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今昔之言
“怎麽個氣運升沉……?”龍曼歌聽孔琬話有蹊蹺,忍不住出言相問。
孔琬手上微頓,淡淡瞟了她一眼,眼眸中若有所思。
“此事……正未易言也。”楚煌輕咳一聲,自笑道:“我還未與孔兄引介,這位乃是東海老驪龍大公主曼歌小姐。今次是為追蹤證龍魔宗風回天而來。”
“哦?幸會。”孔琬略一拱手,淺歎道:“證龍道風、伏二姓原本與我孔氏頗有些師承淵源,皇姨也與我姊弟素來親近,我隻道她聰明太過,總還有些香火之情,想不到此次竟然和風回天合起手來謀害宛若(南葳)姑姑,我姊弟也險些遭其暗算。人情險惡又何至於此呢?”
龐鑫娥眉微蹙,輕哼道:“自古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皇赤瞳前次盜取南姨的紫琥珀,已是有了前車之鑒,隻是你自恃聰明機巧,不讓於人。明知她心懷不軌,還不思早作堤防。”
“嗬嗬……,”孔琬神情自若,也不辯駁。
龐鑫頗感無奈,拂衣而起,斜憑到一旁的欄檻上,望著亭外湖水,不再言語。
手上羽扇搖了兩搖,孔琬聲色不動,伸手提起石桌上的紫砂茶壺將麵前的杯子一一斟滿,拭手笑道:“家姊頗通茶藝,你我來得正是時候,楚兄,請。”
楚煌聽得此茶是龐鑫準備,卻見她倚欄遠眺,並不回首,想這姊弟之間想必是有些齟齠,尷尬的笑了笑,卻不便承此不情。
孔琬促黠一笑,也不勉強,自顧啜了一口,輕歎道:“楚兄,如今四大寇烽起四方,赫然有席卷天下之勢,殷官家計窮智拙,動皆局促,此正英雄思起之時,楚兄肯為我一抒襟抱否?”
楚煌不為所動,淡淡道:“楚某學問未醇,豈敢妄論天下大勢。”
孔琬微微一愕,默然道:“我自聞楚兄氣運升降之說,此議常在胸膈之間。若依楚兄所言,繼漢唐剛明之後,中夏宜有一盛世,此盛世實為我中夏仁道之複興。觀四洲之勢,西風東漸其勢未已,中夏古學相形漸絀,複興之事遙遙無期,且時有沒頂之象,此議雖新,卻讓人不敢自信。”
楚煌輕聲一歎,緩緩道:“自祖龍焚書,古史殘毀,雖有素王紹述五經,前漢學者力圖恢複其本來麵目,所存者,終不過是儒家經說而已。變封建而為郡縣,此誠中夏之一大轉折,此下雖雲有大漢中興,大唐中興,大明中興,終不過是吏治敗壞,王道傾覆至於其極的一種逆反而已。易言:否極泰來,物極必返。古人雲,一治一亂,豈是泛泛而言也哉。”
“蓋天之行,日月輪轉,地之行,百川東流,萬物生長,無時不動。非趨於好,即趨於壞,世事循環,周而複始,豈非情理之中事。所謂人力者,不過聊以補救氣運之不足而已。若想振弊起興,一朝改易,豈易言哉!”
“王莽、王安石、張居正、康長素亦一世之偉人也,王莽以帝王之尊,思救天下積弊,其心則廓然大公,親子犯法尚不肯救,其自信偉力,素王以來,一人而已。其奈身敗名裂,千載之下,尚遭讒毀。安石效王莽之法不過一二,雖能稍效其功,流弊叢生,亦是詬罵滿身。張居正之偉力新政又不及安石,隻保得及身而榮而已。康長素當讓清末造,亦思變法圖強,鏟除積弊,其奈詔令方出,怨惡便至,西太後一紙告令,六君子懸首國門矣。康、梁遁逃外國,僅以身免。”
“觀此數子,不論其誌意高下,不管其操術若何,豈不皆欲為天下振衰起敝,雖遭蹉迭,亦可敬矣。若說及身之富貴,得之如同拾芥,又豈是此數子之腹心哉。反視天下蠅營狗苟之輩,真有天壤之別。偉力若彼,公心如此,依然不可挽救,存心愈正,披禍愈慘,難道是這天公不許人力自我補救,以沮礙盛衰之序也哉!”
“天道悠渺,何難言也。”孔琬搖扇笑道:“怪不得古人惟願隨赤鬆子遊,逍遙物外,不預聞人間之事了。”
楚煌搖頭道:“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
“楚兄真義山之解人也。”孔琬抿嘴一笑,忖思著道:“自黃天軍稱兵以來,聲勢日趨壯大。攻下秣陵之後,易名建康,儼然有南麵稱王氣勢。日來又派兵四處剽掠,南方破碎,形勢岌岌可危,更兼大將軍屯兵樊城,裹足不前,襄州侯步步退讓,隻求自保。益長梟寇之氣焰。近聞黃天軍要來借糧,我雖應鄉老之情,籌措數日,想來劃地而守,終非了局,不如攜家避之。楚兄可有以教我?”
“坐以待斃確非上計。”楚煌微微點頭,“不知孔兄想避往何處?”
孔琬沉吟道:“現今四麵幹戈,國無寧日。南有黃天軍,北有黑山賊、北海盜,隻有金風國尚算安寧,我待這兩日風頭過去,正想帶族人到金風國避上一避。”
“金風國?”楚煌疑道:“金風國向遭朝廷魏仲聞太師大軍攻打,孔兄難道不知?”
孔琬笑道:“楚兄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楚煌饒有興致的問,“願聞其詳。”
“此一時,彼一時也。”孔琬緩緩道:“神國自天齊帝雄傑自視,掃空萬古,曆天元帝、天和帝數世,積敝叢生,虐流天下,民怨沸騰早非一日,風雨飄搖由來已久。如此朝廷豈能久長,神權墜毀隻在早晚而已。可笑那金風國主不識政理,倒行逆施,變本加厲,國人終於不堪其虐,憤而起逐之。當此之時,朝廷驚心,天下側目,魏太師王師親出,正欲馘其魁首,以儆效尤而已。”
楚煌歎道:“金風國此舉確實傾動一時,自天齊帝起兵戳天,帝權神聖,舉國如中魔魅,信而不疑。金風國人驅逐國主,不啻九天雲雷,振聾發聵,其功大矣。”
孔琬淡淡一笑,接著道:“魏太師有橫掃六合之威,其奈金風國推舉辛國相守城,上下一心,正不易破也。況且,金風國並無不赦之罪,殷官家反有無名之師,辛充國雖號直相,卻無另立國主,依然奉官家號令,以示不反。依國人之議,上十大條陳,希求官家迷途知返,穢政一改,當此之時,亦算是拳拳誠心了。豈料殷官家自恃兵威,不容得旁人置喙,**不下,遂成騎虎。陳兵期年,竟無寸功。”
“如今黃天軍大興兵戈,黑山、北海遙相呼應,高大將軍獨木難支,金風國早成雞肋,雙方均是久疲之師,握手言和隻是早晚間事。我料殷官家必命魏太師督師在南,高玉柱則鎮守京畿。天下一日不得平靖,殷官家或無餘力督師向西。”
“荊棘叢中,非棲鸞鳳之地。盛衰有常,在人自勉而已。”
楚煌稍稍感慨,目光落到那張桐木瑤琴上,不由意動,隨手拂動琴弦,清音激越,大有奮發之意。楚煌隻覺得指尖發麻,心頭頗有通徹之感,驚道:“好琴。”
龐鑫訝然的回過頭來,妙目灼灼,似有驚異之色。孔琬哈哈一笑,走上前來,“楚兄可識得此琴?”
楚煌欲言又止,搖了搖頭。
孔琬看了看手中羽扇,感歎道:“雀翎扇與七弦琴因先祖伏龍之名斐聲天下,雀翎扇乃鳳族之寶,祖母黃氏所遺,可以不論矣。七弦琴聲名更大,原為五弦,相傳乃人皇伏羲裁紫芯梧桐所製,傳至帝舜,歌南風之詩,而天下大治。後來文王被拘羑裏,吊伯邑考被紂王所害,加一弦,清幽哀怨,是為文弦,武王伐紂,誅賊抗暴,加一弦,慷慨壯烈,是為武弦,因此名曰文武七弦琴。此弦有六忌,七不彈,八絕,前人稱述甚詳,楚兄強博多聞,便不須我來饒舌了。”
“原來如此。”楚煌瞅了龐鑫一眼,暗道:“原來此琴本是神品,怪不得龐鑫引弦而奏,能有偌大神力。”
兩人不覺走出涼亭,楚煌忽爾心頭一動,回首道:“昔年,昭烈三顧茅廬,伏龍隆中畫策,三分天下,跨有荊益。天下有變,著一上將率荊州之眾攻向宛、洛,昭烈自引益州之兵出於秦川。其後武安失荊州,昭烈死白帝,此議遂成泡影。今之金風國,亦是三川舊地,孔兄誌意卓人,莫非想重祭此策,以慰先人出師未捷之遺恨?”
“楚兄智敏,真乃我之畏友。”孔琬笑而不語。
“嗬嗬……,”楚煌本不過一時意動,才出言詢問,不料孔琬全不澄清,言語間倒有幾分直承其事的意思。天下事原非三言兩語可定,兩人相視而笑,也便一笑置之。
“少爺,大事不好了。……”
兩人順著聲音望去,便見宗伯提著衣擺,氣喘籲籲的跑了過來。
“何事驚慌?”孔琬眉尖輕挑,迎了上去。
宗伯急道:“少爺,禍事了。黃天軍四麵而來,將本莊團團圍定。指明要讓莊主出去相見。”
孔琬揮了揮袖,笑道:“可有申明何事?”
宗伯不忿的道:“這群草寇口出狂言,說要本莊備糧八百石。若有分毫差池,即刻便要打莊。”
孔琬冷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是要我相見,孔琬便正好會一會這幫狂寇。”
“楚兄……”
“孔兄若有所命,楚某願效微勞。”
“豈敢勞煩楚兄。”孔琬淺淺一笑,“兵凶戰危,欲避無從。楚兄便與我一同觀敵如何?”
“主人盛情,敢不從命。”楚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