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被劉頌對生活的態度所影響了,張辛易近來工作的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

首先是辦公用的電腦不再帶回家了。

微信裏的領導群在下班後就被他調成免打擾,開會時間嚴格限製在一小時內。

部門雖然仍舊時常加班,但通宵的情況被嚴厲禁止,結果大家做事的效率反而變高了,人也肉眼可見地精氣神變好不少。

“帶頭反卷,真有你的啊老張。”

劉頌發現張辛易連咖啡都從美式換成了拿鐵,不禁給他比了個大拇指。

張辛易挑挑眉,在滿口奶香味中悠然道,“不要小看中年男人的決心。”

劉頌被男人這副自稱給逗樂了。

“什麽決心?”他倚靠在休息區的空椅背上,指著張辛易捏在手裏的東西問,“打算放棄紅塵俗世,遁入空門的決心嗎?”

張辛易此時手裏正握著一塊木頭。

木頭並不大,形狀也歪七扭八的,能看到有人用記號筆在上麵勾勒出一串圓,圓的邊緣被鑿出了弧形,其上還繪有細密的紋案,乍一看非常像手串上的佛珠。

張辛易無語地拿木頭輕敲了劉頌的手背一下,沒好氣地說,“認識你,我可六根清淨不了。”

說起來,劉頌這人無論從外表還是心性都像個大男孩。

雖然相比起同齡人來說劉頌已經成熟很多,一個人穩穩操持著一家便利店,不好高騖遠也耐得住寂寞,但張辛易與劉頌相處久了,卻能察覺出劉頌說話做事間其實都還保有著少年人的直白真率。

沒有拐彎抹角,不會遮遮掩掩,想說什麽就說,想做什麽就做。

擁有著他們這些在社會上混跡已久的成年人早已失去的珍貴財富。

“所以老張你到底喜歡什麽?木頭麽?”

劉頌從張辛易留在這裏的書能猜出一二,但今天還是他頭一回主動問出口。

他潛意識裏對男人越來越好奇,想要去了解對方的生活,了解他的喜好。

不單單隻是店主對一個客人的客套。

“算是吧。”

張辛易沒有遮掩,對劉頌道,“我爺爺是個木匠,小時候,我最喜歡做的就是蹲在院子裏,看他把木頭做成各式各樣的物件。”

“不過後來,機器生產的東西漸漸取代了他在村裏的那點生意,他也不做大件了,隻窩在家裏雕點小東西給我玩。”

“我爸嫌棄他把屋弄得亂糟糟的,後來搬到城裏之後,他就不再動手了……”

張辛易簡略地說起過往,指腹一直摩挲著手上的木料。

“這塊料子是他生病前最後摸的一塊木頭。臨走時他還握著我的手,說要給我雕一串文曲星的珠子,保佑我學業順利,事事平安……”

男人說到這輕笑一聲,“雖然珠子沒雕出來,但我也算沒有辜負老爺子的期望了,我們老張家就我混得最好。”

盡管這種‘最好’,隻是別人眼中的‘最好’。

劉頌聽張辛易說完,隻覺得自己剛才說這木料的玩笑不合適,連忙跟男人赧然地道了歉。

張辛易擺擺手,“要不是你,這木頭還不知道要在我老家舊房子裏壓上多久呢。”

如果不是進到這家店,如果沒有看到書架上的那本雜誌,如果之前沒有和劉頌隨口聊的那一席話,張辛易也許不會想起幼時握著刻刀刨出木花的那種快樂。

有時候冥冥之中,雲間的一點水露掠過原野,卻能使一株枯木重逢春天。

“那你打算將重新雕一串文曲星嗎?”

劉頌不懂文玩古物,也不懂什麽藝術,隻覺得那木頭上的線條有一種特別的美感。

“文曲星就不雕了。”張辛易一點點用目光描摹木頭的紋路,輕聲道,“就做成簡單的路路通吧。”

人生路那麽長那麽多。

走哪條,都能暢通。

在那之後,張辛易來便利店的次數變得沒那麽頻繁了,在店裏待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到了後來,張辛易每次來時劉頌都感覺他匆匆忙忙的,不是拿了咖啡就走,就是買些創口貼之類的小東西,便匆匆離去。

難得有些時候男人下班餓了,來這裏叫上一碗蔥油拌麵,也是獨自埋頭悶吃,隻偶爾抬頭看看店門口,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

劉頌有些不得勁。

畢竟在這樣一個許多時候隻一個人的店裏,有一個能聊得來的朋友是很難得的。

但他也不是硬要交朋友的人。

帶著些賭氣,劉頌也不去主動搭理張辛易了。

他在心底想——老男人怕是又回去卷工作了,他們不是一路人。

可是在某些夜裏無人又無聊的時候,劉頌還是會忍不住走到休息區,從那已經被填滿的書櫃上取下一本他以前從沒看過的讀物。

打開似乎沾著木頭清香的書,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裏麵被雕成各式各樣的小動物小玩偶。

挺幼稚的。

劉頌心想。

不過……隻用幾把刀就能把一塊醜兮兮的木頭做成這樣的精巧玩意兒,似乎也……挺厲害的?

要說老張那人,看著也不像能做這精細活的人。

唔……也不能這麽說。

老張那周身的氣度沉下來,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還真說不準這點小事能難著他。

劉頌就這麽偶爾閑想著事,日子慢悠悠地打發著過,與一街之隔的高樓大廈裏那些高級打工者們的忙碌對比鮮明。

某天依舊閑暇的夜裏,店門口的招財貓忽然響鈴了。

彼時已經是午夜時分,一整條長街上,隻有這家24小時便利店還亮著暖燈。

“歡迎——光、光臨——”

招財貓發出的聲音卡卡頓頓,劉頌心裏琢磨著這玩意兒也該換換了,人順勢從休息區站了起來。

他隨手將木工書倒扣在桌麵上,打算去招呼客人。抬頭卻看見一個近來心裏總忍不住記掛的身影。

“小劉,你這招財貓該換了。”

穿著風衣的瘦高男人站在門口,笑著指了指頭頂上連爪子都快擺不動的擺件,嘴裏說起劉頌剛剛在心裏醞釀的打算,“招不來財了快。”

劉頌覺得自己明明該跟這個人客套疏遠起來的,他們也不過是賣東西和賣東西的關係。

但當看見男人衝自己親近自然的笑,他也下意識舒坦了眉眼。

“先隨便招招吧。”

冬天的夜很冷,劉頌走過去將張辛易拉進店裏,將寒氣關在門外,隨意道,“反正我這也掙不了什麽大錢。”

“話不能這麽說,錢多總比錢少好。”

走進店,被溫暖的空氣包圍,張辛易也將出門時戴上的圍巾手套摘下,順手將手裏拎著的東西遞給劉頌。

“給你的。”

他說話間,風衣的袖子隨著手伸出而上滑了一截,露出手腕上的一串木珠。

每顆珠子都如桶般內寬邊窄,泛著沉靜穩重的褐色。劉頌看了一眼,覺得還挺配老張這通身氣度的。

“……什麽東西?”

劉頌接過男人遞來的口袋,目光從張辛易的手腕挪到紙袋裏麵。

袋子沉甸甸的,裏麵似乎裝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

而在盒子的上麵,首先印入劉頌眼簾的是一串和男人手腕上幾乎一模一樣的手串。

“?”

劉頌勾起手串,試探著看向男人:“給我的?”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張辛易手中看到過的那個木料。

“嗯,剛好夠做了兩隻。沒開過光,給你帶著玩玩。”張辛易對著劉頌晃了晃自己手上那串珠子,隨意道,“不喜歡的話就算了。”

“那怎麽可能!”

劉頌手指往裏一鑽,就把手串戴上了手腕,眉目飛揚起來:“沾沾張總的福氣。”

張辛易笑了:“什麽福氣?天天加班的福氣?”

劉頌聳聳肩,不接話。

他早就看出來了,老張也是個充滿怨念的打工人,他可不戳人痛腳。

不過……跟之前相比,男人臉上的那股煩躁與鬱氣幾乎已經看不見了。

是因為這個東西嗎?

劉頌撥了撥手腕上圓滾滾的桶珠,嗅到一股淡淡的木質香氣。

“這裏麵又是什麽?”

取出手串後,手裏的紙袋依舊很沉,劉頌迫切地想知道男人還有什麽驚喜給他。

“回禮。”張辛易買了個關子,笑著對青年說,“你打開看看。雖然有點醜,但我也盡力了。”

其實最近這段日子,張辛易下班後都在忙這個東西。今晚總算做好了。

本來他可以明天再拿過來的,但張辛易一想到年輕的便利店老板和他說話聊天時那副勁勁兒的模樣,就忍不住冒著寒風踩著夜色出了門。

張辛易其實還沒吃晚飯。

如今把東西送出去了,他幹脆徑直正走到收銀台前,挑了幾串關東煮打算填肚子。

劉頌瞥了眼神色自如的男人,心中被好奇填滿。

他嘴裏問著“什麽回禮”,戴著手串的手卻先一步打開紙袋,拆開了包裝得嚴嚴實實的包裝盒。

盒子一層拆開,還有一層。再往裏甚至用防撞膜將裏麵的物件包裹得密不透風,搞得劉頌好奇心到了頂點。

“擱著套娃呢……”

他嘟囔著去解防撞膜,左一圈右一圈的,那物件就在他手裏上上下下來來回回顛轉。顛到最後劉頌手一滑,差點就把東西摔在了地上!

好在他眼疾手快,弓著腰一撈,好歹將東西抱住了,隻是在桌沿上磕了一下。

劉頌好歹鬆了口氣。

手裏的物件摸著圓溜溜的,又帶有起伏的凹凸,劉頌在心裏琢磨著應該沒被磕壞吧,忽然耳邊聽到了極為響亮到震耳欲聾的聲音——

“您好,歡迎光臨!”

“您好,歡迎光臨!”

“您好,歡迎光臨!”

門口的店門好端端地關著,並沒有新客人進門。而門頂上的招財貓也安安靜靜蹲在那,搖晃的爪子擺得有氣無力。

聲音是從他懷裏傳出來的。

劉頌低下頭,愕然地看向手裏的東西——那大概可能——似乎也許——用抽象的眼光來看——的確是一隻,招財貓?

胳膊能動、嗓門嘹亮、泛著棕色光澤的,木貓?

“嗯?聲控的插銷開了?”

剛吃了一口菜的張辛易聽見了聲音,轉身看向劉頌。

青年小心翼翼地捧著木雕,似乎生怕把手裏的東西摔了,看得張辛易忍俊不禁。

“不用那麽緊張,又不咬人。”張辛易走到劉頌麵前,撥了撥貓爪,對劉頌溫聲道,“我太久沒雕了,外型有點醜,不過應該還是實用的。”

“裏麵的零件我用的都是最新的,簡單裝了個單片機寫了個程序,還可以聯動智能設備放音樂什麽的,一會兒我給你設置一下。”

劉頌怔然地盯著懷裏的歡快擺動木頭爪子的招財貓看了好一會兒,又抬起頭愣愣看向張辛易。

“老張你……”

他打斷了張辛易絮絮又專業的科普,問男人:“這段時間,你就在做這個?”

“對啊。之前就聽你店門口這隻貓有氣無力的,想給你換個零件。”

張辛易神色如常,“後來正好重新摸木頭了,就想著拿木頭做一個。”

之前男人的行徑全都有了答案,劉頌聽見張辛易輕描淡寫地說,“年底了工作有點忙,就隻能晚上回家琢磨著做做。我手頭上也沒多的木料和零件了,要不然再弄個更好看點的送你。”

劉頌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隻覺得手中這隻醜憨憨的貓爪子正在一下一下往他胸口撓。

“所以這到底是什麽回禮?” 他不禁問。

自己做了什麽,值得這麽用心的一份禮?

劉頌不知道,但內心卻迫切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然而麵前男人並沒有回答他,隻斯文地低頭吃幹淨了手裏的蘿卜串。

然後,劉頌看見張辛易重新走回曾經隻有他一個人呆的收銀台旁,輕輕敲了敲關東煮旁的玻璃櫥窗。

男人手腕上的路路通轉轉悠悠,碰撞聲清脆。

“還有點餓。”

街對麵的商業樓燈火通明,燈光投射到店裏,在男人成熟的麵孔上印出帶笑的自在弧度。

“小劉老板,介意再給我下一碗蔥油拌麵嗎?”

【蔥油拌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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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快樂,祝每個人都路路暢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