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若坐在一池清水旁,手中的嫩柳條兒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打著水麵。這座莊園桃紅柳綠,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並不隨意走動的仆人,顯得格外安靜。來到這座莊園已有三日了,但這裏的主人卻在剛把他們帶來之後就匆匆忙忙離開了,至今沒有歸來。君謙恕安然地住在這裏,也不問主人什麽時候歸來。蘅若則因為最近沒有得到她想要收集的香氣的消息,也就安於這份清閑了。那個書生模樣的孟今朝並不似看起來的那麽簡單,一個普通的書生一人個住這麽大一個別致的莊園,很難不讓人生疑。

蘅若素手一翻,握住了一支碧色的橫笛,丹唇微啟,一串悠揚的音符隨著十指的跳動飛出,飄蕩在莊園的上空。滿園的柳枝隨著微風擺動,又似和著笛聲起舞。清悅的笛音劃破了整個孟莊的寧靜,卻又像是帶來了更多的寧靜。

一曲湊畢,蘅若身後響起一個聲音:“真好聽!”這聲音猶如出穀的黃鶯,蘅若隻覺雙耳被洗過一般的舒暢。她轉過身去,隻見一個纖瘦的身影站在她的身後,那少女身材姣小,一塊上好的錦緞蒙住了臉,隻露出一對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方才蘅若一心沉醉在笛音中,現下才發現這少女身上帶著一股濃烈的香氣,濃得甚至令她微微蹙眉。

那少女直徑走到蘅若身邊蹲下,眼睛發亮地盯著她手中的笛子問到:“這是什麽?”

蘅若一愣,明白過來這是個養在深閨、不諳世事的大小姐。她不答反問到:“你是誰?”

“我是阿夕。”少女脆聲聲地答到,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看著那支笛子。

“你和孟今朝認識?”

“他是我哥哥。”少女剛說完便猛然抬頭,驚慌地看著蘅若道:“你……你不要告訴哥哥我跑出來了,哥哥會生氣的……”

蘅若挑眉:“跑出來?你從哪裏跑出來?”

“每次我發病的時候,哥哥都讓我待在自己的房間裏,不讓我出來,我一聽這個好聽的聲音不知怎的就走到這裏了。你千萬不要告訴我哥哥好不好?求求你了!”

“好,我答應你,不過你要回答我幾個問題。”蘅若見她點頭,便問到:“你說你叫阿夕,你的全名可是叫孟今夕?”

少女詫異地點點頭,疑惑地看著蘅若。蘅若無奈地笑笑,按這個女子和孟今朝的關係以及他們取名的規則並不難猜出少女的全名,但這少女卻比蘅若想象中的還要懵懂。

蘅若並不解釋她怎麽知道孟今夕的全名,繼續問道:“你得了什麽病?”

孟今夕目光躲閃:“沒……沒什麽,就是我的臉有時會出現一些紅色的疙瘩……不過過段時間就會好的。”

“所以你把臉蒙著?”

孟今夕點了點頭。

“我恰好懂得一些醫術,我幫你看看。”說著,蘅若伸手去揭孟今夕的麵紗。

孟今夕大駭,猝然站起身來向後退了幾步,驚恐道:“不……不用了,會傳染的……我,我該走了……”說完,她急忙轉身要走。

“這是笛子。”蘅若淡淡地吐出這句話,果然見孟今夕的腳步停了下來。

“我不會告訴你哥哥今天的事,我以後還會在這裏吹笛子,想聽的話可以來。”

孟今夕沒有回應,邁開腳步匆忙離開了,但蘅若知道她還會再來的。

孟今夕走後,一個白袍的男子從一棵翠柳後走出,輕輕地來到蘅若的身旁。

“吹笛的時候在想些什麽?”君謙恕望著一池的清水柔聲問到。不知為何,方才遠望著那個手握橫笛的綠色的背影,心中總覺得她看起來是那麽的孤單。笛音中有說不盡的憂傷。

蘅若搖搖頭:“沒什麽,曲子太傷感了,有些沉浸其中罷了。”

君謙恕不語,轉過臉來看著蘅若,若有所思。

蘅若的眼睛平靜地望著池麵,問到:“謙恕師兄知道孟今朝還有一個妹妹麽?”

“是剛才的那位姑娘?”

蘅若點點頭:“她自稱孟今夕。她和孟今朝長得不像。”雖然看不到孟今夕的臉,但光看她的眼睛,蘅若就直覺上認為他們兩人定然是長得不相像的。孟今朝的眼睛狹長而清秀,而孟今夕的眼睛則大而水靈。

君謙恕不置可否。蘅若道:“師兄,孟今朝是什麽人?”

這話問得有些奇怪,但君謙恕卻無絲毫詫異,淡淡地笑了笑:“什麽時候知道的?”

“從你故意讓那壇酒潑到你身上的時候。”

那日孟今朝雖突然衝出來,但以蘅若的身手完全可以避開他,即使是緊跟在她身後的君謙恕,也足夠在她閃躲之際同樣避開潑過來的酒。但在蘅若動作之前,君謙恕卻搶先按住了她,擋在她身前替她受了這一灘酒。這片酒漬對君謙恕來說並不算什麽,使個仙術弄幹淨就可以了,但他卻偏偏答應了孟今朝的邀約,欣然來到他府上。那時蘅若便猜到君謙恕是有意為之。可到了孟莊後,孟今朝卻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三日來沒有一點消息,君謙恕也全無動作,終日到是清閑得很,一會兒和她下棋,一會兒又陪她去賞花,看起來並沒有什麽打算。今日又突然蹦出個孟今夕,而孟今朝從未提起過他還有個妹妹,這個妹妹也隻到今日才浮出水麵,況且還是偷偷跑出來的。所有的這些都不得不讓人生疑。

這些想法蘅若並沒有說出口,但君謙恕已經心中了然。他在蘅若旁邊坐了下來:“這兩年來這一帶經常有容貌美麗的女子失蹤,但數年來官府卻一直束手無策。有人懷疑是妖在作祟,於是請來一些修道之人,但這些修道之人要麽也是沒有辦法,要麽甚至憑空消失,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因為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此事是妖魔作怪,所以重華等修仙門派也並未接到尋求幫助的請求。”

蘅若道:“你懷疑孟今朝與此事有關?”

君謙恕道:“我起初並不確定。我第一次見到孟今朝是在我們剛進那家酒店的時候,當時我和他隻是擦身而過,並未怎麽在意。後來我們坐在那裏吃飯時,我無意間注意到他在客棧外偷偷地觀察我們。我隻知他有異樣,但他和少女失蹤的事有沒有關係我也是在到了這裏才確定的。”他轉過頭望向蘅若:“你也感覺到了這裏有怨靈吧?”

事實上此處的怨氣並不是很大,似乎被某種法陣給鎮住了。君謙恕之所以感覺到了是因為他本身修為頗高,蘅若在修行上雖不如君謙恕,但她自身靈力強大,能通過草木感知周身似有若無的怨氣。

蘅若點頭道:“時有時無,可是那些失蹤的女子?”

君謙恕頷首:“不無可能。那天孟今朝的目標本就是你。”

蘅若沉默片刻,問到:“那他扔下我們不管,又是為何?他難道不怕我們跑掉麽?”

君謙恕微微眯了眼:“他具體為什麽突然離去,我也想不明白,但可以知道大概是因為出現了什麽事情使他暫時無法完成他想做的事。或許等解決了這件事,他就會回來找我們了。至於他為什麽放心將我們留在這裏,大概是因為……他對我們下了什麽藥,或者是在這園子外布了什麽結界……”他說著卻微微皺起了眉,孟今朝既放心地離去,自然是對他們做了某種限製,但他和蘅若兩人都沒有在酒菜中發現什麽異樣,也沒有發現園子內外布了什麽結界,那便有些奇怪了。

蘅若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一陣清風拂麵而來,蘅若凝著的秀眉突然舒展開來,眼中一亮:“原來如此!”

君謙恕聞言轉向她。

蘅若道:“師兄,你可聞見了這園中的香氣?這香氣與桃花的香氣很像,又從這桃林中傳來,我便理所當然地將它視為桃花的香氣了。但仔細嗅來,卻是與桃花香有細微的差別的。”

這細微的差別其他人可能聞不出來,卻難不倒蘅若。君謙恕聞言目光微變,腦海中浮出一個想法。

果然,蘅若接著說到:“孟今朝就是用這種香氣控製我們。有些香氣可以當作一種特殊的毒藥,把人限製在一定範圍內,人在此範圍會安然無恙,一旦出了這個範圍則會有性命之憂。”

君謙恕頷首道:“這幾日我觀察了園中的這幾個下人,發現他們似乎並不願意留在這座園子裏,提到孟今朝時他們甚至流露出了恐懼。想來他們也是常年吸入這種香氣,想走卻走不了吧。”

蘅若道:“師兄有什麽打算?”

君謙恕道:“現在不能確定孟今朝什麽時候回來,我會盡量搜集關於他以及這座園子的一些事情。我懷疑此事並不簡單。你盡量想辦法找孟今夕談一談,看能從她那裏知道些什麽事。”

蘅若點點頭:“我會想辦法引她來。”但她感覺,孟今夕並不知道他哥哥的所作所為,這個如水一般純淨的女孩子看起來並不像是裝的。

“碰”的一聲,屋內傳來碗盤破碎的聲音。一個充滿怒氣的女聲響起:“這麽難吃的東西,你們還有臉端來!都給我滾進來!”

屋外的侍女嚇得連滾帶爬地進了屋,跪在地上全身顫抖,不敢抬頭。她們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平日見小姐都是乖巧的模樣,卻不知今日為何發這麽大的火,一個個都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我不吃了!我要吃荔枝!你們去給我找荔枝來!”

一個侍女滿頭是汗,為難道:“小姐……這個季節……沒有荔枝……”聲音抖得厲害,越來越細。

“什麽沒有?!沒有就去找!”孟今夕一甩手,幾顆藥丸滾落在地上。“這藥止兩個時辰的痛,都給我出去找,找不到別回來!”

下人們哆哆嗦嗦地撿起藥丸退了出去,心中叫苦不迭。

等屋外沒了動靜,孟今夕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她打開了門,四處張望了一番,便捏手捏腳地跑了出去。

孟莊並不是很大,但也足夠讓孟今夕這個足不出閨的小姐轉暈了頭。平日她出來都有孟今朝伴隨左右,如今她一個人站在百花叢中不知所措,上次為了認路灑下的花瓣也全被風吹走了。孟今夕呆呆地立著,急得快要哭出來,忽聽得一陣笛聲傳來,她心頭一喜。笛音牽引著她一路來到那日的小池邊,待她看到那個綠色的身影後眼睛驀地一亮。

蘅若知道她已經走近,停下來轉過身去看她:“阿夕,快來。”

孟今夕聽她這樣喚她,心中一陣歡喜,雀躍著跑過去拉起了蘅若的手。她自己大概也沒有想到,除了哥哥外,她還能與其他人如此親近。

“你怎麽不吹了?我好不容易支開那些人,快吹給我聽吧!”

蘅若笑道:“你想不想試試?我教你。”說著將手中的玉笛遞至孟今夕麵前。

孟今夕愣住,直直地盯著眼前碧綠的笛子,忍不住抬手接住了它。

“先把它放到嘴邊。”蘅若笑著。

孟今夕仿佛著了魔般,將那笛子緩緩地放到嘴邊,手中突然一滯。一片薄薄的麵紗擋在了紅唇與碧笛之間。

蘅若望著她,不動聲色道:“這樣吹不了,把麵紗摘下來吧。”

孟今夕目光一變,握著笛子的手微微地顫抖。她靜靜地保持著這個姿勢,蘅若也不催她,隻耐心地等著。

許久,孟今夕輕輕地歎了口氣,將笛子還到蘅若手上:“還是算了吧,我聽你吹就好。”

孟今夕的眼中閃過一絲難過,蘅若見了心中有些不忍,她思忖片刻,將笛子重新塞回孟今夕手中:“你喜歡便送給你吧。”

孟今夕不敢相信地望著蘅若:“你……你把它送給我?”

蘅若點頭。

孟今夕喜道:“謝謝你!你……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蘅若。”

“蘅——若——”孟今夕眨眨眼睛:“那我叫你阿若好不好?”

蘅若微笑點頭。

孟今夕高興地擺弄著笛子,嘴中道:“阿若,你真好!雖然現在我不能吹,但等我換了你的臉以後,你就可以教我了。我會跟哥哥說,叫他不要趕你走,到時候你一定要教我啊!”

“你說什麽?!”

“等你把臉換給我,我就不醜了啊,到時候我就可以把麵紗摘下來,就可以跟你學吹笛了!”孟今夕一門心思撲在那支漂亮的玉笛上,絲毫沒有察覺蘅若臉上的驚異。

蘅若聯想到這幾年來少女失蹤的事,驚道:“你說……把我的臉……換給你?……阿夕,已經有多少人換過臉給你了?”

孟今夕似是認真的想了想:“我也記不清了……自從兩年前我的臉被燒壞了,哥哥便找來一張漂亮的臉給我換上,可是這臉過了一段時間就壞了,所以要經常換。”

蘅若隻覺背脊發寒:“那你知道,這些臉原來的主人都到哪裏去了麽?”

孟今夕道:“她們都被哥哥趕走了,哥哥說她們的臉和我的一模一樣了,就不好認了,所以在我換上她們的臉後就沒有再見過她們了。”她頓了頓道:“阿若,可是你不一樣,我不會讓哥哥把你趕走的,你還要教我吹笛子呢!”

看著孟今夕盈盈的笑臉,蘅若心頭感到一陣悲涼,她內心掙紮了一番,還是開了口:“阿夕,她們不是被趕走了,而是死了。你若換了我的臉,我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