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依舊是昔日的冰原,濃霧覆蓋的天空壓抑得胸口沉悶作痛,狂風卷嘯,鵝雪紛揚。一切都沒有變,可是這一次寒風掠過時卻比哪一次都要冷得徹骨,冷得噬心。

我揚起頭,閉上眼睛,任雪花一片一片打在臉上,冰涼,刺痛。曾經的一幕幕,在腦中如同走馬燈一樣一一閃過,那些笑容,那些溫柔,全部都是假象,原來,我隻是他為了守住他的摯愛而找的一個替身,原來我,什麽也不是。

一個人沾沾自喜了那麽久,在經曆過那樣多的玩弄與傷害之後,以為找到了最終的歸宿,以為他會是那個陪我走完一生的人,可是,我錯了,第一次發現自己錯得這樣離譜。

難怪我第一次看到那張臉想到的人會是峙尤,因為直到我在連音殿看到峙尤的那一刻,才發現,那兩張臉竟是那樣相似,而以前的我卻從未發覺。

果然是我太蠢,我這麽蠢的人,活該被人耍!

漫天飛雪席卷大地,翻飛了衣角。我一個人佇立在漫無邊際的冰原之中,迷失了方向。

我現在還能去哪?我已無處可去。

滿目的瑩白,夢境一般的顏色,雪花在空中悠然旋舞,每一片雪都記載著曾經的玩弄、背叛與傷害,像一把把無情的利劍刺破皮膚嵌進血肉,然後,鮮血淋漓,體無完膚。

在這個世界上我並沒有對不起誰,卻被人一次又一次地玩弄於鼓掌之間。他們之間的種種孽障,卻要我這個全無瓜葛的人來承擔,如今我隻得苦笑,因為我連眼淚都已經不知道要怎麽流了。也或許,是這裏冰冷的空氣凍結了溢出的淚。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初沒有離開平樂穀,是不是一切都可以跟現在不一樣?至少,我可以和那些普通的麒貓一樣過完這短暫卻無憂的一生。不過現在想這些已經毫無意義,我已經無法回頭。

回頭看看來時的路,深深淺淺的腳印已被飄落的雪重新覆蓋,我從何處來,又該往何處去?

褲腳已被融雪浸透,冰涼刺骨,雙腿開始顫抖。我想,我已經撐到極限了,於是我在滿天冰雪之中坐了下來。

我在心裏苦笑,看來,到死我也逃離不開這個地方。

怎樣的傷痛沒有經曆過?或許傷得深了會痛,但痛得多了也就逐漸麻木,心境逐漸歸於平靜,不想再做掙紮。

我抱著雙腿蜷坐在雪地裏,全身變得冰涼,即使蜷成一團也無法取得再多一絲的溫暖。

眼皮變得沉重不堪,每眨一下,似乎都要耗去全部的力氣。

雪花打在身上,積了厚厚的一層,晶瑩雪白,沒有一絲雜質,就如同我的發。

我緊緊抱住膝蓋,一絲倦意襲來。

或許,這裏才是我最終的歸宿……

意識逐漸遠離,我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

雲霧一般的宮殿傲然聳立,我站在大殿中央,身側是琴月和兩個發色不一的陌生男子,還有一團黑霧,三人的神情都很凝重。

這時,大殿入口一個侍衛裝扮的人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抖得像篩糠:“主主、主公,緋彌已經攻下了七重門,主公若再不出兵迎戰,滄雪宮就徹底完了……”

琴月上前一步,在我麵前跪下:“主公,請準許屬下帶兵迎戰!”

我將視線移向殿外:“這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你們都退下!”

那團黑霧移至我麵前:“主公,這個時候可不能意氣用事啊,這一戰若是敗了,滄雪宮在兩百年內便再無重振之日。請主公三思!”

“滄雪宮本就是他一手所建,毀了又何妨?我就是要耗上整個滄雪宮和他賭!”

“主公……”

“不必說了,若是我輸了,你們就回浴雪穀去吧。至於這裏,該散的……就散吧。”

“主公,這裏可有您三千年的心血啊,怎麽可以……說散就散呢?”

我望著天際的浮雲出神:“三千年……已經三千年了……”

那團黑霧突然化作一個黑發男子,然後四人一齊在我麵前跪下,齊聲道:“主公,屬下誓死跟隨您!”

我疲憊地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

廝殺聲震耳欲聾,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滄雪宮滿目狼藉。

眼前的人眼神一如以往,溫柔依舊。

他沒有動,隻那麽靜靜地看著我。

我念動咒文……

“雪。”

意識有一瞬間的恍惚。

“雪,不要打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

畫麵迅速切換。漆黑的牢獄,冰冷的鐵器貫穿我的肩胛骨,皮肉似乎要與骨肉分離。不遠處,一雙暗紅色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我。

“緋彌你聽著!今日你負我,他日我一定加倍奉還!你今天不殺了我,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啊——唔!”烙鐵深深烙進皮膚,皮肉被燒焦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我咬緊下唇,絕對絕對不能在他麵前痛呼出聲,身體顫抖著漸漸脫力,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胸口便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灼痛……

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我胸前烙上了多少烙印,到最後胸口已經布滿了被烙傷的痕跡,焦黑的一片,血肉模糊,他們再無下手的地方,這場折磨終於暫停了下來。

抬眼時,那道紅色的身影早已不見,隻剩下微弱的燭火映照著的冰冷的牆壁。

心在一點一點冷去。

他們將我從刑架上放下來,拖進一片漆黑的水獄。

說是水獄,倒不如說這裏是汙水池,臭氣熏天,水中是不知名的各種讓人看了都惡心的蟲子。

身上的傷口一觸到汙水,痛得我眼前一黑差點暈厥。我拖著沉重的玄鐵鏈艱難地挪到牆邊,狼狽地靠在那濕濡惡臭的牆上,意識有一瞬間的渙散。沒想到,我堂堂寒冰山諸妖望而生畏的王者勝蚩也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緋彌,那個三千年前對我說,就算全世界都沒人要我他都會一直抱著我的那個人,如今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想要毀了我?

是啊,為了達到目的,什麽手段不能使?什麽有違良心的事情不能做?

他是天界的首將,而我是寒冰山的群妖之首,這樣的身份早就注定了我們的對立。我們是兩條本不會有交際的平行線,一旦相交,必定會有折傷。

今日之恥,我勝蚩一定銘記於心,如果我能僥幸活下來,這一份屈辱定當要你用一輩子來償還!

……

身後是神族的追兵,天門已經近在咫尺,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個蹌踉。身體虛弱得提不起一絲靈力,隻有拖著那鮮血淋漓的雙腿用盡全力地狂奔。因為我知道,我一旦在這裏倒下,便再無翻身之日,我不能就這麽死掉,總有一天我會雪盡今天所受的屈辱!

跨出天門的那一瞬間,一道紅色的身影從上空降下,在我麵前立定,擋住了我的去路。

這樣狼狽的自己,就這樣暴露在他的麵前,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當初不相信他,我怎麽會輸?終究還是自己太過自負,才落得這般田地。

我紅著眼睛怒吼:“讓開!”

“這裏是天界。”他眼望著我,麵無表情。

“讓開!!”心髒仿佛被削掉了一塊,我歇斯底裏地怒吼。

“你逃不掉的。”他的聲音依舊冰冷。

我二話不說,繞過他,奮力向前衝去。一道紅色屏障將我彈回,血肉之軀根本無法承受這樣強勁的衝擊,更何況這副已經傷痕累累的軀體?五髒六腑似被撞碎一般,胸腔一陣抽搐,“哇”地噴出一大口血。

他眉頭一皺,朝我靠近一步:“你……”

身後追兵已到,我知道,我這次在劫難逃。

“要麽放我走,要麽你殺了我!”

“雪……”

“我叫勝蚩!”我急促地喘息著,每呼吸一次,胸腔都猶如要炸裂一般的痛。

他走近我,在我身邊蹲下。我瞪大眼睛怒視著他,他抬起手,在就要觸上我臉頰的時候,我扭頭避開,他握了握拳,咬牙站了起來:“讓他走。”

那一瞬間,我以為我自己聽錯了,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他看也未看我一眼,轉身離開。

後來,我躲到了平樂穀,將殘破不堪的身體和記憶一並留在了滄雪宮。

從那之後,勝蚩失蹤了。

那一刻,我想起了應該想起的一切。

我是勝蚩,是那個寒冰山諸妖敬畏的王者。

的確,我不是前世和緋彌有糾葛的那個人,因為我們之間,有著三千年的孽絆。

……

我睜開眼睛,恍惚間看到蒼茫冰原之一個白色的身影向我走來。

那是一個美麗的擁有一頭雪發的男子,他的發絲甚至比這漫天飛雪更加純淨。

寒風呼嘯,他的衣袂飄動,仿佛要和他身後瑩白的世界融為一體。

我向他伸出手,紛揚的雪花在指尖旋轉,似一隻隻翩然起舞的蝶,盡情地綻放自己的美麗,然後,消融在指尖。

芳華隻一霎。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臉上那絕塵的笑。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