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不甘(下)

到了傍晚時分消息才傳開,南國太子掌控的禁軍突然嘯營嘩變,太子在奔赴軍營的途中被暗箭所傷,生死不知,四皇子與七皇子同時攻入京都,兩方人馬在混亂中拚了個你死我活,最後兩敗俱傷,隻留下隔岸觀火的二皇子分毫未傷。

大勢已定。

子虞剛寫完家信,乍聽南國的消息,暗自驚歎,不知是不是這位二皇子運氣太好,每次都能差之毫厘地避開危機,禦極寶座十有八九要落到他的手裏。

曾經的故鄉,已經變得陌生,以至於聽到這種消息,心頭竟不起微瀾。子虞一邊想一邊覺得惋惜,將家書封上蠟後,交給侍女送去禦前。

不一會兒,侍女便回來複命,並高興地帶來另一個消息,皇帝要在東明寺中多盤桓幾日。侍女說起這個,神色間掩不住的高興,仿佛是子虞的功勞,下人們也跟著有了希望。

子虞心知並不是為此,苦笑著打發了她。

可是第二日寺中所有人都已認定,皇帝為了她戀棧不去。子虞頓時有了一種被推到風口浪尖的感覺,心裏沒有半分驚喜,反而有一種隱憂,皇帝的身邊怎會沒有皇後的耳目。

——

這份憂慮很快就成了真。

皇帝向宮中傳遞消息的第二日,三皇子睿繹,玉倡主攜駙馬就趕到了東明寺,口稱與皇帝共同參詳佛法,但是誰也沒有把這個理由當真。

玉城到來時,子虞正陪同皇帝在放生池,鳥雀們被宮人開籠放出,滿園掙紮撲飛,不時還有色澤亮麗的鳥羽掉落,子虞隨手撿起,珍惜地拭去灰塵。皇帝看著她的舉動,唇畔含著微笑,正想說什麽,玉城就闖了進來。

宮人們攔不住她,任由她衝到禦前。玉城嫁為人婦已有幾月,頭發早已高高盤起梳做婦人髻,她遺自母親七分貌美,婚後更顯得珠圓玉潤。隻是她此刻柳眉倒豎,滿麵不忿,釵環在頭上叮當作響。來到皇帝的麵前,她一眼就看到了子虞,目光如寒刀一樣剜向她。

皇帝不滿地掃了她一眼,“佛前清淨地,你這是做什麽?”

玉城隻好跪拜行禮,跟隨在她身後的青年這時走上前與她跪在一處,神色平穩,麵貌英俊,正是駙馬晁寅。

皇帝見了駙馬,神色一緩,示意免禮,問道:“你們怎麽來了?”玉城嗔怨道:“我們來瞧瞧,哪位高僧的佛法讓父皇在寺中流連忘返。”這下輪到駙馬皺起眉頭,恭聲道:“陛下孤身在此,公主和臣特來請安,順便也好聆聽佛法教誨。”

皇帝淡然道:“既然來了,就先留下。”他如此輕描淡寫,玉城有些無奈,轉眼又見子虞站立皇帝身旁,心下大恨,對皇帝道:“父皇,兒有私事要稟。”她這樣說,目光卻一刻不停地盯著子虞。

子虞不等皇帝表態,淺淺笑了一下,請求告退。皇帝溫和地看向她,點頭應諾。---------

彼時日頭尚藏在深厚的雲層中,微風徐徐,略帶涼意。子虞離開禦前,心情並無一絲陰霾,麵對玉城的氣急敗壞,心底反而有一絲說不出的暢快。

穿過中庭就是廂房的後苑,玉砌欄杆旁有幾株石榴開得正豔,左右無事,她便令人支爐煮茶。身邊侍奉的沒有剩下幾人,被這一支使,等水起龍眼,微微有聲時,她隻剩孤身一人。

茶煙嫋嫋起,身後忽然有男聲欷歔,口氣輕軟,“這樣好的風景,姐姐不如賞杯茶給我,一起品嚐。”

這聲音分明年輕,子虞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便瞧見樹冠下佇立的少年,十五歲左右的年紀,修眉俊目,麵容秀雅無瑕。他身著朱紅衣裳,在石榴花下相得益彰,唇畔含著一縷笑,小小年紀就已顯出風流倜儻的味道來。

子虞起身道:“三殿下。”

睿繹也認出了她,神色略一怔,又含著笑,“原來是……娘娘。”他一年前尚呼皇嫂,現在隻能含糊其辭,隻是他笑意款款,半分不見偽飾,叫人難生惡意。

他走到爐前,已看見茶滾水沸,又道:“娘娘賞我杯茶吧。”

子虞看他的表情,不由哧地一笑,慢慢舀出一瓢,盛入杯中。睿繹接過就抿了一口,先是皺皺眉,又是歎息了一聲,問道:“什麽都沒放?”

茶以鹽佐味,子虞隻因留下心病,茶中如有異味,半分也不肯碰,所以養成了不放佐料的習慣。

“在我故鄉,清茶也是一種飲法。”她緩緩說道。

睿繹笑道:“別致,另有味道。”他又呷了一口,任茶水在口中留香,神色極舒坦。

子虞想了想,忍不住問:“殿下怎麽不去陛下那裏?”

“去那裏做什麽?”睿繹眨了眨眼,唇角彎彎,並未笑,卻如同笑一般,“玉城想要說什麽,娘娘不也知道,她把所有話都給說完了,我去湊什麽熱鬧。”

子虞想不到他直截了當,有些沉默。

“娘娘,再賞一杯吧。”睿繹似未注意到她的臉色,又討茶。

子虞又給他盛了一杯,說道:“不過是普通的西山白露,算不上好茶。”

睿繹道:“飲茶隻看心情和人。隻要時間好,人好,心情好,飲什麽茶都覺得好,”他嗬嗬一笑,往放生池的方向看了一眼,口氣輕慢,“有人不懂這個道理,所以她在那裏心急火燎,娘娘卻在這裏悠閑地品茶。”

真不能把他當個普通孩子。子虞細眼看他,問道:“殿下可是有話要勸我?”依她所想,玉城自是找皇帝哭爽而睿繹想必是有話要對她說。

睿繹的眼眸一如清水,斂容道:“娘娘別多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他隻辯駁了一句,卻勝過了百句千句。

子虞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真誠,感激地笑了笑,趁著水未煮老,為他又添上一杯茶水。

“娘娘是南國人?”睿繹隨口提了一句,漫不經心,仿佛隻想揭開這層沉默。

子虞微微點頭,“是呀,”她頓了頓,慨然道,“如今那裏形勢不明,時局不穩。”她這樣說,心神也飄忽起來,如果家尚在,眾王奪嫡,想必日子也不好過。

“哪裏是形勢分明,時局穩定的?”睿繹鳳眼微眯,嗤道,“我們身處的地方,雖然沒有刀光劍影,卻更讓人覺得危險。娘娘有逃離的機會,卻又一步邁回來了。”

子虞笑了一下,“原來還是在勸我。”

睿繹唇角一勾,綻出笑,“娘娘又多心了。”站起身,他對子虞一揖,“為了娘娘的好茶,不覺就多說了幾句,娘娘切莫往心裏去。”

他朱紅寬大的衣袖在風中低垂,更襯得眉目俊秀,氣度不凡,一笑揚長而去。

——晚間用齋飯時,玉城臉色鐵青,一臉憤懣,皇帝卻沉靜如昔,神態依舊。子虞一看這個模樣,就知道玉城在禦前吃癟。

瞧見子虞在場,玉城臉色又沉了幾分,幾次想要發作,都被駙馬晁寅巧言化解。如此一餐,食不知味。

這樣的日子又接連過了兩日,玉城無論用哭爽用哀求,甚至用發脾氣,都改變不了皇帝的初衷,心頭的怒火一日勝似一日,想要拉同來的睿繹一起求情,睿繹偏又漫不經心,一門心思遊逸玩樂,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一日說急了,玉城不禁作色道:“父皇如此作為,日後叫天下人如何評說?你身為皇子,不思進勸,反倒置身事外。”睿繹道:“天下人怎麽說我可沒有聽見,這幾日隻聽見你在說了,要如此擔心,你就該首先閉嘴。”

玉城大怒,他們本就不是一母所出,彼此間也少見客套,可如此直白的奚落也少見,她頓時瞪大了眼睛,“妖婦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處處幫襯她。”

睿繹嬉笑道:“我隻是看不得女人如此潑悍,公主如此刁蠻,不僅插手宮闈,還想擅涉國事。”

玉城從小備受寵愛,連太子都讓她三分,沒有想到這個一直不被她放在眼裏的弟弟會如此口風犀利,一時怔忪,愣在了當場。直到睿繹不耐欲賺她才咬牙切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麽,這些年裝瘋賣傻的,你以為皇後娘娘就真的不曉事,如今有了可乘之機……”

“公主!”晁寅沉穩的聲音及時從門外插了進來,他四顧了一下,眼底已隱隱有責備的意思。玉城於是閉口不言。睿繹依舊慵懶地含著笑,走出門時回頭望了一眼玉城,說道:“你真自以為這麽能幹,宮裏才派你來的,看在你是我姐姐的分上,我才勸你一句,再不收斂你的性子,總有一日要吃大虧。”

玉城狠狠瞪他一眼,“假惺惺。”睿繹半分不動容,冷笑道:“生在帝王家,真不知是不是你的幸事。”

——

兩姐弟吵架的事不知怎麽就傳到了皇帝的耳裏,皇帝皺眉對子虞說:“玉城隻比你小三歲,又嫁了人,怎麽還和孩子一樣?”

子虞心說,因為她隻是罪臣的女兒,而玉城卻是皇帝的女兒。這自然不好表露,她笑道:“公主難得有真性情,陛下豈可因為這而怪罪。”

皇帝點了點頭,仿佛對子虞的反應感到滿意,他側頭想了想,目光深邃,又道:“想不到睿繹也會有這樣的性子,竟和玉城吵起來。”

評論公主尚且要小心言辭,評論皇子卻不是她該做的事了。子虞小心翼翼地保持微笑,不發一語。皇帝淺笑著問:“聽說他問你討茶喝?”

“是啊,妾都嚇了一跳,”子虞道,“三殿下行事出人意表。”

皇帝頷首,淡淡道:“睿繹,是個很特別的孩子。”

——

皇帝在寺中多盤桓了四日,打算禦駕回宮。玉城歡欣鼓舞,以為直諫起了作用,趁著眾人收拾行囊的時候,她走到子虞的身爆以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不過是殘花敗柳,還罔顧人倫,你是真不知道羞恥二字嗎?”

子虞臉色稍稍一白,可轉瞬就恢複了過來,再惡毒的言語,她都有所風聞,又何況這麽兩句,看著玉城趾高氣揚的神色,她也悄聲說:“公主的教誨,妾銘記於心。”說罷,轉頭即走。

她是這樣一種漫不經心,睿繹又是另一種漫不經心,玉城氣得渾身發抖,心裏念著,“等著瞧!”

——子虞隻覺得憋著一口氣堵在心裏,鬱鬱寡歡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禦駕離開的動靜不小,她一直細心聆聽,直到有紫衣宦官捧著紫檀銀絲木盒來到她的麵前,滿麵笑容地對她說:“是陛下留下的。”

子虞打開盒子,裏麵放著一套衣裙,櫻草色的衣裙,丁香的圖案以金銀兩線繡縫,朵朵在盛開。可貴的並不是精致的繡工材質,而是飾物式樣,分明是嬪的規格。

她輕輕摩挲衣料,在宦官一臉了然的眼神裏,滴落淚水。她的犧牲,她的委屈,她的難堪,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補償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