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看謝雲起麵色不善,心知不妙。除了上次自己口沒遮攔說了葉袖袖的不是,大公子還從來不曾給過他臉色瞧。

謝安對著謝雲起一揖到地,謝雲起仍舊做得端正挺拔,不再像以前那樣,還不等他行禮就上前扶他。

謝安越發覺得不對勁。

果然,謝雲起開口便是:“謝管家,懷遠也是謝家的主人,隻要他瞧得上眼,謝家早晚是他的,所以,你聽命於他也不算錯。”

謝安聞言,膝下一軟,“噗通”跪在當下,嘴唇一哆嗦:“大公子......”隻說了這三個字,便再也無法說別的。

謝雲起既然已將話挑明,那他即使狡辯抵賴也無用了。他明白,這位大公子雖是麵慈心善,卻絕不是個容易被人糊弄的傻子!

謝雲起道:“謝管家不必緊張,有話慢慢說。”

謝安穩了穩思緒,最後大著膽子道:“大公子,這件事我雖然有錯,但是你也有錯。”

“哦?雲起願聞其詳。”

謝安道:“大公子,你隻知道求自己心安,所以四散家財。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些跟著老爺一起打下謝家基業的人?你隻道每年給我們的工錢花紅已經足夠多,但是從來沒想過,我們這群老家夥看著你一點一點敗家時,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就因為你是主我們是仆,所以,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你毀了我們的心血。老奴雖然不知道謝大人為何要上京為官,但老奴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他是什麽人,老奴心如明鏡。老奴知道,早晚有一天,他會回來執掌家業。以他的天資,謝家產業必定可以在他手上大放異彩。所以,謝大人試探老奴心意時,老奴便答應,以後為謝大人效勞。”

“所以,他問你要謝家鹽場的真實賬簿,你都給?”

謝安眼皮跳了跳:“不錯,是老奴偷偷拓下來,暗中送往謝大人手上。”

謝雲起道:“你可知,你的行跡一旦被我發現會有什麽後果?”

謝安垂眉斂目,聲如古井死水:“老奴但憑公子處置。”

謝瀟華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謝管家無需作出這番樣子。我大哥並不打算將你怎樣。我回來之前,他特地囑咐我不要為難你,所以我才懶得搭理你。你以為我大哥是發現你背叛他,特地從金都趕回來審你?”

謝安難以置信地抬眼望向謝雲起。他素來知道這位大公子心腸不錯,但卻並不軟弱,不會像個泥人般任人揉捏。他做了這種事,謝雲起竟然不打算處置他?

謝雲起淡淡道:“謝管家,你如此做既非貪欲又非邪念,不過是因為執念太深。那些身外之物,你從來沒想過據為己有,即使暗中跟了懷遠,也隻是因為懷遠可以保住你多年心血。這不過是很多老人都會有的執念罷了。或者可以這麽說,人越老就越容易鑽牛角尖,還會變得很固執。這些都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我何必怪你?”

謝安先是震驚,接著,語氣裏有了怒意:“你......你說我老了?我......我沒有。我仍舊可以三天之內,帶著大批名貴藥材往來蓼州與楚城。我還可以一天之內,將半年的賬目全部看完,並且理得清清楚楚。我還可以一個月就建起一座十分氣派的新酒樓。以前能做的事,我現在依然能做。”

謝雲起不過是看他日漸有了老態,所以才有此一說。不成想,謝安竟然在這種情形下,為了他一句話跟他較起真來。謝安的反應,反而叫在場三位年輕人驚覺,這位平日看起來威儀赫赫的管家,是真的老了。

謝雲起歎道:“謝管家,如果我沒記錯,你比我爹還要年長兩歲。”

謝安目光猛地一滯。那是他一直想忽視,卻又不得不正視的事實。

謝雲起又道:“瀟華,謝管家年紀大了,不宜久跪,你扶他起來吧。”

謝瀟華答應一聲,走到謝安身邊,伸手去扶他:“謝管家,起來吧。”

謝安搖搖晃晃起身。

謝雲起繼續道:“謝管家,你為謝家操心這麽多年,該享享清福了。你的長孫已經八歲,小孫兒前日剛做的滿月酒,你難道沒想過日日與兒孫共享天倫麽?”

謝安訥道:“大公子,你終是要辭退我了?”忽而又慘笑道,“怪我人老話多,平日裏對你多有不敬。”言下之意,謝雲起辭退他,是因為他的背叛和平日裏的僭越,不是因為他老了。

謝雲起道:“不是辭退你。是讓你像李伯和孫伯他們那樣,回去享清福。謝管家,你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對我最多不過是勸諫,何來不敬之說?可是不管怎麽說,你都背叛過我,我縱使不怪你又如何?我今日若什麽也不做,繼續留你任管家一職,倘若他日事情傳了出去,你叫我如何執掌謝家?況且你執念太深,若然將你繼續留下,難保你不會繼續聽命懷遠。”

謝安神情悲戚沮喪,並不答言。

謝雲起繼續道:“明日,我會接手你所有的事。至於你,會如其他元老一般,得到五十萬兩的養老銀錢。你拿去存到錢莊慢慢花用也好,贈給兒孫置辦宅子田地或者做些生意也好,都隨你。總好過再像以前那樣,日日辛辛苦苦打點謝家大小事宜。”

謝安垂頭道:“出了這種事,大公子隻是如此處置老奴,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

謝雲起聽他如此說,話鋒一轉,又道:“謝管家,我今日其實是有一件事問你。此事關係到一個年輕姑娘的性命。若你還肯念著我們主仆多年,又共事一場的情分,那就據實相告罷。”

謝安道:“公子但問無妨。”

謝雲起問道:“懷遠有沒有暗中命你找過一個紅布包袱?”

謝安早已萬念俱灰不想再耍心機,又感念謝雲起此番寬恕於他,於是據實稟報:“有。”

“你找到沒有?”

“找到了。”

“包袱裏的東西,你可曾打開看過?”

“看過,不然不能確定是不是謝大人要的包袱。”

“裏麵有什麽?”

“一塊銅板、一件老人穿的很薄的粗布褂子、一個藍底白花的布包,包裏是個石雕人像!”

“包袱呢?”

“原本謝大人說既然是團素丫頭的東西,還是不要亂動,免得惹團素丫頭注意。後來團素失蹤了,謝大人就讓老奴偷偷取了包袱,送到他那去了。不過,老奴送再次找到那個包袱後,裏麵已經沒有石雕了。想來是團素帶走了。”

謝雲起與謝瀟華對望一眼:果然已經被謝懷遠搶了先機。

謝雲起不由長歎一聲。當日,他從李臻口中得知謝懷遠自做了吏部尚書後,遇到過重重殺機。所以謝懷遠說他離不開李臻,才暫時瞞騙李臻時,謝雲起信以為真。因而後來再次麵對李臻時,謝雲起便沉默了。可是此番他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總覺得謝懷遠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為了留下李臻那麽簡單。這個弟弟究竟還想玩什麽花樣呢?

待瀟華送走謝安後,秦賞夕這才開口:“雲起,你覺得謝懷遠玩這麽多花樣出來,真的隻是為牽絆李臻這麽簡單嗎?”

謝雲起道:“我也在想這件事。早知如此,當日我就該對李臻說實話。現在我人已經到了家中,包袱和證物都不在,團素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即使現在返回京都告訴李臻,恐怕也已經來不及了。懷遠趁此機會想做什麽都可以,他隨便布個局都能騙過李臻。讓李臻隻信他的話。”

秦賞夕道:“你即使想返回去,我和瀟華也不會答應。你說你的傷好了,我們可沒看過呢。還有,聖上親自下旨,讓你半年內不得踏出謝家半步。如今你人都回來了,等你再返京,一旦出事,就跟謝懷遠毫無關係,隻能將你自己搭進去。恐怕這也是謝懷遠瞞騙你的原因之一。隻有讓你以為回來謝家後,可以找到團素跟李臻相認的信物,你才會盡快離開京城,不再給他惹事。”

謝雲起不由苦笑:“懷遠想得的確周到。”

秦賞夕道:“不管怎樣,反正你已經回來了,所以,我和瀟華必定不會讓你再做抗旨之事,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謝雲起不由苦笑:“你們兩個接下來該不會是要幫皇上他老人家看著我,將我軟禁在家中吧?”

秦賞夕笑道:“有何不可?你正好可以借機休息。有什麽事情,交給那些掌櫃做就好。他們有什麽做不了主的,就來府中向你請示一下,你拿主意就好。”

謝雲起道:“做生意哪有這麽簡單?虧你還是木蘭庭的掌櫃!”

秦賞夕揶揄道:“我看你不是舍不得生意,是舍不得鹽場。你若是想去鹽場,我們倒是不會攔著你。不過你隻能喬裝後,半夜裏偷偷去。”

謝雲起修長十指扣在石桌上,唇角似翹非翹,神情似笑非笑:“賞夕,原來你並不是真的想離開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