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天剛蒙蒙亮,蘇轍就隻身來到看守所,提審殺害王軍的那個凶手。

那個混混睡得正香就被拎出號子,極度不滿,歪著腦袋靠在椅背上,打著哈氣發牢騷:“怎麽又審,還沒完了是不是?大清早的,連個覺都不讓人睡好。”

蘇轍坐在審訊桌後,靜靜地看著他,聲音不重不輕地說:“你上次交代的不徹底。”

混混一撩眼皮,“老子做的可都說了。”

蘇轍一笑,語氣極輕:“是嗎,是不是沒做的也說了?”

那人一凜。

蘇轍心中也一震,本是詐他,沒想到這步棋居然走對了。

隨後,在各種審訊技巧輪番轟炸下,混混終於交代,他收人二十萬,買自己一條命,給人頂缸。

“是誰?”蘇轍臉色凜然。

混混別過臉,臉上多了一抹蒼涼,“我要說了,就不是一條命,而是全家四口。”

“好,你不用說。”蘇轍提筆在空白頁刷刷寫了兩個字,起身走到他近前,“是不是這個人?”

混混看清紙上內容,眼神一直,隨後目光躲閃,搖頭否認。

蘇轍笑笑,合上文件夾,結束審訊。

上午時分。

白露被眼前景象驚豔得不能言語。

兩座蒼翠青山之間,幾十米高的巨幅水簾傾瀉而下,流入潭底時驚起巨大浪花,朵朵浪花在陽光下絢爛而耀眼。

這就是世界第二大瀑布,黃果樹大瀑布群。

那俯衝直下的水流同時也激蕩著白露的心,那種悸動,無法描述,她的心跳,仿佛也跟那水聲一樣,轟隆得驚天動地。

當身邊的人湊近她耳朵問:“喜歡這個驚喜嗎?”

白露扭頭看他,用力點頭,大聲答:“喜歡,喜歡死了。”

為了表達她的雀躍,還配合地跳了兩下,馬尾在腦後跳躍,發梢被陽光染成金色。從未見過她笑得這般舒心,這般肆意,眉眼彎彎,嘴角翹起,兩枚小梨渦更是添了幾分調皮,程彧竟覺得這笑顏比頭頂上的太陽還要晃眼。

忽而一陣山風吹來,水簾被輕輕掀起,水霧撲麵而來,她低呼了一聲,抬手擋臉,頭發被打濕,她卻笑得更暢快。

程彧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一聽說還能走進水簾洞,從裏往外觀看瀑布,白露激動不已,他一麵提醒著注意腳下路滑,一麵隨意地介紹瀑布形成原理。

白露入神地聽著喀斯特和侵蝕裂,然後仰頭看他,眼裏有明顯的崇拜:“你懂好多。”

程彧勾唇一笑。

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進了溶洞,看到瀑布的另一麵,白露卻表現得異常平靜,也許是被這天然而成的奇妙景致給震撼了,她注視了水簾許久,才叫了一聲:“程彧。”

兩個字在急促水聲中並不分明,可身邊人卻耳尖地捕捉到,不由一愣,印象中這是她初次叫他名字,側臉看他,對上她的目光,隻見嘴唇微動。

那口型不難辨認,是謝謝你。

對白露來說,這一聲謝情不自禁,也理所應當。

如果不是他,她可能一輩子都沒機會看到這樣的景象,至少在還能像孩子般又跳又叫的二十幾歲是沒可能的。

程彧微失神,隨即攬住她的肩,她身體柔順地依偎過來,並沒有以往那般一碰就躲,他不由感慨時間像個魔術師,然後用下巴抵著她的腦頂,用不高卻足夠兩人聽見的音量說:“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帶你看盡全世界最美的風景。”

白露覺得這是認識他以來,聽過最好的一句話,還沒來得及細品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又聽他低聲說了一句,但還沒入耳便被水聲淹沒。

她側過臉大聲問:“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程彧看著她生動至極的臉,笑靨如花,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像是晨間花瓣上的露水。他沒再說話,卻在心裏補充,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風景。

午後兩點,蘇轍接到報警中心轉來的消息,有人在市內一家小旅館看到青龍會二號頭目,這是被通緝名單中的一個重量級的要犯,這兩天重點搜捕漏網之魚,隊友們都在外麵,他通知大家,分頭過去包抄旅館,來個甕中捉鱉。

蘇轍拎著鑰匙去開車,小葉追出來,“我也去。”

他頭也不回地拒絕,“不行,今天太危險,他們手裏有武器。”

小葉卻一挺平胸,“我不怕,我要跟你並肩戰鬥。”

蘇轍皺眉說了聲:“胡鬧。”但還是讓她上了車。

在副駕位做好,小葉摸了摸腰間配槍,躍躍欲試道:“放心,我的槍法比小黃強多了。”

剛上路沒多久,蘇轍電話又響,那家旅館老板說,那夥人要退房。蘇轍眉頭一挑,讓小葉打電話通知隊友,自己狠踩油門,一定不能讓這些混蛋再次逃脫。

一路疾馳,終於抵達那家旅館所在位置時,他有先見地直接開到旅館後身,遠遠地,一眼就看到五六個人從後門出來,左右張望後陸續上了門口停著的一輛髒兮兮的麵包車。

蘇轍整日研究這些人的照片,稍微有點身份的臉都能一眼認出,立即斷定這正是那一夥人。眼看那輛車開動,上了路。

他悄悄尾隨。

開了一段,麵包車裏的人似乎有所察覺,忽然加速。這一帶岔路口眾多,一旦跟丟,很難再找到,蘇轍見既然已暴露,也跟著提速,小葉在一邊打電話請求緊急支援。

兩車一前一後,在複雜如蛛網的老城區大街小巷裏左突右拐,一個開得瘋狂,一個死咬不放。

身邊小葉已得到確切答複,支援已在路上,幾分鍾便到。

兩人剛鬆了一口氣,就聽小葉發出一聲驚呼,隻見斜刺裏衝來一輛貨車,直直地朝他們的吉普撞來。

蘇轍一見不妙,作勢往右轉彎,卻發現右邊路旁是一間幼兒園,一名女老師正領著一群小朋友在門口做遊戲,在一處由不到半米高的柵欄圍成的場地裏。

無需權衡,蘇轍一咬牙,猛踩油門,試圖往前衝躲開。

然而,就在他為堪堪躲過那輛貨車而鬆口氣時,瞳孔卻忽地縮緊,又一個十字路口,從左側方向忽地駛來一輛比剛才那輛還要高出許多的貨車,如一隻潛伏已久的猛獸,算好時機來勢洶洶地衝過來。

車速已到極限,刹車更來不及,蘇轍心裏一突,大腦意識被劇烈的撞擊聲打斷。

頃刻之間,碰撞聲,女人尖叫聲,還有骨骼破裂聲,齊齊地鑽進他耳中,喉嚨一陣腥鹹,還沒感覺到疼痛,眼前就驀地一黑。

小葉從眩暈中醒來,睜開眼,被眼前景象驚呆。

車頭嘶嘶地冒著煙,發出嗆人味道,擋風玻璃上模糊一片,有網狀裂痕,有黑色煙霧,還有星星點點的鮮紅色的……血跡?

她的額頭上,有血流從蜿蜒流下,她沒察覺,扭頭看旁邊。

然後,呼吸停住。

蘇轍靠在後座上,身側車門已變形,猙獰的金屬框架像是嵌在他身體上,同樣變了形的方向盤頂在胸口。他臉色煞白,雙目緊閉,血從嘴角汩汩流出。

小葉失聲地叫:“蘇哥……”淚水洶湧而出。

沒人回應她。

世界死一般地安靜,什麽都聽不到,她無比惶恐,低喃了一聲:“救命……”伸手就推自己這一側的車門,想要出去喊人求救。

可她這邊情況隻比另一側好一丁點兒,車子撞在電線杆上,車門已經凹進來,擠著她的大腿,她還看到自己右手背帶血,指骨生疼,應該是骨折了。

她根本顧不上這些,正倔強地用力推著車門,感覺到左手腕被握住,她回頭,隻見蘇轍眼皮掀起一半,視線空洞茫然地看向前方,被血染紅的嘴唇微動。

小葉怔了一瞬,立即明白,把耳朵湊過去,努力地聽清他說的話,淚水卻已在臉上肆意蜿蜒。

才聽到斷斷續續幾個字,就感到肩頭一沉,她心跳一停,木然地,小心翼翼地側過臉,就見蘇轍歪著頭,靠著她的肩,感到左手背微熱,她低頭,全是血。

他的。

從他嘴裏流出來的。

再看他胸腹處,衣服被浸透,暗紅一片。

小葉不敢碰觸他鼻息,也不敢動,怕一動就驚擾到他,怕他的血流的更快。她低低地叫,“蘇哥,蘇轍,你別睡,求你,我這就叫人……”

手機卻在撞車時不知掉到哪裏去。

她僵著身子費力地四處搜尋,正因時間一秒秒流逝而感到絕望時,一陣警笛聲遠遠傳來,小葉鼻子一抽,哇地一聲哭出來。

坐汽車回貴陽途中,白露又有些不適,她睡了會兒,醒來發現自己腦袋歪在程彧肩頭。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是一種草木的清香,來自於他慣用的某個牌子的香皂。

她悄悄坐正身子,窗外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綠地,隔不遠處便有一座奇異山峰,奇幻般的三日行即將結束,心中猶有不舍,在心頭徘徊了兩天的問題不由溜出嘴邊,“你以前……”

程彧側臉看她,眼神柔和。

這樣的視線讓她忽然沒了繼續的勇氣,但既然已開口,就沒法收回,“也經常帶她出來嗎?”

他立即明白那個她是誰,眼裏劃過一絲悵然,微微搖下頭。

“那時候不像現在這樣輕鬆,現在雖然也忙,但是為了生意,那時是為生存,根本沒有這份閑情……”

“那她就在家裏等你?”

“嗯。”程彧想了想,補充道:“她算是也有些精神寄托,她那時在舞蹈學校教芭蕾。”

“她喜歡小孩子?”

程彧被問得一怔,隨即點頭,“應該是。”

白露沒再發問。

程彧也沉默不語。

那時他們都還太年輕,剛剛結婚,至少他是還沒來得及想這個問題,二十六七歲的男人,正是為了事業全力打拚的年紀,何況他比一般男人背負了更多的東西。“她”善解人意,從未提及孩子,但後來想想,她應該是渴望的,否則也不會放棄商科本行去教舞蹈。

而且,她在電視上看到貴州山區教育條件匱乏的報道後,還跟他說,那些孩子真可憐,要不咱們去建個學校吧。

他當時有些世故地答,給點錢倒沒什麽,隻不過,這錢最後應該沒幾成能真正用到辦學上。她似乎也意識到他賺錢不易,從此再未提起。

直到她去世已三年,他無意中在報紙上看到一張失學兒童的照片,當即決定,完成她的心願。

隻是,程彧從思緒中抽回,這話沒必要對身邊的人講,他帶她來,單純是讓她多見些東西開開心。這種敏感的話題,她現在不懂,以後想起難免會多心。

但轉念一想,她以前從不過問,如今忽然提起,是不是也表示她對他,開始在意?這個念頭一旦閃過,便在心頭掀起一層漣漪。像是被風吹起的瀑布,水霧飛濺,迷人眼,更迷人心神。

天公不作美,原定三天的短期旅行卻因一場連日暴雨而延期,直到五天後才回到青城。白露落下不少課,跟同學借了筆記,每天用課餘時間惡補。

幾天下來,人竟瘦了一圈。

睡眠不足,精神不濟,已被程彧警告過。

終於把落後的內容全部消化,趕上周末,白露狠狠地睡了個懶覺,起床後神清氣爽,想起一連好些天沒跟弟弟通話了。

聊了彼此近況後,小天語氣忽而低沉,“二姐,明天蘇大哥的追悼會你去嗎?”

白露沒聽清,“什麽會?”

那邊也很詫異,“你不知道?蘇大哥被那些黑/社會的人報複,出了車禍,傷勢太重,沒能搶救過來……”

白露不知道自己後來說了什麽,抑或是根本沒說話,隻知道電話裏傳出嘟嘟忙音,而她的大腦,也同樣,發出一串串忙音。

淚水早已淌了滿臉。

蘇轍死了?

他被人撞死了?

怎麽可能?

她不過是出門幾天,臨走前還在電視上看到他。

他剛被頒發獎章,雖然看起來不太開心,但是活生生的,站在那……

許久後她才帶著哭腔喃喃自語:“這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