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看照片的時候,燕綏之記下了兩樣東西。其中一個就是陳章那個不太起眼的家,他看的時候,雖然目光掃得很快,實際上卻把牆角上的門牌記下來了,上麵寫著樟林路19號。

燕綏之約的車是可以自主駕駛的,所以他上車就直接坐上了駕駛座。

車子起步時默認的是智能駕駛模式,無人自開,燕綏之在第三區的地圖上搜到了樟林路19號的位置,把它定為目的地,便沒再管,任駕駛係統自由發揮。而他自己則打開了光腦,打算再過一遍案子的資料。

不過沒看多久,他就重新抬起了頭,目光落在了後視鏡裏。

一般而言,智能駕駛係統其實有個額外的功能,叫做前車追蹤。但是這個功能隻有警車能夠光明正大地用,其他一切社會車輛都不允許無故開啟這個功能。真要有什麽特殊活動需要開啟,還得提前遞交申請,由警署那邊審核通過了才可以。

所以,如果你在路上心血**想要跟著某輛車,要麽約個有人工司機服務的車,要麽自己上。

總而言之,得手動。

手動開的車,在滿路智能駕駛的車裏,總是特別顯眼,看路線和拐彎方式就能認出來。

所以燕綏之隻瞟了兩眼,就從後視鏡裏認出一輛特別的車來

之所以說特別,是因為那車一直跟著他。

燕綏之試著摸了一下方向盤,他的這輛車便要拐不拐地擰了個彎。後視鏡裏遠遠綴著的那輛車也猶猶豫豫跟著他擰了個彎。

“……”

追車追得這麽傻,也是一種能耐。

他以前因為各種原因沒少被人跟過,可以說是經驗豐富,這麽愣頭青的跟車方式倒是頭一回見,簡直是送上門來給他逗樂的。至於那輛車裏的人是誰,用腳趾頭想想都能猜到。

除了剛才那位被他逗弄過的記者,還會有別人?

不可能了。

燕綏之好整以暇地欣賞了一會兒那輛車拙劣的演技,給了對方十分鍾的自由發揮空間,然後不緊不慢地把光腦收了起來,一手扶上了方向盤,一手點開地圖大致看了會兒,便幹脆地關閉了智能駕駛係統。

……

高架上,一輛銀豹係列s60正順著智能駕駛的車流而動,時不時打個不太必要的彎,引得整個車身營養不良似的抽一下筋。

車內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蜂窩網那兩位記者。本奇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雙黑豆眼正緊緊盯著前麵的那輛車。他總是看一會兒,轉頭催促一下司機,再看一會兒,再催一下司機。

那司機一臉痛不欲生,好像屁股下麵坐著的不是駕駛座,而是鋼釘板。從他的表情和偶爾抽一下的嘴角來看,他應該萬分後悔接了這一單。

本奇在車上嗶嗶了能有十分鍾,司機終於忍無可忍,也不看前麵了,扭頭衝本奇道:“這位客人,您能不能先閉嘴歇一會兒?”

“你!”本奇瞪圓了黑豆眼,這讓他看起來像個瓢蟲,“怎麽說話呢?什麽服務態度?”

“就這個態度,夠好了。換個不好的,在您說要跟蹤前車的時候,就該把您轟下車了。”

“放你的”

“誒誒誒!”

前座兩人快要在車裏掐起來的時候,後座一直悶不吭聲的赫西突然開了口,“等等,你們看!”

他抬手指著前車窗,道:“那輛車!”

司機和本奇猛地轉頭看過去,就見他們跟蹤的那輛車前一秒還順順當當地跟著車流奔馳,下一秒就陡然一個急轉,速度瞬間飆升,在車流中拐了刁鑽的角度,三兩下便飆出了前麵的高架出口,轉了個瀟灑的大彎,飛馳著消失在了視野盡頭。

隔著那麽遠的距離,車裏的人都仿佛能聽見那車呼嘯著離去時兜起的風聲。

本奇他們一臉懵逼地欣賞了一出甩車表演,酷炫得讓人說不出話來。車內頓時一片安靜,氣氛格外凝重。

過了幾秒,司機說:“如果我不是被甩的那輛車,我恐怕得給那位的開車技術打個五星。”

本奇猛地回過神來,他抽了一口氣,急道:“去他媽的五星,快跟啊!人家影都飆沒了你呢!”

司機破罐子破摔地往座椅上一靠,指了指方向盤上的標誌道,“請您睜大眼看看,您約的是輛銀豹,人家約的是輛亞飛梭,隻比正經飛梭稍差一點,比咱們這快了不知道幾個檔,你告訴我怎麽追?”

“那你不早說追不了?”

司機抹了把臉:“智能駕駛慣性限速,當然能追,我他媽哪能想到人家中途換手動飆速去了?你能你來!不能閉嘴!”

本奇氣得窩回了座椅上,覺得自己那一口氣非但沒下去,反而要噎死他了。

後座的赫西默默看完一場鬧劇,又瞄了眼高架出口連接的那條路,盡管那輛亞飛梭早已沒了蹤影,但他還是有滋有味地看了幾秒,然後沒憋住笑了一下。

“你幹什麽?”本奇活像個炸了毛的雞,敏感地扭頭看向他。

赫西立刻抿起嘴,尷尬地“嗯”了一聲,有點慌亂地岔開了話題,“沒什麽,我就是在想我們現在該去哪裏啊老師?”

本奇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直到赫西開始變得坐立不安,他才開口道:“想回去啦?”

赫西斟酌了一下,問道:“您打算要回了嗎?”

本奇翻了個白眼,“想得美。”

“……”

本奇重新轉回頭去,靠在副駕駛上丟給司機一句話:“去櫻桃莊園,這回不用跟什麽車了,你慢慢開,我睡一會兒。”

說完,他哼了一聲。靠著座椅閉上眼睛的時候,他隱約聽見後座的赫西特別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當然知道赫西在歎什麽氣。

赫西這個年輕人是去年剛畢業的,有熱情,有禮貌,有理想,就是臉皮薄,做什麽事都下不去手也張不開嘴,顯得太靦腆。這一行就是怕靦腆。

所以赫西的求職路並不順利,一路輾轉最終到了蜂窩網這個冷門小站。

不過說是冷門小站,能在全聯盟數不清的網站中存活下來,就已經能算一種成功了。所以歸根結底,這個工作算不上太好,但也不賴,每年招人要求還挺高。

最初人事官也是不想要赫西的,錄取還是因為老板一句無意的話。

老板當時翻了一眼赫西以前拍的照片,說這學生有股悲憫心。

悲憫心什麽的,反正本奇半點兒沒看出來,沒準兒就是老板偶爾興致來了說一句文藝話。他隻知道,單看攝影技術,赫西差了網站禦用的兩位攝影師十萬八千裏。人事顯然也這麽覺得,所以把他安排給了本奇做助理記者,說白了就是打雜,順便學點兒東西。

本奇覺得自己夠心軟了,有些老師不想帶出學生餓死自己,收了助理權當多個倒水的,什麽東西也不教。他不同,他每回出來都把赫西帶上,每回想起什麽前輩忠言,也都會告誡他。這樣盡心盡責的老師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奈何赫西這小子不領情。

整天就惦念著爆炸案、爆炸案……以及爆炸案。

當初爆炸案發生之後,討論度最高的那陣子,本奇也有過這樣的熱情。奈何他跟了十天,也沒拍到什麽翻轉性的東西或者爆炸性的消息。那陣子赫西也拍了不少照片,但他那個技術……

總之,本奇看完那數百張照片,最終的評價就是:不知所雲。

在他看來,連一張有信息量的照片都找不出來,更別提湊足一個有衝擊性和討論度的版麵了。

那批照片當即就被網站廢棄了,但是赫西自己卻備份了一份,舍不得刪,還總說裏麵的內容很多,疑點也很多。奈何這小子嘴笨,表達不出來,實在沒什麽說服力。

於是最終,這件事就被擱置下來。

再往後,爆炸案的熱度已經過去了,無數媒體的報道證實那個案子本身也並沒有什麽好說的,之所以當時吸引了那麽多討論,也隻是因為那個法學院院長而已。

湊熱鬧誰不會啊,這是很多人的本性。

那麽多報道的人裏有幾個是真正跟那位院長有交集的?沒幾個,跟風了一波下來,那些人除了一波經典照片,可能連那位院長臉都沒真正記熟呢,指不定給對方加個胡子或者換個發型,一堆人就認不出來了。

反正本奇自己就是這樣。

“別歎氣了,我也是為你好……”本奇咕噥了一句,“是什麽時間就討論什麽時候的事情,別總炒舊話題,有意思麽?”

這話說完,他聽見後麵的赫西沉默了一下,有些尷尬地回了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

本奇翻了個白眼,徹底睡了過去。

燕綏之甩脫了那輛車,又把駕駛切回智能模式,丟開方向盤繼續看起了手裏的案件資料。他的模樣平靜淡定,好像剛才飛馳飆速的車不是他開的一樣。

再往前倒個二十年,他手動開車就都是這個風格,提速的時候臉上還沒什麽表情,倒是車上坐著的人往往都會攥緊把手,一臉心髒快要從嘴裏蹦出來的模樣。

後來他注意到了這點,速度就慢慢放了下來,能用智能駕駛都用智能駕駛,越來越懶得碰方向盤。

沒多久,車子便停在了預設的目的地,樟林路19號。

天琴星第三區的房價貴得離譜,樟林路因為地段有些不方便,稍微好點。但即便這樣,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所以這一帶的普通住宅都特別小,一個挨著一個。又因為有懸浮軌道橫跨過去,還不能建得太高,最高不過三層。

陳章的那座小房子隻有兩層,從正臉看,一層頂多能塞下一個小小的客廳和廚房,二層塞下一間臥室和衛生間。

燕綏之從口袋裏掏出兩隻薄薄的白色專用手套,這是他剛到天琴星的那晚出去買來的。豐富的經驗讓他知道,碰到什麽樣的案件需要提前準備什麽樣的東西。像專用口罩手套那種一次性的消耗品,他都是到地方再買。

屋門前的一隻通知箱和窗台上都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但還能分辨出警方在這裏調查取證時貼過的封條痕跡。

這會兒該查的都查完了,大多數亂七八糟的封條和警戒都已經撤了,隻剩下正門和幾扇窗戶鎖眼上的還留著,以表示這裏閑人免進。

有一位警署的小警察還盡職盡責地守在這裏,燕綏之過來的時候,他在路邊的車裏按了下喇叭。

“幹什麽的?”小警察從窗子裏探頭出來。

燕綏之把身份卡在他那裏刷了一下,“來的路上我交過申請。”

“辯護律師啊?”小警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可能是覺得他太過年輕了,露出了不太相信的表情。不過身份證明都有,而且顯然之前也聽到過消息,便沒再多問,點了點頭。

他沒有在車上坐著幹看,而是下車來跟著燕綏之到了門口。

他默不吭聲地看著這位一臉學生相的年輕人講究地戴上手套,又戴上口罩,然後彎眼衝他笑了笑,“勞駕開個門?”

小警察一邊用權限開鎖,一邊心裏嘀咕:你怎麽不幹脆把全身都包上呢……

這條路上往來的車輛太多,僅僅隻是幾天沒人清掃,屋裏就已經有了濃重的灰塵味,一開門就糊了兩人一臉。小警察已經習慣了,隻是掩了一下口鼻就進了門。

倒是燕綏之,有預見性地帶了口罩,還是被那股灰塵味嗆了一下,偏頭輕聲咳嗽了幾下。

小警察心說:這實習生還真是金貴……

屋裏能搜查的地方其實早就已經被搜查過,燕綏之也並沒有打算能撈出什麽驚天的漏網之魚。他隻是在客廳裏走走停停地掃了一圈,又邁步去廚房掃了一圈。

目光蜻蜓點水似的掠過一樣又一樣物品。

“你這樣能看出什麽東西啊?不用動手的嗎?這裏都是清點過的,可以翻。”小警察看了他的手套好幾眼,終於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委婉表示你不用怕,有我盯著的情況下,隨意動手。

他以為這個實習生隻是年紀小,沒有經驗,太過拘束。誰知對方聽了他的話,隻是點了點頭,笑道:“暫時不用。”

小警察:“……”我都替你急。

二樓的臥室床頭,有個家用智能機,某種程度上可以代替光腦,隻不過比光腦便宜很多。

陳章進了看守所,這個家用智能機自然是不能帶走的,警方對它清查過一遍,之後便複歸原位,隻不過還保持著監控。

燕綏之衝小警察示意了一下,“我需要打開這個。”

小警察一臉“你終於動手了”的模樣,走過來替他開了機。燕綏之依然矜驕得很,隻動了幾下手指,調出消息界麵掃了一眼消息。

這麽多天沒動,陳章的消息界麵裏堆滿了各種未讀信息。包括第三區各種商場的打折信息,官方天氣通知信息,各種亂七八糟的推銷詐騙信息等等。

天天讓警方盯著這些玩意兒也挺難為他們的。

小警察顯然平日裏沒少被摧殘,看見這些信息就低頭揉了揉眼皮,再抬頭時卻發現那位實習生律師依然靜靜地看著全息屏,漆黑的眼珠蒙有一層透亮溫潤的光,隨著屏幕上滾動的信息偶爾輕輕動一下。

燕綏之靜靜地看完了所有消息名,偶爾看到有些有興趣的就會衝小警察遞個眼神,然後點開看一下信息內容。

他看得時間最長的信息,是一條福利醫院的宣傳信息,帶著節日問候的那種,看完他便關了屏幕,站直身體衝小警察點了點頭,道:“謝謝,我差不多了。”

“好的。”小警察心說這可能是我跟得最快的一次調查。

但他麵上沒表現出什麽,公事公辦地帶著燕綏之出了房間。

燕綏之落在他後麵幾步,一邊下樓一邊若有所思地摘下手上的手套。

直到最後走到大門前,看著小警察關上門重新封好,他才解下口罩又衝對方笑著道:“辛苦,那麽我先走了。”

小警察點了點頭,重新鑽回車裏,看著燕綏之去往不遠處停車坪的背影,他忍不住咕噥了一句,這學生是不知道該幹嘛了,所以來亂轉了一氣吧?

但是事實上,燕綏之當然不是亂轉的。

他上了車就把目的地定在了那家名叫知更的福利醫院。

因為那家醫院他剛好打過交道,別的不好說,至少那種宣傳信息不是隨便亂發的,能收到這種信息,說明陳章去那家福利醫院看望過什麽人。

知更福利醫院並不在天琴星第三區,而是在第一區,位處一個偏僻卻幽靜的地方,很適合養病。

這段路長得離譜,燕綏之開車到那兒的時候,已經是夜裏了。

他理了理襯衫褶皺下車的時候,手指上的智能機接連震動了好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