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並不是一個人來的,同行的還有幾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男男女女,粗略一數,大概有七八個人。

那些麵孔燕綏之並不陌生,甚至算得上非常熟悉,都是他曾經的學生。其中三個跟顧晏一樣是直接跟著他的,另外幾個因為一些課程研究被燕綏之帶過小半年。

他沒有太多時間去了解學生私下的事情,但在他的印象裏,這一群人應該私交不錯。

燕綏之之所以會知道這點,是因為這當中的幾位活躍分子時不時會提到他們在聚會,並且會放一些照片。大多數聚會的照片中,都有顧晏的身影。

顧同學總是那些喧鬧氛圍中獨特的一景,要麽握著酒杯靠坐在一旁欣賞群魔亂舞,要麽垂著目光聽旁邊人聊得天花亂墜。

這麽個不活潑的棒槌還回回都被他們拽上,可見關係非常不錯。

這群人中的大多數在畢業後也一直跟燕綏之保持著聯係,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逢年過節總會給他發來一些問候。

唯獨兩個人例外。

其中一個叫柯謹,孤兒院出生,非常努力,是一個對生活極度認真的人。因為當初他各門課程表現都很突出,所以燕綏之做院長的時候非常樂意把各種獎助學金批給他,偶爾也會給他一些學業和工作上的提醒。

柯謹非常感謝並且尊敬燕綏之,所以最初始終保持著聯係。後來因為一些意外,他生了一場大病,精神狀況又出了問題,這才斷了。

另一個就是顧晏。

沒想到幾年一倒,顧晏居然成了他聯係最緊密的一個,抬頭不見低頭見,隻能說世事無常,特別見鬼。

距離不算近,燕綏之看不見顧晏臉上的表情,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就覺得對方好像比他還覺得見鬼。

沒多會兒,那一行人走到了近處。

“不是同學啊,看著像剛畢業的。”打頭那個年輕的金發女人訝異地掃了洛克他們一眼,目光落在燕綏之臉上的時候多停留了兩秒。

不過她很快意識到這樣盯著人看並不合適,於是衝燕綏之笑了笑道:“你們……也是來看教授的?”

說話的這位女士名叫勞拉斯蒂芬,當年是個非常活潑愛笑的姑娘,燕綏之上一回見到她還是兩年前的一場訴訟,比上學時候要成熟許多,但依然愛笑。

不過今天在墓園,她的笑很淺,一閃而逝,看得出來隻是為了表達友好和善意。

她這話說完的時候,顧晏剛好走上最後一級台階。他在一旁站定,目光先是落在了墓碑上,接著落到了燕綏之的臉上,最後落在了他手上。

燕綏之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看,才發現洛克那個二傻子發現他手裏空了,又給他塞了一枝安息花。

燕綏之:“……”

“你怎麽又給我一枝。”燕綏之偏頭沒好氣地低聲問洛克。

洛克很怕顧晏,愣是沒敢說話,為了避免被顧晏的餘光掃到,他甚至還悄悄朝後麵退了一小步。

燕綏之:“……”這慫的。

他抬起頭,跟顧晏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為什麽,顧晏的臉色看起來非常非常……一言難盡。

“……”

場麵一度非常尷尬。

燕大教授手指默默撚了一下花枝,又想把它往隔壁墓碑上插了。

兩人都還沒有開口,那種莫名的氛圍就已經很明顯了。其他人都覺察到了一絲異樣,,一臉疑問地看看他再看看顧晏。

顧晏盯著燕綏之看了兩秒,垂眸用手指掃了一下智能機,顯出時間:“這個時間點,你似乎應該在辦公室裏老老實實看著卷宗。“

燕綏之沒好氣道:“是啊,我也這麽認為,但是顯然出了意外。”

他說話的時候,洛克借著遮擋拚命用手指捅他的背,似乎想提醒他別這麽直愣愣地跟老師說話。但是那力道快把燕綏之的大衣戳出洞了。

安娜他們幾個也睜大眼睛看著他,活像在問:“你是不是不想幹了?”

“顧,你認識?”跟顧晏同行的眾人一愣,紛紛問道。

顧晏淡淡道:“這期新收的實習生。“

這回輪到那些人見鬼了。

“實習生?你收的?!”顯然,顧晏的朋友們都知道他是個什麽德行,“你居然會收實習生?真的假的?“

那些人的目光瞬間全部集中在了燕綏之身上,有幾個恨不得把眼珠子摳出來黏在燕綏之這裏研究。

“咱們學校的?“

“特別出色?”

“做過什麽驚人之舉?“

“嘶,長得倒是有點像”

顧晏及時把這幫朋友的好奇心扼殺在了萌芽階段:“別研究了,沒什麽特別的,原本分配給另一個律師,他碰上事故接不了,暫時讓我代管。”

這個理由平淡至極,聽起來也比“顧晏主動收實習生“好接受很多。

他那幫朋友似乎很遺憾沒聽見什麽驚天的回答,“哦”了一聲便沒了興趣。

這過程中隻有一個人始終沒有說過話。

他走在最後麵,麵容蒼白略帶病態,他的眸光很淡,視線落在哪裏都顯得有點兒散,像是遊離於眾人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即便這樣,依然能從他臉上看出幾分清秀俊氣來,如果精神很好的話,一定是個年輕有為的斯文青年。

在他前麵,有兩個同學始終低頭看著他的腳步,生怕他一時恍惚踩錯台階。

這就是柯謹。

就燕綏之所知道的情況看來,這大概已經算是柯謹精神狀態比較好的時候了。

“所以你們都是南十字的實習生?”勞拉又問道。

“對。“菲莉達點了點頭接話道,”最近要辦初期考核,搞真實模擬,需要來這邊找一位先生了解那件案子的情況。“

這話說完,人群中有一個陌生臉孔突然抬手是一道:“哦,你們是霍布斯安排過來的?剛剛給我撥通訊的就是你們?“

洛克探出頭來:“曾先生?我是霍布斯先生的實習生洛克。所以您剛才說要陪的客人就是……“

“對,沒錯就是我們。”勞拉道,“以前每年冬天教授都會辦一場生日酒會,今年的時間也差不多了,趁著一位生病的朋友狀態還不錯,我們過來看看教授。”

“生日?“洛克看了眼墓碑上的出生年月,”呃……不是還有一個月麽?“

顧晏的那幾個朋友聞言看向墓碑,沉默了片刻道:“是啊。“

以前,燕綏之為了避免學生或是其他什麽人以生日禮物為由,給他送太多東西。所以從來沒有跟學生明確提過自己的生日時間。

他確實辦過幾場師生內部的小型酒會,但每次時間都是在生日前一個月隨便挑,並不是真的生日當天。

所以即便是他的直係學生,也並不知道具體日期。

這樣每當有人預備要給送他生日禮物時,他就可以說“還沒到“來謝絕好意。

可能這些學生也沒想到,第一次知道教授確切的生日時間,居然是從墓碑上。

“不過我們習慣了11月底或者12月初這個時間,相信教授也很樂意我們早點兒來。”勞拉笑了笑。

洛克他們點了點頭,匆忙讓開了位置。

勞拉他們走到了墓碑前,每人手裏都拿著一小捧白色的安息花,氣氛越來越哀婉。燕綏之的臉也越來越癱。

他默默走到一旁,覺得還是眼不見為淨的好。悼念詞聽多了有種黃土埋到臉的錯覺。

就在這時,勞拉低聲開口道:“顧,你真的不拿花?幾枝也行,總好過空手吧。”

燕綏之轉頭看過去,這才發現顧晏兩手空空,一枝花都沒拿。

“不用了。”顧晏的臉比他還要癱。他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不情願“,似乎連掃墓這種事都是被朋友們硬拉來的,本身並不那麽樂意。

燕大教授抱著胳膊靠在一株雪鬆上,看著顧晏推拒了勞拉兩回,心說這位顧同學,虧我還是你直係教授,死了你連朵花都不給我,我都看著呢。

也許是他的目光意念力太強,顧晏正打算第三次推拒勞拉給他的花時,突然抬眼朝燕綏之這邊看了一眼,對上了他的視線,然後推拒的手就頓住了。

有那麽一瞬間,顧大律師看起來似乎在做生死抉擇。

仿佛勞拉手裏的不是幾枝潔白純淨的安息花,而是炸藥引線。

燕綏之默默等他抉擇,以決定要不要給這位學生記上一筆。

就在顧大律師思索人生的時候,有人突然低低叫了一聲:“柯謹你怎麽了?”

燕綏之聞聲看過去,結果就看見柯謹抱著的安息花散了一地,他蹲跪在地上,先是用手敲自己的太陽穴說“頭疼”,接著又突然開始用頭一下一下地磕著墓碑,縮在那裏不斷地低聲念著:“我不是,我沒有,我不是,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