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業這麽多年,碰到的當事人什麽樣的都有。不配合的也不是第一回見,但是連著兩回都碰到這麽排斥律師的,手氣也確實有點兒背。

燕綏之喝完一口水,默默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沒好氣地笑了一聲,心說還不錯了,至少不像上一個那樣見麵就問候全家八輩祖宗。

遠在十數光年外的酒城,反叛少年約書亞達勒扭頭就是一個噴嚏。

“你大冬天的露個膀子,真嫌自己身體太好?”略微年長幾歲的鄰居切斯特貝爾在旁邊念叨了一句,“感冒了吧?”

“不是,肯定有人在背後念我壞話。”約書亞達勒揉了揉自己的鼻尖,揉到發紅才放下手,又用膝蓋狠狠壓了一下小半人高的紙板,用麻繩一下一下地捆紮緊,然後沒好氣地瞥了眼切斯特,“我給福利院這邊幫忙是因為以前欠過福利院的情,你跟過來礙什麽事?”

而且念念叨叨煩死人了,一句要感冒咒了三天,蜜蜂都沒你煩人。

他翻了個白眼,習慣性地咕噥了一句髒話,“去你奶”

切斯特貝爾抬手指了指他紅彤彤的鼻尖,半真不假地提醒道:“我聽見了,你這話帶上我家老太太了啊!”

對付約書亞達勒,唯二有用的是兩個人他妹妹,還有貝爾老太太。

效果立竿見影。

“……”約書亞達勒咕咚一下,把後半句咽了回去。他瞪著切斯特,無聲地蠕動了兩下嘴唇,最終隻能憋憋屈屈地扯了兩下麻繩,繼續幹活。

連髒話都不讓罵,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你少罵兩句,一年被揍的次數能少一半。”切斯特貝爾把另一隻紙箱裏的東西搬出來,把空了的紙箱壓扁摞在旁邊。

約書亞達勒:“滾你的,除了你誰他媽總跟我打架?”

“我最近哪回不讓著你?”切斯特貝爾把那堆東西往他麵前推了推,“喏把這些也換進玻璃櫃。”

這是一家老福利院的貯藏物,這家福利院前些年因為一些事關閉了很久,最近老院長回來打算重新開院,請了一些雜工來整理積壓多年的貯藏物,把它們從紙箱換進防潮防損壞的玻璃櫃裏,順便把紙箱捆紮好循環處理掉。

約書亞達勒很小的時候受過這家福利院的一點照顧,這次沒要工錢,主動過來幫忙。

他接過切斯特搬出來的那摞雜物,把紙質存檔文件和其他東西分門別類,一一放進不同的玻璃櫃裏。理到其中一份文件的時候,他突然“咦”了一聲。

“怎麽了?”切斯特探頭過來。

“這張合照……”約書亞指了指文件中夾著的一張舊照片,“你看這個人,長得像不像上回幫我出庭的那個律師?年紀小一點的那個。”

切斯特回憶了一下名字,“叫什麽?”

“阮野。”

“我看看。”切斯特拿過照片來,先看了眼反麵。

就見上麵印了一行字與年輕善良的y先生在茶花園享用下午茶,他來簽一筆贈款,一如既往不願意留影,哈爾偷偷幫我拍了一張,希望y先生別介意。

照片裏,淺色的茶花開得正好,陽光跳躍在枝葉上。一個年輕人正低頭端起麵前的咖啡杯,光影勾勒出他的側臉輪廓,從額頭到鼻梁再到下顎,每一道轉折都像是精心雕琢的。他目光微垂,嘴角帶著笑,即便是靜止的,也有年輕人特有的風發意氣。

和他對麵而坐的是一位灰發老人,精神抖擻,慈眉善目,正趁著年輕人不注意,偷偷對著鏡頭豎了個大拇指。

切斯特翻看了一會兒,道:“你是臉盲嗎?這個角度可能看著有一點像,但顯然不是一個人。”

他可能很難給一個臉盲形容兩個人長相上的區別,最後隻能挑了一個最明顯的區別道,“你看,這個人眼角這邊有一顆痣。唔……可能有點小,看不太清,你仔細看看。我記得那個阮律師沒有痣吧?有嗎?”

約書亞:“……忘了。”

作為一個臉盲還理直氣壯的人,約書亞達勒道:“哪裏不像!一模一樣!”

切斯特:“……”你恐怕有點瞎。

但這話他不敢說,他好不容易才跟這位倔小子的關係有所緩和,要因為這種小事爭一場太不值了。

約書亞達勒咬著舌尖想了想,對切斯特說:“你的智能機呢?”

切斯特默默掏出一隻黑色的金屬板,“說了很多次了,這個不是智能機,夠不上那麽高級,就是個很便宜的通訊機……”

“借我用一下。”約書亞說。

他接過通訊機,笨拙地擺弄了一下,把那張合照拍下來,發給了一個人。

切斯特看著那串陌生的通訊號,問:“發給誰啊?”

“上次的律師。”約書亞頭也不抬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內容,“顧律師,我還欠著他的錢,所以要了他的通訊號。他好像是阮的老師。我給他看看,他肯定能認出來。”

切斯特:“……你可真認真。”

如果上學的話,應該是個咬著手指也要強行啃會課本的人。

約書亞正襟危坐捧著通訊機等回複的模樣,非常符合切斯特的腦補。沒過多久,通訊機震了一下。

“回了回了!”約書亞有點亢奮,他很少用通訊機這種東西,有點兒新奇,“顧律師回我了。”

切斯特翻了個白眼,敷衍地應答:“嗯嗯嗯。”

顧晏的回應很簡單:

什麽文件裏夾的照片?

約書亞不知道文件內容能不能隨便給人看,便拍了文件抬頭,拍了一下最後一頁的結尾,傳給了顧晏。

拍的時候,他嘴裏咕咕噥噥跟著念了一遍:“……資產贈予書……y先生……4月15日……”

結果照片剛傳過去,他就愣了一下,又仔細看了一眼文件最後的落款日期,盯著年份算了一下,“誒不對,這是……這是20年前的照片吧?”

雖然就現在的壽命來說,20年並不算什麽,但長相氣質上多少會有些變化。

“那個阮律師,好像還是實習生。”約書亞有點茫然,“一般實習生多大?”

切斯特道:“不知道,大學畢業還是研究生畢業年齡還是有區別的,就……算他28?那他20年前……”

約書亞:“……8歲。”

切斯特:“……”

“嗯……這個照片上的人看著也特別年輕,像是20不到。”

但那也成年了,跟8歲的區別還是很大的。

果不其然,沒幾秒,約書亞手裏的通訊機又震了一下。顧晏的信息又回複過來了,一共兩條,都很簡潔:

不是他。

謝謝。

約書亞一臉茫然地拎著通訊機問切斯特:“他說謝謝,謝什麽?我怎麽看不懂?”

切斯特:“嗯……教養吧。”

約書亞:“???”

紅石星上,約好的智能駕駛車無聲無息地在路邊停下,顧晏發完信息,垂著目光看著屏幕上的照片,寒夜的晚風撩起他的大衣衣擺,又輕輕放下。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收起屏幕。

一個新的通訊請求切了進來,高級事務官的聲音嚷嚷著響起,“你怎麽不在房間?”

顧晏:“大半夜找我什麽事?”

“睡不著找你再對一遍資料,我覺得你這次審查應該穩了,隻要明天不出意外。”事務官道,“所以大半夜的,你為什麽不在房間?”

顧晏:“買咖啡。”

事務官:“???哄鬼呢大半夜喝什麽咖啡?”

顧晏沒答,態度非常強硬也非常冷漠,一股愛信不信的意思。

事務官:“好好好,那你走到哪裏了?還有多久回來?”

顧晏拉開車門,智能駕駛係統自動提問:“請指示目的地。”

“天平酒店。”顧晏道。

事務官:“你買個咖啡還約車?”

顧晏捏了捏眉心,臉色並不太好看。他的目光在周圍掃了一圈,最終落在港口來回穿梭的車流上,嗬出的呼吸在麵前形成了淺白的霧氣,像是略帶自嘲地歎了口氣,“嗯。”

事務官又追問了一句:“嗯什麽?你別騙我我不傻,你究竟幹什麽去了?”

顧晏扣好安全裝置,把車門關上,平淡地回了一句:“誰知道呢。”

說完,他切斷了通訊,靠在副駕駛上閉目養神,燈火安靜的夜色在車窗外連成了斑斕的線……

看守所的管教脾氣還算好,燕綏之坐在會見室裏手指輕敲著桌麵邊緣出神,他也沒有催,就公事公辦地抱著電棍站在門邊,隨時準備送這位年輕律師出去。

事實上燕綏之並不是真的在出神,而是在思考。他回憶了一些事後,又點開光腦,找出陳章的某幾頁資料重新看了一眼,對管教笑了笑:“勞駕。”

“怎麽?”對於彬彬有禮的人,誰都凶不太起來。管教盡量緩和了臉色,問道,“有什麽需要?”

“能不能幫我給陳章帶一句話。”

“什麽話?”管教問。

“就說,他的律師在3147年間都是香檳的常客,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叫做陳文的教練。”燕綏之輕輕敲著桌麵的手指停了下來,又抬眼一笑,“另外,明天這個時間,我在這裏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