍巾,她浮動在晚風中的發絲輕撫在他臉上,這大概是他們此生離得最近的兩分鍾,鄭臣聞見了一股甜香。

從她的脖頸間幽幽散出來,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強自將頭偏了過去,小聲地在她耳邊說了聲,“我愛你。”

但廣場上人聲鼎沸,蘇闌全沒有聽清。

她奮力大喊:“你說什麽呀?”

鄭臣靜默了一瞬,“新年快樂,你個傻子。”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