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從山崖下救上來之後,葉叢峰將二人安頓在藍田的車廂裏。直到這時候,他倆才終於搞清楚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原來是因為山中雨水衝刷,造成了山石滑落驚了拉車的馬。駕車的車夫經驗豐富,本應該能控製得住的,卻不巧剛好被落石砸中過了腦袋,從車上跌落下來。於是褚安銘的馬車便失去控製,四匹最上等的駿馬狂奔起來。當時車隊裏其他的馬也都受了驚,一片混亂下誰都沒能及時追上褚安銘的馬車,眼睜睜看著王爺的馬車消失在了蜿蜒曲折的山路中。

直到落石終於平息,葉叢峰第一時間便帶著車隊一行人往前尋找王爺馬車的蹤跡。可是,尋了好久卻隻尋到了身上還搭著車架的幾匹馬悠哉悠哉在山間踱步,後麵原本華麗的車廂竟然不知所蹤。他們不知道這車廂是在哪段山路掉落的,也不知道裏麵的人是不是也一同落了出來,是落在了路邊還是落入了另一邊的萬丈深淵。

但藍田沒猜錯,車隊所有的人都不願相信車裏的王爺會就這麽掉入山崖沒了,保護王爺不利可是要殺頭的罪。所有人都竭盡全力地在山間尋找王爺的蹤跡,隻要未見著屍體,王爺便有可能還活著,他們和他們的家人便還能太太平平地活下去。

所以,當他們在陷入一片漆黑的山穀中聽到隱約的人聲的時候,所有人的心情都振奮了起來,那遠處忽明忽暗的火光更是仿佛一盞佛前的長明燈,能夠渡了他們這些人脫離苦難。

獲救後的褚安銘撿回了自己的性命,卻失去了他那架豪華舒適的車廂。此刻他隻能屈尊降貴地躺在藍田不算寬敞的車裏。

隨行的大夫正為他查看剛才跌落山崖時不小心傷到的腰。

“還好,王爺未曾傷到經骨。隻是過幾日皮下會有淤青,最好是用溫熱之物敷一敷能散得快些。”

褚安銘點點頭,看了一眼坐在車廂角落裏發著呆的藍田開口喚道:“玉先生身上可有傷?讓大夫一並看看。”

可是藍田卻沒有反應,依舊愣愣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褚安銘又叫了一聲:

“藍田。”‘

還是沒反應。

“阿田。”

藍田的神好像依舊沒有緩過,隻是眨巴了兩下眼睛迷茫地看向褚安銘。

“你是摔下去的時候把腦袋砸壞了麽?怎麽一下子傻愣傻愣的。”

藍田抬起雙手在臉上胡亂地抹了幾把,剛才用力過猛的求救耗費了他本也不多的體力,加之如今劫後餘生精神一下子放鬆下來,身上一下子就感覺到了體力透支的疲憊和一些不知出處的疼痛來。然而除了這些,另一個回憶也終於有了機會,得以從他的腦海深處探出一些頭來,刺在了藍田的心上。

褚安銘見他這幅魂不守舍的模樣,示意讓大夫過去給他瞧瞧。

大夫檢查了一下藍田除了臉上有被自己扔出去的小石頭的劃傷並沒有什麽明顯的傷痕,最後扶上他的腕子替他診了診脈。

“藍公子的脈象有些亂,或許是受到驚嚇了。”

褚安銘聽了大夫的話,又看了一眼藍田,想到他剛才在崖下怕死嚎啕大哭的模樣,無奈地說:“你若是想哭就哭出來吧,憋著別把人給憋壞了。”

褚安銘說這話的時候,藍田神誌已經有些回來了,他咽了咽口中的酸澀,輕聲道:“經此一劫,王爺和我都安然無恙,高興還來不及,哭什麽。”隨即,藍田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的笑來。

“一會兒哭,一會兒叫,一會兒又笑。這話本先生真是奇怪的很。”褚安銘心道。

他正琢磨著要怎麽再開口逗弄逗弄這位話本先生的時候,葉叢峰扶門進了車廂。

“王爺。”他開口道:“這山間氣候不定,還有野獸出沒,不適合過夜。帶路的師傅說出了這山便有一個小城。王爺您看我們是否要繼續往前趕路,到了小城在作休整。”

褚安銘捉弄人的思路被打斷,有些無趣地閉了閉眼,抬手說:“本王隨意,你們決定吧。”

“我們在附近山穀找到了王爺原本的車廂,破損嚴重怕是不能用了。現在最寬敞舒服的車廂隻有玉先生這架了,隻能委屈王爺先在此處歇息了。”

褚安銘點頭。

葉叢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藍田,詢問道:“那……玉先生是否……”

褚安銘閉著眼擺了擺手:“藍田也留在這兒吧,免得折騰了。”

葉叢峰答:“是。”

他又聽從了褚安銘的吩咐,讓人給車廂暖爐裏多添了一倍的炭火,然後便和大夫一同下車回到自己的馬車上去了。

深夜的山路上,車隊的馬蹄聲響和車輪滾過路麵的聲音顯得極為刺耳。

山間原本還在低吟的野獸都好像是懼怕了這一長隊帶著火把的人,躲到了更深的看不見的黑暗中去。

或許因為白日裏雨水衝刷的緣故,山路的路麵變得凹凸不平。但好在王府的馬車每一輛都是京城最好的工匠用足了料子造的,所以坐在車廂的人除了感到輕微的顛簸外也沒有太多的不適。

但藍田的車廂終究不似王爺那精雕玉琢的車廂如此華麗舒適,褚安銘倚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總覺得渾身不自在,閉目養神了半天還是沒睡著,腰上的傷卻又隱隱作痛了起來,原本捂著的手爐也有些涼了。

他想讓藍田幫忙重新換個手爐墊在腰下,睜開眼卻發現藍田已經倚靠在自己對麵的座位上,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褚安銘坐起身,換了個讓腰舒服一些的姿勢,撩開車窗上的簾子往外瞧了一眼。

外麵隻有車隊經過的地方被火把照亮了些許,視野移向別處,都是一片漆黑,毫無景致可言。

褚安銘看了一會兒黑黝黝的外麵,無趣地放下窗簾,百無聊賴環顧了一下相較之下亮堂許多的車廂內。

也是沒有多餘的裝飾和擺件,布藝木雕還算能入眼,可同他原來那輛比起來就也是無趣且無半點新鮮玩意。

目光遊移了半晌,最後還是落在了熟睡的藍田的身上。

這人已經換上了幹淨的衣服,臉上原本沾上的髒泥巴也全都已經抹去,頭發也重新梳理過一絲不苟地束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車廂裏爐火烘烤的關係,藍田的臉上熱得紅撲撲的,連那烏黑發絲下露出的耳垂也泛著紅,搭上他最近圓潤了一些的臉蛋,褚安銘總覺得這模樣看著十分眼熟。思索了一會兒,方才想起大概是自己瞧過的某個觀音畫像中站在大士跟前善財童子的模樣。

褚安銘心想,大概是倚花樓那一夜自己醉酒得厲害,心思全在藍田身上發著的熱上,倒是沒有能仔仔細細端詳過這人的睡顏,想不到瞧著倒是十分可人。

想到這裏,褚安銘忽覺得心頭一熱,忍不住又想:“那他現在身上也那麽熱嘛?”

這念頭閃過的瞬間他便覺得十分不妥,他自認為自己雖然好色,但僅限於對本就做這種營生的男子,他從不會對良家男子動那樣的心思,況且眼前這話本先生還是個“良家處男”。

褚安銘不由得滾了滾喉結,喝了一口早已經涼透的茶水,滅了滅心裏那股子莫名其妙升起來的火苗,隨手拿起車內一打紙稿翻看了起來。

似乎是藍田獨自在這裏閑著無聊時隨手寫的詞。

寫的不錯,但還是少了寫韻味,就跟上次那段《廣陵散》一樣,畢竟還是年輕。

還有……字還是那麽難看。

褚安銘低頭在手邊摸索,好不容易找到一支半幹的筆。

他剛想提筆在上頭改上一兩個字,互聽見一聲嚎叫傳到耳邊。

“爹——!娘——!”

他尋著出聲的方向看去,看到藍田緊緊皺眉閉著雙眼,身上如同被禁錮住一般用力掙紮著,不知什麽時候臉上已經掛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