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說挨訓呢。

陶院長見到她比誰都禮貌, 可那禮貌又是不同以往的客套,多少摻雜了些畏懼在裏頭。

蘇闌一度懷疑,就算她在辦公室裏罵院長兩句,都能大搖大擺地走出辦公樓。

她當時就猜是沈筵, 在她稀薄的人脈網裏, 也隻有他這一棵大樹。

現在聽他這麽問, 她便更加篤定了:“是不是你在搗鬼?”

沈筵淡笑著仰靠在椅背上,當時正有人給他添茶點煙,他擋了擋,食指放在唇上輕噓了一聲,那人會意地倒完茶退下去。

他嗓音沉沉地嗤笑了聲:“不識好人心呐小公主, 我是怕人陶院長對你印象不好, 提早誇了誇我的闌闌。”

聽見他喚這聲小公主, 蘇闌的心跳漏了一拍。

早年間爺爺還在任的時候, 她當過一陣子公主的,過年的時候人來客往, 她穿著洋裝坐在鋼琴凳上, 裝模作樣地彈著曲子,人人誇她是個小公主。

可這樣的日子太短,一晃眼也就過去了。

公主戴上了碎布圍裙, 每天坐在爐灶旁, 灰撲撲地撿著銅豌豆。

她莫名有點難受, 語調也軟了下來:“那你是怎麽誇我的呀?”

沈筵微眯了眼, “我說這學生上進,求知欲強, 表現優異, 來日可成大器。”

聽完蘇闌都替自己臉紅, 她有什麽可稱表現優異?

私以為這兩個月以來她最好的表現,全淋漓盡致的展現在那張軟**了。

蘇闌默了一會子,又忽地開口叫他:“沈筵?”

“怎麽了心肝兒?”沈筵柔聲問她。

蘇闌蒙著毯子無聲地笑,她得到的耐心和溫柔,遠比她期許的要多得多。

她忽然就說:“我好想你呀。”

沈筵冷不丁被杯裏的茶水燙了下手,那種熾烈而生滾的疼痛,霎時從指間傳到了心裏,熨帖得他的五髒六腑都跟著暖起來。

他低啞又倦懶地笑了笑,“你哪兒想我了?”

蘇闌:“......你真討厭。”

沈筵聽見那頭傳來掛斷聲,小姑娘嬌癡又霸道,一言不合就要掐他的電話,偏他從生不起氣來。

江浙這邊的公子哥兒聞風而動,聽說沈三要來,此刻齊聚南京對太子掃榻相迎。

齊裕安的父親在這一帶主政,他平素常進京走動,和沈筵的關係也要更密切。

他倒上杯酒:“三哥這是養了隻雀兒在身邊?”

沈筵淺飲了一小口,“嬌貴得很,不好養啊。”

齊裕安見縫插針,“我這倒新得了兩個尤物,活兒還不錯,晚上給三哥鬆一鬆筋骨?”

“還是免了吧。”沈筵沉聲道,頓了頓,又補充了句,“家裏的那隻金絲雀心眼兒小。”

一度要冷下來的場麵又哄鬧起來,齊裕安也鬆了口氣,忙又遞煙又賠笑臉,隻要不是得罪了這位爺怎麽都行。

*

九月上旬的北平城,盛夏流金鑠石的炎熱不退,蘇闌在家窩了幾天,因要搬寢室才不得不出門。

饒是不得不出去,她也挑了臨近傍晚的點,否則太曬了吃不消。

新生已經開始軍訓,蘇闌獨自抱著紙箱子從操場上路過,偶爾聽見幾聲抱怨。

GH研究生樓的宿舍遠比本科要寬敞得多,她按門牌找過去,禮貌地敲了敲門,來給她開門的竟然是風度翩翩的李之舟。

更絕的是,他開口問:“你也住這兒?”

蘇闌那一刻真的在懷疑人生了。

不然該他住這兒麽?

還是說,她應該在樓底,不應該在樓頂?

看......看到你們有多甜蜜?

這位大哥看著......挺陽光向上的。

怎麽背地裏還兼職當女寢大佬啊?

直到裏頭林靜訓的聲音傳出來:“誰啊?”

李之舟讓出半邊身子,“是老沈家屬,你的新室友。”

李教授是懂說話藝術的。

蘇闌承認她有被這句老沈家屬給愉悅到。

她笑著問,“來幫林小姐搬寢室啊?”

李之舟點頭,“我怕她手忙腳亂,帶了倆阿姨幫忙。”

蘇闌走到更裏間,看見兩個阿姨分工明確地鋪床單、抹櫃子,有條不紊地忙著。

林靜訓見到她很高興,“哇,我們真有緣呢。”

“以後就是室友啦,還請你多多關照。”蘇闌說。

林靜訓一頓,“我能關照什麽呀?也沒幾天在這住。”

李之舟敲了下她的額頭,“你是不是在家關傻了?人家是客氣,蘇闌又能有幾天住這?”

真叫他說著了。

蘇闌對這間寢室的記憶始終很模糊,她攏共讀研三年,住在這裏的日子,滿打滿算加起來也沒有超過三個月。

但這個雙人間,叫李家的傭人布置得很溫馨,比一般的寢室要更舒適的多。

當天晚上他們便一起吃飯,是在Refer,一家主打北歐菜係的餐廳。

之前沈筵帶她來吃過兩三次,質感、細節和搭配都無懈可擊。

菜品蘇闌已經很熟了,因此她也不用怎麽看菜單,在李之舟點菜的間隙,加了一道燉牛尾和藍龍蝦。

一開始隻是他們三個,細嚼慢咽,中途談一些財經時政,也算清泰。

到後來人越叫越多,先是楊崢和宋臨尋著飯點找了來,再又是鄭臣那紈絝。

鄭公子到的時候,隻剩蘇闌身邊還有空位,他提過椅子坐下,還不忘對她自我介紹說:“鄭臣,初次見麵,你好。”

蘇闌微微點頭,“早見過的,在大院裏。”

鄭臣用發酵橙梨黃油抹著餐包,“嗐,那次沒打招呼,不作數。”

蘇闌也不再提,主動和他握手,“你好,蘇闌。”

鄭臣紳士地隻握她半個手掌,“咱們這就算見過了。”

“隻作遠別重逢,也未有不可的。”蘇闌漫不經心地切著牛排說。

鄭臣讀過的書不算多,被她這麽一弄,無端就想起寶黛釵初會榮慶堂來,他也不再看她,隻端起杯子來要酒喝。

偏那天侍酒師也不知道是剛和女友分手,正在鬧情緒還是怎麽一回事,全程丟三落四,把倒酒的流程全弄錯了個遍,把李之舟點的那幾種酒順序都搞亂套了。

鄭臣品了一口,笑著招人過來,“哥們兒,怎麽閻王爺給你派活兒了嗎?我一口東西還沒吃,你就給我倒度數這麽高的酒?今兒是非要我下去?”

侍酒師忙撤換杯子,“不好意思,我搞錯了。”

蘇闌抿著唇低頭笑了。

“你笑什麽?”鄭臣問。

蘇闌睨他一眼,“我願意笑。”

吃完飯他們又回了黃金屋打德撲,蘇闌多喝了幾杯,原本隻是想看一會兒字畫醒醒酒,左右沈筵不在家,即便她早回去也是一個人枯坐著。

何況幾個廳裏的陳設,一麵麵牆看過去,也夠她消磨挺長時間。

棋牌室裏激戰正酣,吵嚷聲卻沒有影響到蘇闌,還是鄭臣出來抽煙,他笑著說:“蘇妹妹好興致啊,我都快要輸死了。”

蘇闌正聚精會神地凝視一幅《臨唐懷素聖母帖》,乃是宋徽宗流落民間最珍貴的書法作品,2008年在香港藝流國際拍出了1.28億元的高價。

她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問鄭臣,“這是真跡?”

鄭臣掐了煙走過去,“你問我算問對人了。”

蘇闌:“所以它.....是真的?”

他裝模作樣看了半天:“掛這也不能是假的,我說,這字兒是念個聚吧?”

蘇闌:“......驟。”

看不懂你看半天!?

鄭臣失笑,“眼拙,前頭騎著馬,這水平真不怎麽樣,還不如我呢。”

蘇闌無言以對,“回去打牌吧您。”

鄭臣拉著她往裏走,“別看了帶你玩會兒。”

蘇闌被他押著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鄭臣問,“德撲會嗎?”

“Texas Hold’em poker?”

蘇闌說英文很好聽,有種咬生菜的清脆。

鄭臣點了點頭,“對。”

楊崢噗嗤一聲笑道:“還被你個文盲聽懂了?”

鄭臣笑說:“鬧呢你!老子那十幾次雅思,不白考。”

蘇闌和紐約來P大交流的美國友人打過。

勉強算熟悉規則,離精通還遠得很。

鄭臣說:“你就放開了玩兒,輸了算我的,贏了咱倆對半分。”

李之舟一揚下巴,示意侍應生發牌,“我看你幹脆托管得了。”

“我相信蘇妹妹,她手氣肯定好。”

鄭臣順勢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反正也不會有人比他牌還爛了。

蘇闌其實很適合打德撲,她那身冷豔氣度,唇角再淡抿起來,天然就自挾六七分凜色,猜不透她想什麽,也不敢貿然加碼。

有一把牌她手裏才黑桃3和紅桃4,這是最小的牌了,隻中了牌麵底對小對3,鄭臣都想讓她棄,甚至小聲在她耳邊提點了她一句說:“楊崢那孫子一看就中兩對了。”

可蘇闌就像沒聽見似的,她把把加注,在亮出最後一張牌麵時,楊崢都愣了。

他點了根煙,對李之舟說:“她手裏的牌不可能比我大。”

李之舟抿了一口酒,“那你小子倒是跟呐。”

楊崢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裏,忍痛看了眼所剩不多的籌碼,含了和她同歸於盡的悲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