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裏頭不似民間,過了正月十五,一夜之間過年的窗花燈籠便都給撤了,恢複了原有的莊嚴肅穆,也抽走了僅有的一些人情味。

褚安銘最不喜歡的就是這段時間。說是過了“春節”,可北方卻絲毫看不出半點春天的影子。風還是那麽冷,割得臉上疼。禦花園的草木也還未抽芽,架上的藤蔓更是半片葉子都沒有,徒留著去年秋天留下的枝幹孤零零地趴在那裏,遠遠看去像是爬滿了蛇蟲,在鮮紅的宮牆映襯下實在是讓他渾身都不自在。

褚安銘從太後那邊出來,打算穿過禦花園去東宮見見他那可憐的侄子。

太後說過年的時候皇帝考了太子功課,還算是滿意。隻是皇帝又說學海無涯切不可驕傲自大,便又布置了許多的功課給他,讓他好好準備著,隨時要去抽查。

近幾日太子到太後這裏來請安的時候,臉色不大舒坦,一副疲憊沒睡醒的模樣。太後怕太子是太過用功累著身子了,所以讓給褚安銘抽空去一下太子那裏,陪他聊聊天下下棋,適當放鬆一下。

褚安銘見到太子的時候,的確見他眼下泛著烏青,鍾公公說是昨夜太子在書房裏呆了一夜累著了。

於是褚安銘心疼道:

“太子就算是用功,也要勞逸結合,不能為了功課傷了身子。”

他看著一臉疲憊的太子,突然又覺著這太子臉上的表情不知怎地好似十分饜足。

這就很奇怪了。

太子雖然平日裏總是一副勤勉好學的模樣,但骨子裏還是個貪玩的年輕人。哪會因為學了一夜的四書五經而表現的如此高興。

太子禮貌地回道:“多謝皇叔關心。”

褚安銘勸誡道:“聽說太子昨夜在書房看了一整夜的書,是皇上給太子布置了什麽晦澀難懂的功課麽?其實你若是有什麽不懂的大可以去請教孫大人,‘學問’本來就是既要有學又要有問的,閉門造車是做不成學問的。”

太子一臉倦意,笑著說:“孫大人最近可沒這閑工夫。他正忙著下個月去應天府的事情呢。”

“應天府?他去應天府做什麽?”褚安銘頗覺意外。

自從那次倚花樓之後褚安銘確實再沒同孫騏見過,期間也是派人去請過他幾次到王府喝酒的,可他都說有要事在身,褚安銘隻當他是在忙翰林院的差事就也沒多問。

“父皇派他去監考三月應天府的春闈,這段日子都在忙著準備這事情吧。”

褚安銘奇怪地問:“翰林院裏那麽多的老學究,此番怎會派他去?臉上連根胡子都沒有,鎮得住那邊的人麽?”

太子眨巴了兩下眼睛:“這我就不知道了……聽說是孫大人同父皇下了一盤棋後定下來的,也不知是他自己求的還是父皇的意思。”

褚安銘心中一頓,瞬間便猜到了些什麽。

孫硯清這家夥還是把那日在倚花樓藍田隨口提到的秋闈考題泄露的事情放在心裏了。

褚安銘實在覺得這事情實在是算不上什麽大事。

雖然曆朝曆代都會嚴懲科舉舞弊之人,但暗地裏各種夾帶、替考、賄賂考官的事情其實一直都有。

這些人的數量在動不動就幾萬考生的一場考試中算不上什麽,他們其中大部分人也就是想通過這樣不光彩的方法得個小小的功名,頂多做個地方芝麻綠豆官,非常懂得什麽叫做“適可而止”,絕不會不知輕重一路作弊到殿試上去自尋死路的。

所以最後真的擔任了朝廷要職的,都是經過了皇上的親自出題考學有真本事的人,而那些個地方的小官小吏的職位,他覺得誰做都一樣………成不了什麽大禍害。

但他也知道,孫硯清那人是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的性子,雖然在官場磨礪了那麽些年,還碰壁過許多次,卻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皇上這次派他去監考的原因,褚安銘也能猜到一二。

皇上知道朝中那些老朽大多想法也同褚安銘差不多,覺得這事情根本不值得費心思去督察。又況且那些想要靠這不光彩手段騙取個功名傍身的考生,指不定誰就是自己老師的友人的八竿子以內的親戚朋友的兒子。他們才不樂意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還可能得罪人的事情,去了也頂多就是擺擺樣子。

但孫硯清是真的會管。

他自從得了狀元之後就一直也深受皇帝賞識,這些年來與太子和王爺的私交也很好。但真的就僅停留在私交上,從不會因為這層關係想要在朝中取得什麽便利或舉薦。

朝中各派從未停歇地想要拉攏他。可是他一直都是公私分明,除了工作平日裏甚少與其他官員打交道。

他沒有顧忌,也沒有包袱,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去管。

隻是,這樣的一縷清流,丟到那渾濁的江水裏,真的能清了裏麵的汙穢麽?

褚安銘覺得不會。

他甚至於有些擔心起了自己的這位友人,不是擔心他也被汙濁,而是擔心他會溺死在這江水裏。

“皇叔?怎麽了?”太子見褚安銘沒有開口,表情若有所思於是便問。

褚安銘被這一問拉回了思緒,笑笑道:“沒什麽,若是孫大人沒時間,你也可以來問我。皇叔雖說是學藝不精,但自覺還是能教你點東西的。”

太子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繼而有些刻意地壓低聲音對褚安銘說:

“其實本宮昨夜通宵也並非是因為功課。”

“哦?那是因為什麽?”

“昨夜我本是遵從父皇的教誨,拿了些陳湛心學的書冊看的,但後半夜就有些犯困。手邊剛好有皇叔上回帶來的那本《峨眉千妖圖》,想翻上幾篇提提神,結果看得太盡興停不下來,不知不覺間天都亮了。”

太子同褚安銘輩分上雖是叔侄,但平日裏相處很隨意,褚安銘也從不管他功課,小時候帶他逃學玩耍也是有過幾次的。所以太子對他沒有隱瞞,將這偷懶看話本的事情實話實說了。

褚安銘確實也不會因此責備他,隻是無奈地笑著對太子說:“我怎麽不記得這本有如此精彩,以至於能讓太子徹夜不睡?”

“怎麽不精彩?雖說知道是話本虛構的,那些山上千奇百怪的妖怪和那個憑著一把桃木劍救下山民和路人的道士,寫的實在是生動。我若是讀了一半停下來,大概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即便是睡著了夢裏都會是這些斬妖除魔的畫麵呢。”太子興致勃勃地說。

褚安銘忽一挑眉,打趣說:“你怎知這些不是真的呢?”

太子道:“若是山上真的有妖怪吃人吸血,怎會沒有人上報朝廷?朝廷怎會不知?”

褚安銘嗤笑道:“若是隻吃了幾個無關緊要的路人和山民,當地官府根本不會上報給朝廷,可能就和那些失足落水被野獸襲擊意外死了人一塊兒處理掉了。若是被朝廷知道了山中有妖怪,事情就複雜了。朝廷可能覺得這是上天降下的不詳,遷怒於當地官員,亦或者會派人當地仔細調查。真到那時候,指不定會查出一些比山上吃人的小妖更可怕的東西來。”

“那是什麽東西?”太子聽褚安銘的話聽得稀裏糊塗,十分不明白,便追問道。

褚安銘彎起眼眉,朝他輕輕一笑,玩笑似地說:“不吃人的大妖怪。”

太子一歪頭,愈發不明白了。

褚安銘見他這副模樣,擺了擺手說:“皇叔隨便亂說的,你隨便聽聽便罷了。”

二人又閑聊了半晌,褚安銘見太子臉色實在太差,勸他午後還是睡一覺歇息一下。太子摸著昨夜通宵看完了的那本《峨眉千妖圖》,顯得意猶未盡。

“皇叔那兒還有這樣的話本嗎?下回入宮再帶些來給我可好?”

“你得答應我不再為此廢寢忘食了才行,不然讓你父皇和皇奶奶知道了得斥責我了。”

太子點點頭,乖巧地答應了。

褚安銘乘車出了宮,在回王府的路上想著孫騏的事情想得出神。

他的這位朋友在京城也沒少得罪人,那個被他拒了婚的秦閣老也是看在了梁王的麵子上才沒直接把這孫騏綁回府上強行讓他與自己那個快要相思成疾了的閨女成親。

應天府遠在千裏之外,乃是魚米之鄉,地方富饒,盛產茶葉與絲綢。據說當地官員仗著每年給朝廷進貢的奇珍異寶絲綢錦緞,一個個都自視甚高,不把京官放在眼裏。

他的這位朋友去到那邊,又要做那得罪人的事情,實在是讓人有些擔心。

有個能陪著喝酒聊天的朋友不容易,想到這裏,褚安銘撩開車簾子,叫了一聲正在駕車的葉叢峰。

“王爺有何吩咐?”

“回去讓人準備一下,出行低調一些,帶個幾輛車十幾個人便好。咱們三月跟著孫大人一道下江南。”

作者有話說:

最近三次元工作有點事,沒有榜單的話可能一周更1~2次。但你們盡管催我!給我點壓力,不然我容易就這麽擺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