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

屏幕還沒點開來,燕綏之就下意識以為又是顧晏的信息。結果點開一看,才發現原來不是。

信息來件人的名字一跳一跳的,顯示著:菲茲小姐。

燕綏之愣了一下,而後失笑。不知是為之前那個先入為主的猜測,還是為菲茲小姐這嘰嘰喳喳什麽事都要來戳一下的性格。

菲茲小姐

8點都過了,今天的工作日誌又被你忘到腦後了吧阮野同學?

菲茲小姐

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剛才接到高級事務官亞當斯的電話,他偷偷告訴我十分鍾前,你的老師顧晏已經完成了審查,審查組一位非常和藹的前輩給他透了個信,應該不成問題。

十分鍾前?燕綏之默默看了眼時間,又隱約想起來,紅石星雙夜的11點,其實已經接近正常時間的淩晨了,又過了這麽多小時,天也該亮了。

一般而言,一級律師遞交申請之後要走的流程共有三步,第一步是為期35天不等的初期審查,這一步裏會篩掉大部分申請人,小律所基本就全軍覆沒了,大律所遞交了幾份申請的,也基本隻剩下一根獨苗。所以這一步結束,能留下的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到5。按照過往經驗來看,這就是初步名單了。

這份名單會公示45天,這就是第二步流程。公示期內,如果沒有人提出異議,那麽名單上的人就會進入最後一步流程最終投票。

參與投票的,就是一級律師勳章牆上的那幫大佬們。如果燕綏之沒“死”,他也是有表決權的大佬之一。

投票過三分之二的,就算通過。

如果表決人是一個相對溫和友善好說話的群體,本著不太想得罪同行的心理,三分之二其實是個很容易達到的標準。然而很不幸,這個群體的組成人各個都很有個性,沒有一個是那種“你投讚成那我也讚成”的老好人。

所以最終投票這一步,每次還是會篩掉一批人,不過這個數量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現在顧晏經曆的就是第一步。正常情況下,能透口信出來,說明已經穩了,結果不會再有變動。也就是說,雖然名單還沒公示出來,但是已經可以恭喜顧晏,順利進入第二步了。

菲茲小姐:

你的老師離一級律師勳章又近了一步,激不激動?是不是很亢奮?

燕綏之翹了翹嘴角,回複:

高興得跳起來了。

菲茲小姐:

………………

菲茲小姐:

你不要以為我看不見你,就不知道你在胡說八道。你腳底長了樹根,我懷疑你上中學的時候連跳高都是用走的。

燕綏之:

我中學的體育課沒有跳高。

菲茲小姐的重點被成功帶偏:

沒有跳高?那有什麽?

燕綏之:

馬術遊泳攀岩三選一吧,已經不太記得了。

菲茲小姐:

???????

中學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燕大教授對於這種瑣事印象不太深,他隻記得當初的課程被調侃為“上山下海平地跑馬”,然後他選了可以坐著的那個。

跟人討論這種陳年舊事有點浪費時間,燕綏之不是很有興趣。更何況話題本來在顧晏身上,這麽一扯就繞遠了。

他把話題又重新拉回來,回複到:

不管怎麽說,我很高興。

當然,菲茲所說的激動亢奮,他沒什麽體會,畢竟所謂的“金光閃閃的一級律師勳章”他已經有一塊了。但是高興是真的,他一度非常欣賞的學生正在變得更加優秀,他當然很高興。

可能比一般的高興還要再多一點。

菲茲小姐發了一串炸禮花的小圖片,非常活潑也非常愉悅。不過為了表現得不那麽偏心,她還是又添了一句:

哈爾先生可能要喪氣了,霍布斯的審核還在進行,但是結果很顯然……

一般而言,如果一間律所上報的申請人不止一個,那麽為了公平起見,每位申請人都會有一個獨立的高級事務官負責。亞當斯是負責顧晏的那位,哈爾就是負責霍布斯的那位。

照以往經驗來看,一家律所最後隻會剩一根獨苗,既然已經透了口風說顧晏上了名單,那麽霍布斯的落選就可以預見了。

燕綏之邊往知更福利醫院的大門走,邊斟酌一個不那麽偏心的回複。

他在醫院的一層查詢機旁邊站了一會兒,試圖在裏麵輸入“陳”這個姓,出來的名單長得令人絕望。

燕綏之輕輕嘖了一聲,旁邊服務台的小姑娘很有眼力見地探頭問了一句,“先生,您是需要看望什麽人麽?”

“是的。”

“是不是姓名不太確切,所以很難查?”小姑娘非常善解人意,“沒關係,這樣的事很常見,您不用覺得尷尬。您有照片嗎?或者別的什麽信息?我可以幫您查。”

“謝謝。”燕綏之想了想,調出案件資料裏陳章的某張照片,“我的一位朋友托我來看望一下他的家人”

“啊……”小姑娘表情有點兒複雜,還沒等他說完就應了一聲,“我知道他。”

“那真是太巧了。”

“我知道您要看望的是誰了。”小姑娘道,“不過這個比較特殊,有警方守著,需要提交一下身份證件。”

她這麽一說,燕綏之立刻就明白了。

剛才在陳章的小樓裏,他還有些納悶,為什麽案件資料裏沒有提及過陳章的家人,福利醫院的信息如果真要細查起來,不算難查。

現在看來,警方實際已經查到了。隻不過發覺這邊的家人跟亞巴島的案子沒有實際的關聯,所以一方麵為了保護這些人不受牽連,比如不被曼森家遷怒,不被某些見縫插針的媒體打擾等等……沒有把這些放在案件需要公布的資料裏。但是另一方麵為了進一步監控,又派了一些人在這邊守著。

燕綏之走的是正規程序,當然沒什麽介意的。他在服務台這邊驗證了身份,小姑娘訝異道:“居然是辯護律師啊……”

“實習生。”燕綏之還不忘細化一下人設,又笑著問小姑娘,“剛才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喜歡這位陳章先生,為什麽?”

如果是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就算聽說某個人牽扯進了某件案子裏,也不會是這種表情。這個小姑娘剛才的表現,更像是對陳章知道點兒什麽才會有的。

“呃……也不是不喜歡……”小姑娘有點尷尬地解釋了一下,不過很快又在燕綏之溫和的笑意裏放鬆下來,想了想道:“這位陳先生的祖父、父母還有一位姐姐都在我們這裏。祖父、父親還有姐姐都是同一種遺傳病,現在全都癱瘓了,母親倒是沒有那種遺傳的毛病,但是因為心急又操勞的緣故,心肺功能很差,病了很多年。陳章先生他其實也挺可憐的,不過……”

“不過什麽?”

“最初他還堅持來看他們,每周一次,所以我們都對他有點印象。但是後來他就來得很少了,每次也都隻停留很短的時間就匆匆離開。這兩三年更是一次都沒有來過,看得出來,他不是很樂意看見那些家裏人。可能負擔久了,對他來說太累了,就像……”小姑娘猶豫了一下,還是咬咬牙說了個重詞,“就像累贅。”

甩又甩不掉,放又放不下,所以一方麵在努力供養,一方麵又不想看見他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燕綏之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又抬眼衝小姑娘笑了笑,道:“那我先去病房了,謝謝。”

小姑娘連忙擺了擺手,“不用謝,應該的。”

離開服務台後,燕綏之並沒有急著去找小姑娘提供的病房號,而是在住院部的樓下商店裏轉了一圈,買了一支不帶任何其他功能,隻有最基礎功能的錄音筆。

病房外的走廊上,果然有幾個穿著便衣的人扣著帽子,或者裝作在等人的模樣坐在長椅上。

但在燕綏之走向病房門的時候,他們都不約而同看向了他。

燕綏之一眼就明白他們是什麽人,衝他們晃了一下身份卡。

那幾個人點了點頭,示意燕綏之可以進去,但是不要關上病房門。燕綏之又衝他們攤開手掌,簡單解釋道:“錄音筆,最古老的那種。”

幾個人笑了一下,衝他房門抬了抬下巴,“可以用,去吧。”

老實說,見陳章家人的過程並不令人愉快。

陳章的母親哭得很厲害,她的鼻端插著幫助呼吸的細管,好幾次燕綏之都怕她的動作把細管弄脫落,但她根本沒在意。隻是一直哭一直哭,說很久沒看見陳章了,說苦了他了,這麽多年讓他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護士被她的哭聲驚動,匆匆過來給她檢查了一下身體指標,似乎格外擔心她會就此哭進搶救室。

這途中,護士悄聲對燕綏之說,“老太太偷溜過好幾次,說要賺點錢給她兒子減點負擔。有兩次差點兒就找不回來了,還是樓下服務台的姑娘在港口附近看見她縮在角落,跟一群人一起擺小攤,才又給找回來,手腕的測量儀上加了個定位的小芯片。”

燕綏之聽到老太太這個詞的時候,莫名有點敏感。他的目光落在陳章的母親身上,陳章50多歲,他的母親頂多也就是100不到,在這個壽命普遍200的世界上,人生也才走到一半,按照現代人的衰老速度,甚至還在盛年的尾巴。但是她卻已經老態明顯,垂下的皮膚和眼下極深的淚溝不僅顯得蒼老,還格外憔悴。

不僅是她,這一屋子的人,陳章的祖父、父親還有他的姐姐,看起來都比常態老得多。

他的祖父窩在最裏麵的床鋪上,身體在衰老的階段不斷萎縮,看起來又瘦又小,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他聽見他們念叨著陳章的小名,過了很久才慢吞吞地抬起頭,抹了一下眼睛道:“文啊,他不要我們啦?”

他每句話都說得很慢很吃力,說一句還要歇一會兒。

“不要啦?”

“我好像不記得他長什麽樣了……”

陳章的姐姐一直沒有開口,卻在這時候低聲說了一句,“不要了好,別要了吧,少苦一點。”

那小護士扭頭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鼻尖紅紅地衝燕綏之道:“抱歉,我先出去一下,有什麽情況一定按鈴叫我。”

燕綏之很少怕什麽東西,要說唯一應付不來的,就是這種場麵。

倒不是說他會在這裏手足無措,相反,他很快以陳章朋友的身份把這些嗚嗚咽咽哭著的人安撫好了,也許是他看起來溫和可信的緣故,說什麽瞎話他們都當真,到最後聽得一愣一愣的,硬是忘了哭。

溜出去洗了把臉的小護士這才有膽子回來。

臨走前,陳章的父親突然啞著嗓子問了一句:“他,沒出什麽事吧?”

燕綏之笑了笑,“沒有,我今早還去見過他,隻是他實在抽不開身。”

“沒事的,沒事的。”陳章的父親重複著,“跟他說沒事,不用惦記,我們很好。”

從福利醫院出來的時候,住院部的探視時間已經結束了,第一區這邊的季節跟第三區並不相同,氣溫要低很多,夜裏的冷風順著走廊的窗吹進來,讓人覺得有些冷,哪怕有困意的也吹清醒了。

好幾層的走廊都靜悄悄的沒有人,燕綏之臉上早已收起了笑,月光映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將他的神色映得很淡。他走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看了眼智能機,果然,上麵有一個未接來電,還是來自於菲茲。

之前病房裏哭起來兵荒馬亂的,他居然完全沒有發覺有通訊請求。

他看了眼德卡馬的時間,給她回撥了一個通訊。

“喂?”菲茲接得很快。

“抱歉,剛才有事。”燕綏之道。

“哦哦沒關係!”菲茲說著,突然覺察到什麽般問了一句,“你怎麽了?聽上去好像有點……不對勁?”

燕綏之落在窗外的目光沒什麽變化,嘴上卻笑了一下:“哪裏不對勁?也許是有點困。之前什麽事?”

菲茲被他一提醒,立刻叫道:“哦對!你知道嗎!剛才第一步的審查通過名單公布出來了,你猜怎麽著!你的顧老師和霍布斯兩個人居然都在名單上!”

燕綏之一愣:“確定都在?不是重名?”

“不是,就是顧晏和霍布斯。”菲茲道,“這算好事還是算壞事?”

兩個人都在名單上,意味著兩個人都有可能成為一級律師?不可能的。老規矩絕對不可能變,最終能成為一級律師的肯定隻有一個,不是顧晏就是霍布斯。兩個都通過第一輪這種情況實在很少見,十幾年都很難見到一次。這說明在這一輪審查中,委員會很難取舍,萬般無奈之下決定把這種抉擇往後拖一拖,留給公示期或者投票期。

這對顧晏來說,並不算好事。

燕綏之想了想,回答菲茲:“這就看你偏不偏心了。”

他頓了頓,又道:“反正我偏心。”

一般人總要有兩句場麵話,像他這麽坦然的有點少見,菲茲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哈哈哈地笑了半天,“好了,你這麽一說我突然又覺得心情不錯,這說明我也很偏心!”

“顧晏”燕綏之下意識說完,又硬生生在後麵補了兩個字,“律師他們回德卡馬了?”

“之前告訴我已經進港口了。不過好像顧晏還要出差?不知道他,反正他們這幫大律師整天飛慣了。”菲茲道。

……

第二天,看守所那邊臨時有點狀況,跟燕綏之協商更改了會見時間。

直到下午四點,他才重新坐在了會見室裏,進會見室前,他突然收到了一條新消息,來自於顧晏。

這顆消失了一天一夜的薄荷精上來就沒頭沒尾問了一句話:

在哪?

燕綏之被管教的目光催促,也沒多說,言簡意賅地回道:

看守所。

說完他便摘下智能機放進了透明袋裏。

管教接過袋子的時候又往他手裏看了一眼,“還有別的通訊工具麽?那是什麽?”

燕綏之把手攤開。

管教點了點頭,讓他進了會見室。

沒兩分鍾,陳章就被昨天那個虎臉管教帶來了,兩個人看見燕綏之的瞬間都露出了一種麻木不仁但又有一點點心酸的表情,可見前一天都被傷得不輕。

陳章在桌前坐下的時候,又伸手按了一下腰。然後開門見山地扔給燕綏之一句話:“我仍然堅持昨天的態度。”

打死不說。

燕綏之也不急,隻是有點好笑地問:“那你完全可以拒絕來會見室,就像昨天最初所做的那樣。”

陳章抿著嘴,沒有回答。

他其實是怕了這個實習生,他怕他拒不見麵之後,這位實習生又像昨天一樣,搞出什麽事來詐他。詐一回他的情緒就要跟著激動一回,忐忑不安的滋味並不好受,他不想再上一回當。所以幹脆來了,就這麽麵對麵坐著,反而心裏更有底一點。

因為隻要不說話,主動權就依然在他這裏。

“人帶到了啊,會見時間老規矩一小時。”管教牙疼似的哼哼了一句,轉身就走了。

大門嘭地關上,會見室裏又開始陷入昨天那種令人窒息的氛圍裏。

陳章單方麵窒息。

燕綏之一點兒也不急,他昨天臨走前留下的話,今天說到做到。他還真就什麽也不幹,也不著急,就那麽喝著玻璃杯裏的清水,淡定地看著陳章。

“……”

十分鍾過去,陳章開始挪凳子。

二十分鍾過去,陳章開始抓耳撓腮。

三十分鍾過去,陳章有點忍不住了。

他剛要張口,燕綏之突然伸出食指抵了抵嘴唇,示意他不要說話,安靜點。

“……”

陳章要瘋了。

就在他一臉崩潰地瞪著燕綏之的時候,燕綏之輕描淡寫地掃了眼牆上的時間,然後拿出了一樣東西,擱在桌子中央,“你不用說話,我今天也不打算問什麽問題。現在還有25分鍾剩餘,我給你放一段錄音。”

桌上的東西正是他昨天買好帶進病房的錄音筆,他錄了其中一部分,不長不短,剛好25分鍾。會見室不能帶任何通訊工具,所以他才挑了個這麽老式的東西。

好在雖然老式,音質卻不錯,放出來的內容清晰得就像響在耳邊。

“我好久沒看見他了,他過得苦不苦啊?”

女人蒼老的聲音響起來的瞬間,陳章就像被按了定身鍵,瞪著眼睛身體繃直,一動不動……

看守所外麵,兩個人影正在對街的咖啡露天座上,在這裏能夠清楚地看到看守所大門,還能坐著喝杯咖啡,視角非常好,適合等人也適合盯人。

赫西看著擺弄專業鏡頭的本奇,忍不住道:“這樣不太好吧老師。”

本奇被他冷不丁的出聲弄得手一抖,差點兒摔了鏡頭,“哎我這十萬西的寶貝,你說話別這麽突然!哪樣啊?”

“跟蹤那個實習生。”赫西咕噥道,“盯著他拍幹什麽……”

“當然是挖點新聞啊!”本奇眯著一隻眼,半邊臉貼著動態相機,表情精明又刁蠻,“別看隻是一個實習生,能做的文章多了去了。他怎麽給當事人做辯護,最後是輸了還是贏了,輸了是不是跟曼森家有不正當的交易啊?贏了是不是跟法官交往過密啊?又或者還有什麽別的彎彎繞繞,這個案子牽扯的人都不簡單,隨便找一個角度都能寫。看圖說話會不會?”

赫西小聲道:“我覺得這樣不太好,你都跟了他一天了,還在他賓館對麵架了個長”

“你覺得這樣不好,那樣也不好。”本奇沒好氣地打斷他,“你是老師還是我是老師?我會害你?你來幹事是要賺錢吃飯的,先活下來好嗎年輕人?再說了”

他調好鏡頭,找好了一個角度,舔了舔嘴唇道:“我那一口氣到現在還沒出去呢,噎死了你收屍麽?不給那個小實習生找點樂子磨一磨,我渾身不舒坦。”

這話剛說完,他就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

他第一反應是,誰啊,還挺有禮貌。

等他愣了一下轉過頭去,就看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人似乎剛從別的地方過來,手裏還搭著一件明顯不合這邊季節的灰色大衣,身上的襯衫卻依然筆挺得像剛熨燙過。

本奇:“你誰???”

對方在他眼皮子低下,一臉冷漠地拿走了他的相機,然後垂著目光看了他一眼,語氣平靜卻讓人心慌:“如果沒弄錯的話,你正在跟拍的人碰巧是我的實習生。我不介意浪費時間聽你解釋一下,你打算怎麽磨一磨他?”

本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