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明月蓼花洲
笛聲何處起,明月蓼花洲。愛睍蓴璩
長江兩岸常有小沙洲,蓼花洲因為遍開蓼花而得名。
今夜月色溫柔,似乳白的紗霧籠罩在臨水而立的枝枝紅穗上,那纖弱的枝幹因為花穗的飽滿而折了腰,低眉順眼在風中起舞。雁潮躺在避風的地方,看絲絨般厚重天幕上繁星璀璨,一顆一顆,他用眼睛追逐,心來計數,可是怎麽數到最後就是一個亂!
雁潮羨慕起這些星星來,喜歡出來就出來,喜歡明亮就不會暗淡,而為人一世卻有那麽多的不得以,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選,有些人一出生就注定了要背負的責任,除非要死都不能放下,不,恐怕連死自己都沒有資格。
自己做不了天上的星星,隻能做水裏的小船。隻有不停的劃槳上前,一不留神就有迷失方向和被風浪吞噬的危險,見到自己喜歡的沙洲卻不能靠岸,最大的奢望不過是希望在黑夜的江麵有人給自己點一盞明燈,能讓自己在孤獨的航行中看到彼岸,
嫋嫋的笛聲和著月色在蓼花從裏綿延,在靜夜裏聽來格外撥動心弦。縈繞著深沉幽怨的思念,低徊著花香水月的流連,漸高漸遠。
雁潮側耳,那笛聲溫雅婉轉,映著一江秋水,更覺連綿。他斷不會以為這是那老船家吹奏的,尹鳳書有一根舊笛,時刻帶在身上,卻從未吹奏,這樣的夜,這樣的月,他忍不住景月笛聲相依嗎?
尹鳳書放下笛子,但覺明月當空,花影在地。他以為少年好動的心性肯定會跑過來問東問西,他甚至都想好了怎麽應對他的話語,可是沒有,從白天船上那件事發生後,那孩子似乎一直在躲著他,連喝魚湯的時候都沒有想往常一樣給自己夾菜添飯。尹鳳書搖頭苦笑,“這麽快就把他當成自己的一種習慣了?”
拿著笛子起身走到他身邊,蹲下身看他沐浴在月光裏的臉。雁潮聽到腳步聲後就閉上了眼睛,現在他似乎不知道怎麽麵對尹鳳書,心裏有無數個他在交戰。尹鳳書清晰的看到他在月下顫動的睫毛,抬手想撫摸他的眉眼。雁潮似乎感知到了,睫毛顫動的更厲害,心在胸腔裏跳的亂了章法,最終尹鳳書的手沒有落下,輕輕的腳步聲昭示著他已經走遠,濃重的失望沒來由的讓心變得更加低落,如一片烏雲遮住明月。
這二人在江上情愛糾葛,渾不知中原武林已經翻了天。
少林寺失珠亡人,青城掌門痛失愛子,無名山莊少莊主重傷差點不保名節,魔教妖人尹鳳書十六年後重出江湖勾搭無為觀逆徒雁潮犯下滔天罪孽,武林正派相互奔走信誓旦旦,讓葉長水發起一場討魔大戰,誓把風荷塢鏟成平地。
這件事愈演愈烈,可最後卻偃旗息鼓,本來廣發出去的武林貼都被半路收回,無名山莊葉長水後院起火,據說他的私生子大管家明微雨被嫡子葉赫下毒,實在無力無心管其他雜事;少林寺在一天傍晚迎來無為觀兩個少年道士,他們送上了一枚盛在錦盒裏的舍利珠,道:“空念大師鐵骨錚錚,堅貞不屈,誓死護珠,被殲人暗算,,不能救助,實數遺憾,但江湖傳聞頗多不實之處,珠子也是那位叫尹鳳書的人托於交還,今日舍利珠完璧歸趙,請大師決斷!”
大師聽聞此言羞愧滿麵,連說善哉善哉,施主此番話醍醐灌頂,老衲幡然醒悟,說著從盒子裏拿出舍利珠三跪九拜,然後捧在手裏捏為齏粉。
若心中無物,不貪不念,何處沾染塵埃,苦造殺虐?
罪過,罪過!善哉,善哉!
江在常了。此後方丈大師閉關參禪,不許門下弟子再參與江湖紛爭。
青城掌門褚天威見到兒子的屍體怒殺了幾個跟去的手下,在兒子靈堂發下重誓要踏平風荷塢,可是很快他自顧不暇,和他數年不睦的門派俱起紛爭,一個最得力的手下也倒戈相向,結果他隻能暫時先放棄報仇,還好他大老婆小老婆多,有兩個老婆肚子都鼓起來,褚靖平日也不得他歡心,這事就此擱下,風荷塢再無一人去犯。
雁潮和尹鳳書回去那天下了一場薄雪。
江南的雪和江南的人一樣,吳儂軟語纖俏生姿。
風煙俱靜的天空下雪落無聲,輕輕柔柔,是浪子的淡淡鄉愁。bCeR。
風荷塢是在西湖西側一所大宅子,因這裏的池塘遍種荷花,所以此地叫風荷塢。
此時滿塘枯葉,枝瘦葉殘,無雨聆聽,卻得雪顏。
褪去“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
江水綠如藍”的嬌嬈,雁潮眼前的江南素淡清雅如水墨畫卷,古樸的宅院青瓦粉牆,尚還青翠的藤蘿攀牆映雪,一日一日綠過了滾滾紅塵裏的情愛劫怨。
一步步靠近黑色的大門,雁潮就覺得尹鳳書越來越不對勁,渾身的肌肉緊緊的繃起,就像一把弓已經拉到極限,時刻都有斷裂的危險。
“大叔,你怎麽了?”雁潮一把握住尹鳳書的手,涼的像落在身上的雪。
“沒事。”尹鳳書勉強笑笑,慢慢推開沉重的大門。
“咯吱”大門發出刺耳的響聲,塵封的記憶隨著大門一起被推開。
十六年,五千八百四十個天。獨自一人看日升日落五千八百四十次,刻到骨髓裏的疼痛一遍一遍把自己淩遲,有多少次刀橫在脖子上,想就這樣離去。可是不能,那個希望雖然就像摘到九天皓月一樣渺茫,卻又慈悲的把希望的光照在心裏,十六年,一定要等下去,哪怕隻是一個無關風月的局。
池苑依舊,細柳成蔭,春風吹桃開,秋雨打梧桐,紅衣少年芙蓉麵柳葉眉,倚著一天斜陽,袖手經綸,袖角微醺書卷的香。2768601
少年淺笑依稀,一步一步走進,近的一伸手便可以觸及,聲音清朗如笛:“鳳書,你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小柒,小柒,是你嗎?”伸出手,想把他抱在懷裏,傾訴,這十六年的相思,他卻飄身退後,漸漸模糊。
“小柒,小柒……。”
“大叔,你怎麽了?大叔?”雁潮見尹鳳書伸著手一個勁兒的看著前麵喊小柒,忙搖著他的手臂,“大叔,我在這裏,小柒在這裏。”
尹鳳書回頭,看看身邊另一個紅衣少年,緩緩的搖搖頭,痛苦的閉上眼。
“不一樣,始終還是不一樣的。”
“爺,是你嗎?是你回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想起來,一個須發潔白的老人踏雪而來,老人步履矯健,一點也不見踉蹌蹣跚,一看就是練過硬功夫,下盤穩如泰山。
“福伯,是我,鳳書回來了。”尹鳳書聽到老人好,忙睜開眼,總算有了一點喜色。
老人來到尹鳳書麵前,一把抓住了他的雙臂,睜著一雙穢濁的老眼仔細的看著尹鳳書,“爺,你可想死福伯了,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怎麽會,這裏有你,有我的家,還有---他,我怎麽會不回來。”
福伯擦了一把老淚,道:“你這一走十六年,我以為……快進屋,外麵冷著,一定沒有吃飯吧,我做你最愛吃的龍井蝦仁,宋嫂魚羹,西湖蓴菜湯,再燙上一壺上好的女兒紅,我這裏還有今年新摘的桂花做的桂花糖…….你看你這麽瘦,?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好好補補。”
老人家光顧著高興的叨念,拉著尹鳳書就往屋裏走,絲毫沒有注意到少爺身後還有一個人。
還好尹鳳書沒有忘了他轉頭道:“小柒,跟上。”
福伯聽到這幾個字一驚,忙回頭看身後,見一個俊朗的紅衣少年站在那裏,擦了好幾次眼睛,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看到了什麽不該看到的東西,忙問道:“爺,這是?”
“我的朋友,小柒,以後他就住在這裏。”
“小柒,這是福伯,風荷塢的老管家。”
“福伯好。”雁潮忙躬身施禮,這小孩口甜。
“好,好,小柒公子難得我們少爺和你投緣,相互也有個照應,快請。”
一進屋裏,一股暖流迎麵撲來,雁潮竟給激的一哆嗦,在外麵時候沒有覺得多麽冷,可屋子裏春意融融,方才覺出渾身已經凍透。
老人家一進屋就忙的腳不沾地,一會兒擦著眼睛哭訴別情,一會兒吩咐人燒熱水給二人沐浴,一會兒要人送茶水點心,尹鳳書從進門後就坐在偏廳那把黃梨木的太師椅上。
雁潮四下裏打量,覺得這這個老宅子古雖古,卻不舊,到處打掃的一塵不染,布置簡單高雅,不像個武林高手的家,倒像個讀書人的宅邸。
尹鳳書臉色不好,躺在椅子上皺緊眉頭,眼睛一眨不眨緊盯著一個大肚薄胎花瓶,冷漠的神情,空洞的眼神,就像把自己鎖進了一間小黑屋子。雁潮心中一悸,大叔有些時候神情動作和七絕很像,
七絕也總是這樣喜歡呆呆的望著一個地方,幾乎都感受不到活人的氣息,細想從認識以來心中曾幾次產生的疑問以及他臨陣揮出的那一刀,難道-----他們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