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不甘(中)

這一天子虞回院後,殷相派了小廝來探聽消息,就連秀蟬也有意無意地察言觀色,窺探內情,都一一被子虞含糊打發。

歆兒為她更衣時“啊”地驚呼了一聲,子虞這才發現自己的內衫被汗水打濕,她悄悄歎息一聲,那種緊張壓迫的感覺驟然而失,一下子癱軟在床沿。歆兒神色忐忑地為她打理好衣衫告退。

身邊伶俐的人太多了,子虞心裏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頃刻便昏昏睡去。

夢裏出現了太多紛亂的人和事物,她一樣都沒有分辨清楚,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醒了過來。她忽然想到了自己該做什麽。

隨行的宮人清早被集合在院子中。子虞的目光慢慢從他們的臉上掃過,他們有的擔憂,有的警惕,有的茫然,此刻不約而同低下頭。

子虞神色和悅地笑了笑,對他們說自己已不再需要這麽多人的伺候,願意將他們遣送回原來的主家。

在落難時刻將奴仆遣散本就平常,不少人乍聞此訊都不加掩飾地麵露喜色。隨行的人有的是相府陪嫁,有的是王府家丁,此刻都可以自主選擇歸屬。等秀蟬整理好全部人員名單,子虞修書兩封,讓隨行帶走散去。

最後留下的隻有七人,有兩人是原本在王府中受到排擠,即使回去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留下隻是別無選擇,剩下的幾個就是近身伺候子虞的侍女,若此刻離去,難免日後會留下背主的名聲。他們都向子虞表示忠心,其中歆兒最為大膽,趁人不注意時悄悄對子虞說:“娘娘若是不放心秀蟬,有奴婢在。”

子虞欣賞她的膽識,將她與其他婢女劃分出來,待遇與秀蟬一樣。

——皇帝留在寺中,時常召子虞一起聽誦佛經,禦駕隨行的宮人都覺得逾製,有宦官委婉向皇帝提出,皇帝一笑置之,那態度已然分明。宮人們見風使舵,頓時對子虞忌憚起來。可背後納風言風語像是又遇春風的野草,瘋狂地滋長起來。

飛短流長的言語最是惡毒,下人們不敢讓子虞知道,隻是偶然有一兩句讓她風聞,也覺得似火焚心般難受。

眼看勢成騎虎,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子虞不得不花費的時間來揣測皇帝的心意。那一晚他最越禮的舉動不過是握住她的手,接連幾天的垂召也沒有進一步的表示。這種看似很近,其實沒有實質的關係,讓子虞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私下求教於吳元菲。

“帝王心意向來難測,”吳元菲道,“這位陛下從太子時期就已經深沉老練。當年以為他做不到的,現在都已經逐一實現。足以證明,陛下絕不是一個無的放矢的人。在沒有把握達到目的之前,他不會輕舉妄動。娘娘,你也要沉住氣。陛下現在也許正在考驗你和殷相,看這一步是否值得他冒險。”

子虞眸光一動,神色顯得有些蕭索,“起步維艱,後麵的道路真如你說的那樣有趣嗎?”

“受人擺布當然心生厭惡,等有一日走到權力的巔峰,隨意擺布他人,自然能體會到其中的樂趣。”

子虞聽慣了她這樣的說辭,僅僅付之一笑,往日到了此時就該離去,可她遲遲沒有起身,過了許久,才開口道:“先生是有如此智慧的人,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將來?”

吳元菲垂下眼瞼,口氣掩飾不住有些傷感,“我年輕的時候立下宏願,一定要教導出一位出色的皇後,讓我的名字也能隨之留入青史。可惜我看中的女孩被逼流落他鄉,而皇後一直憎恨我以往的輕視,這些年能留下性命,並不是因為她的仁慈。她隻是想讓我有生之年看到她的成就,向我證明,當年我的眼光是多大的錯誤。”

子虞慨然道:“先生的心裏不甘心吧?”

吳元菲沉默片刻,又從容笑道:“當年我不重視她的原因,是我的直覺,以她的性格,無法在權力巔峰善始善終。而我如今做的,正是向她證明這一點。”

子虞皺眉,“我也許無法達到先生的期望。你應該知道,以我的身份,皇後的寶座與我終生無緣。”

“皇後隻是一個稱呼而已,”吳元菲平淡地說道,“你該走的是另一條路,與那些循規蹈矩入宮的女子都不相同的道路,直到有一天,不需要皇後的名稱而擁有與其相稱的權力。”她的眼裏閃爍出一種光彩,讓子虞側目不已。

“娘娘,”她微微施禮,“不用為我的將來心,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天起,結局就已經注定。有皇後在,我無法隨你宮廷,在你離開之前,我會給你一個安心的說法。”

她的語調輕鬆,說的卻並不是讓人輕鬆的內容。子虞定定看著她,心裏又是敬佩又是惋惜,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直覺,這將是她們最後一次的見麵——這樣很好。

子虞站起身,躬身作拜禮,動作誠懇,而吳元菲也並沒有避讓,坦然接受。子虞柔聲對她道:“先生,保重。”

一直走到院門口,吳元菲都不發一語,子虞抿唇道:“先生沒有想對我說的了嗎?”

“該教你的,我都已經說完了,”她的口氣不疾不徐,“本來還準備了許多話要和你說,可想來想去,隻有一句至關重要。許多女子宮廷時也是冷靜自持,智謀百出。可她們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娘娘要記住,你終生要依靠的,並不是你的丈夫,而是權勢。它永遠不會對你含情脈脈,你也不要對它心慈手軟。”

——這日皇帝在誦經殿和寺中僧人談玄講易,召子虞作陪。

因天氣晴好,大殿四麵的窗戶大開,兩旁的楓香樹冠寬葉闊,日光從縫隙中透入,細碎而淩亂,仿佛是蝶須似的稀淡,又不可捉摸。皇帝坐在那裏,一縷縷的光影在他的臉上流轉過,隻留下一抹平淡深沉的笑容。

子虞靜靜地看著他,心裏飄飄浮浮,不知該落到哪一處。距離不過數步之遙,可咫尺之間又如天涯一般,其中的差距又豈止是鴻溝壁仞。

皇帝禮佛,向來喜歡聽高僧談論佛法,幾位僧人說到《涅槃經》,各有見解,起了小小爭執,又因禦駕在前,不肯退讓,就在殿中爭論起來。皇帝起先聽得有趣,久久不見定論,也覺得乏味起來,轉臉看見子虞在一旁沉思,問道:“在想什麽?莫非已分辨出孰是孰非?”

子虞心神恍惚,直到身邊女官推了一把,才知皇帝是向自己發問,她窘然說道:“妾隻粗通佛法,哪裏能評論大師們的見解,聽來隻覺得說得都在理。”

皇帝朗朗一笑,似乎她說得很合心意。他看看窗外的天色,說道:“這樣的天氣不該浪費。”左右立刻明白他的心思,撤去玉座。皇帝對子虞微笑,“陪我出去走走。”

子虞臉色微紅地跟隨在後。

識趣的宮人衛士都躲藏到了視線不能及的地方,殿外一時悄無聲息。隻有周公公,隔了十幾步的距離綴在後麵。皇帝走入殿後的林蔭小道,心情極好,甚至回頭牽住因裙裾行走不便的子虞。

皇帝的手掌寬大而有力,掌心略有繭,子虞的手被他握住,微微不安的同時,又覺得有些酥麻,若非身旁無人,臉上紅得幾乎要燒了起來,隻好轉移話題說:“大師們還等著陛下評斷高下。”

“哪有什麽高下,”皇帝笑了笑,“隻要我們離開,他們自然就停止爭論不休。”

子虞也淺淺含笑,這是他一貫的做法,當朝臣們為了某個問題不停爭吵,他會抽身而去,告訴他們適可而止。

他穿著夾紗的暗青常服,與湛藍的天色相似,子虞不由想多看一些,可很快,她的目光被捕捉到,他問道:“在看什麽?”

“陛下,”她斟酌了片刻,輕輕說道,“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話音才落,子虞就生出一絲後悔,她竟當麵揣測起他的心思。

皇帝果然鎖了一下眉頭,不過一瞬又舒展開,溫和地笑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個道理你該明白,與人相處也應如此,若將萬事都看透了,還有什麽樂趣?”

子虞仰頭注視他的雙眼,應道:“陛下說得是。”可心裏卻是另一種想法,大約聰明人,總想的是難得糊塗,可是笨人呢,看事情總在雲裏霧裏,恨不得能撥開雲霧看個明明白白。她以往吃的虧不就由此而來嗎!

皇帝可能猜到她的心思,柔聲說:“來日方長。”

子虞的肩膀輕輕了一下,她別過眼,不敢看他的表情,這是他第一次對未來的承諾。她仿佛已經等了很久,直到這一刻來臨了,又覺得虛渺不真。

皇帝極有耐心,牽住她的手略緊了緊,“想這麽多做什麽?徒增煩惱。”子虞暗自悵然歎息了一聲,複又笑意盈盈,“小的時候,為了過節時沒有一件稱心如意的新衣裳,我哭了大半夜,那時以為,再也沒有比這更煩惱的了,後來才知道,煩惱來之不盡,而且越來越難。等過了那個歲數,再回想,便覺得那時的煩惱也不過就是那麽一點事罷了,當初怎麽會那麽傻呢,陛下看我,也是這樣的感覺嗎?”

皇帝聽得認真,沒有因為她直述“我”而責怪,隻是笑著搖了,“敢於將不足呈於人前,怎麽能稱之為傻呢?”

他舉目四顧,神色悠然道:“我小的時候也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長跪佛前祈願,有一個不識身份的小沙彌見了,問我,心裏是否有事。我點頭。他問,是否逃避不了,我說是,他又問,是否放不下,我也說是,他說,是否解決不了。我隻能說是。他就笑了,既然都不能,何不順其自然。”

子虞眉梢微微一挑,“啊”地歎息了一聲,可隨即又笑道:“原來陛下也有無法擺脫的煩惱。”

皇帝被她感慨的語氣說笑,看著她說:“我若沒有煩惱,天下豈不是要煩惱了。”

——

兩人正說話間,忽然有一個衛士從林蔭道口直轉了過來,沒有回避,跪拜到皇帝的麵前,顯然有緊要的事稟報。子虞乖覺地避開一些距離,衛士的聲音壓得很低,她並非有意探聽,可依稀有“南國”的字句飄過耳爆心跳不禁快了幾分。

皇帝忽然麵露喜色,眉目舒展。子虞往日隻見過他或沉凝端肅,或和悅微笑的樣子,從未見他如此不加掩飾的笑意,真如春風綠了江南岸一般風采。

皇帝對她招手,笑道:“南麵已快成定局,你的兄長立了不小功勞,半年多不見,你該很想念他,何不寫封信去慰藉一番。”

出征在外不可私自通信,得到聖諭自然不同,子虞歡喜地叩謝。抬起頭才發現皇帝背手負立,神色思遠,心緒已放在了遠方。

子虞心裏生出一個念頭,他留在這裏不是為了佛經,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有猜透的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