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肥魚到下水道

是誰說過,看美麗的人吵架也是一種享受,如同一道風景。

我隻覺得眼前海妖或妖媚或美豔的麵孔因為扭曲的嘲諷而變得如舞台上鬧劇的小醜組合。

原先因失去挑釁目標而變得無聊的賽壬因為重新發現迦尼墨德斯的行蹤而變得興奮,從長著魚鰭的尖耳到各色瑰麗燦爛的魚尾,在水中舒展活躍的姿態無一不說明了這群肥魚的變態期待心理。

而迦尼墨德斯的麵孔瞬間失去的溫柔的色彩,換上了薄而堅硬的冰霜麵具,挺直了腰與尾骨,不再是方才輕鬆遊曳的模樣。

我想我是知道這個姿勢所代表的含義的。

冷漠,無視,隱忍。

任由對方的無禮,沒有掉頭遊走,是因為這樣筆直的身姿背後,要隱匿住一個透明的我。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作為對立的兩個物種塞壬與吸血鬼,它似乎完全沒有對我產生仇視的意識,甚至給了我似乎極為重要的信物與充分的保護。

伸出手去想要觸摸那如同夢境的長發,卻徒勞地交錯穿過,明明是什麽感覺都沒有的自身存在,卻覺得手指冰涼如冬夜在鍵盤上凝滯不動。

迦尼墨得斯的背影一下子遙遠如時空相隔,言語的侮辱,手尾並用的推搡,乃至無法觸摸到的美麗頭發被一條看起來天真如孩童的娃娃臉塞壬狠狠扯起,無法看到它表情的我仿佛是隔著什麽在觀看這出鬧劇,手背上嵌入靈魂的鱗寒冷黯淡深入骨髓地散發著涼意。

夠了,不要讓我再看下去了,不要讓我再一次這麽清楚地意識到即使改行做了吸血鬼被萬眾各懷鬼胎地期待卻始終這麽無能什麽也做不了的自己。

閉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想要封閉自己的感官,讓濃重的黑暗用力地侵襲包圍自己。如果這一切是夢,請讓我醒來。

再度恢複意識,是身體的不斷震動傳入大腦的感覺。

睜開眼睛,依然是濃黑而沒有一絲光線的空間,最初以為仍然是自己在莫名的夢境中飄蕩,然後眨眼的顫動感告訴自己,這是真實的身體,我的意識已為身體這一容器接納而固定,並且可以操控做出各種動作。

長時間的平躺給身體帶來極大的負擔,縱使是對肉體有著高度控製能力的吸血鬼,也難免酸痛僵硬,本能地想要坐起身來活動一下,卻“嘭”地一聲撞上了這不知名空間的頂部,從意識深處傳來的饑餓感加上這猛力的一撞,差點當下就再度昏死過去。

急促的腳步聲從空間的一側傳來,不知道為什麽有著稍許空洞的回音。然後是什麽被打開的聲音,有空氣流動進來,夾雜著不怎麽好聞的汙水氣味。

黑暗中,吸血鬼的眼睛讓我看見安赫半跪在被打開的門口,緊張的表情在看到我的一刹那鬆弛了下來,圓眼因為喜悅而越發睜大,就像是與主人久別重逢的寵物,單差沒生出一條尾巴來左右搖晃。

“這裏是哪裏?”雖然潛意識裏“啊”地一聲,有終於回到現實的感覺,反而更想要通過什麽來確認眼前的真實性,因為夢境太過清晰,反而容易讓人萌生是否與真實世界有交錯的所在。

“法國,巴黎。”我的問題與安赫的回答在狹小的空間中形成奇怪而微妙的回聲,這種回聲反而給人造成距離遙遠的錯覺,而他原本單純喜悅的表情也因此為之一滯,顯得可笑而陌生。

安赫以雙膝跪地的姿勢向我所在的方向逐步接近,而此時我已可看清身處的地方天頂極低,加上不時傳來微微的顛簸感,像是什麽交通工具的內部,但觸目所及簡陋非常,顯然已經不是希臘血族西莫伊斯所贈予的光明女神號了。

他細白的手挪過一個大枕頭,有力地扶起我,將枕頭墊在腰下,使得我可以以適當舒適的姿勢斜靠在低矮的創傷而不至於碰到近在咫尺的天花板。

活動中,有什麽墜物在胸口的皮膚摩擦碰撞的感覺,伸手到領子裏麵掏了掏,卻摸出根細碎玲瓏的白金鏈子來。

我看了安赫一眼,腦海中仍然殘留著海上昏迷時他在我身邊言語行動的印象。他也不解釋,隻是回看了我一眼,怔怔地望著我拈著鏈子的手發呆。

順著鏈子往下摸,是個白金桃心半麵鑲琉璃的墜子,隱隱散發著鬱鬱的香氣,與我的身體同樣低涼的溫度在手心中仿佛融為一體,如同一顆小小的心髒,隱約體會到吸血鬼特有的遲緩而鬆散的脈搏跳動。雖然吊墜表麵依然看得出精致的紋路,但握在手中卻是幾近光滑無痕的觸感,是年月積累的摩挲平滑。

“這是什麽?”我低低地問他,以免產生太大的回聲。

“護身符。”安赫微微垂首,同樣壓低的聲音中可以聽出刻意平淡的口吻。

想要報以輕笑或者什麽俏皮話讓氣氛變得輕鬆一些以便於進一步的探問不會太過緊張,然而黑暗之中因為角度的關係,他雪白的脖子顯得分外的誘人,令我忘了自己原本的打算。

“西——”

“嗯?”

“餓了吧?”

“嗯。”

“吸我的血。”

“沒有血漿袋存餘了麽?”因為明白血族本身的鮮血含有魔力,每流失一點,便是力量的流瀉,雖然尚不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但顯然不是什麽可以優哉的安全地帶。

更何況,基於我對吸血鬼這種生物的了解,若不是有著絕對臣服或者更為親密的維係存在,這種有違本身意願的血液分享可以算得上某種侮辱了。

“吸我的血。”他上前一步,趁我還來不及產生反應的時候,雙手用力抱住我的身體。

他散發著特有香氣的脖項就在我的嘴唇前麵恰到好處的摩挲,微癢而柔軟。

那一瞬間的恍惚與迷醉讓我感覺再拒絕的話就是矯情而傷人了,何況尖利的犬齒已遵從本能無聲無息地生展了出來。

因為想要找到更舒適的角度吸取血液,我不知不覺間也伸出了雙手穿過他的兩脅圈住固定姿勢,如同回應了他的擁抱。

黑暗而安靜的空間中,這隻有吸血鬼才聽得見的血液與肌理摩擦的細微聲音,與隻有吸血鬼才看的見的交換生命的擁抱景象。

想起很久以前自己養過的一隻貓,用了最大的心力去寵愛,把它當作自己最親密的同伴,然而越是如此卻越發地無法止住內心深處的懷疑——

它有沒有像我愛它那麽多地那樣愛我/它知不知道我疼愛它如此/它是否認同我是作為同伴的存在/它是否隻是把我視為生命的依賴與習慣而已……

它畢竟隻是一隻我永遠無法了解內心真正所想的貓而已。

而這一刻,我與眼前的這個不知究竟存活了多久的孩子擁抱如此緊密,生命亦相扣流通,我卻感到一股深刻而熟悉的悲哀。

在深海的夢境中,可以知道彼此所想卻無法觸摸到的迦尼墨德斯。

在不知名的黑暗中,如此相擁無隙卻無法猜透彼此心事的安赫?德?拉德爾。

鬆開嘴唇,犬齒縮回普通人類的模樣,朱安給予的入族教育此時顯現出良好的教養成果,安赫的脖子是僅留下兩個精巧細微的圓孔,沒有血肉橫翻的瘡口,也沒有汁液流溢的後遺。

而吸血鬼的體質讓這兩個小孔以肉眼可以清楚看到的速度飛快地愈合,恢複雪白細膩的少年皮膚,幹淨到不留一點痕跡。

卻讓人,越發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