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人道大義

自從黃天軍興兵大舉,八荒妖魔靜極思動,天下已成多事之秋,且修道之人總以避世清修為上,先時在招遙山中耽擱許多時日,已非情願。取道南行,又頻生波折,遷延至今。

龐鑫素性矜貴,平日裏深居簡出,自是神鳥之性,不與俗同。楚煌在園中住了兩日,也不得孔琬消息,想必是戰事牽扯,難以脫身。他籌謀行止,便有道別之意,念及龐鑫前日所言,雙雀莊恐怕禍在目前,此時求去,又豈是朋友相交之道。

這日,閑居無事,楚煌便走出房門,在園中觀賞散悶。這所內園大約極少人來,便是婢仆也難覓蹤跡,看守園子的大概便是那木牛流馬之流,園主龐鑫姊弟自是神通不俗,南葳更是難測深淺,神鳥之性,禦風而去,踏雲歸來,卻不與人族香車駟馬,婢仆成群善作威福相擬。

這兩天,楚煌卻再沒見過龐鑫,至於果腹之物,也隻是些瓜果之屬,倒似隨處都有,隨時取用,頗不思饑渴,如此歲月,倒也自在。

“楚煌,你讓我好找。”風聲響處,龍曼歌飛身而至。

“龍公主,你不是走了嗎?”

楚煌微微一訝,這龍曼歌一心要搶奪‘五蘊黃金塔’,自不能如他一般閑逸,楚煌早料到她絕沒心思在園中住下,這兩日不見她的蹤影,隻道她已追那風回天去了。

龍曼歌得意一笑,“我隻是出去探一探情勢罷了,這座園子是雙雀的老巢,進可攻,退可藏,閑雜人等無一敢進,豈不是最好的避匿之所。”

“哦?”楚煌問,“那你探聽到什麽了?”

龍曼歌俏臉微沉,泄氣地道:“就是什麽都沒探到,所以可氣。證龍魔宗的人是不用說了,自風回天以下,全都不知所蹤。隻有那些個江湖豪客還吵鬧著向雙雀莊要人,可惜他們憚於雙雀莊的大名,也不敢恃力硬闖,估計三五日內都要散去。”

楚煌點頭道:“黃天軍四處剽掠,這幫豪客若是不想無辜喪命,還是越早脫身越好。”

“那你呢?”龍曼歌道:“你怎麽不盡早脫身?”

楚煌哈哈笑道:“龍公主都不怕,我又怕個什麽。”

“你是自覺手段比我強了?”龍曼歌柳眉輕挑,一臉怒氣。

“哪裏,”楚煌淡淡道:“龍公主身嬌體貴,富可敵國,可比我一介布衣金貴多了。”

“狡辯,你就是覺得神通比我強。”龍曼歌雖是一臉不服氣,卻也知道楚煌神通並不在她之下,破塔而出也全仗他的功勞,隻是對他的言不由衷有些氣忿而已。

楚煌不置可否,龍曼歌也莫奈他何,改口問道:“你不是說自己是刀精嗎?怎麽又和金雀、玉雀很有交情的樣子?”

楚煌嘿笑道:“混沌初開五餘氣,妖魔鬼怪本一家。公主與我,也算是患難之交吧。”

“呸,誰跟你是一家。”龍曼歌輕啐一口,頗顯嬌態。躑躇了片刻,直言道:“自古雲,‘紅粉送佳人,寶劍贈烈士’。你們神兵一族不是都須認主的嗎?你肯不肯,認我作主人?”

楚煌聞言一呆,大笑道:“好一個女毛遂。”

“笑什麽?”龍曼歌神情大惱,麵頰羞紅,怒道:“你也知我驪龍富可敵國,難道做不得你的主人嗎?你有什麽條件,隻管說出來。”

楚煌知她性情真率,也不願過於為難她,想了想道:“公主豈不知,寶有四等?”

“此言何意?”

“寶有四等,精、靈、魂、氣。”楚煌說道:“最下者氣寶也,在馭之而已。上一等為魂寶,略具三魂,小有七魄,世人以為通靈。再上者靈寶,通人性,能幻化,世所謂神兵者,大率為此。至於演化成精者,和道者無異,脫卻物性,功奪造化。也是天地之一靈,和天、地、神、人、鬼同觀並視,誰還能仆從視之。”

龍曼歌懷疑地道:“這般說來,你便是那殺身不辱,諸神莫臣的精靈了?”

楚煌微微頷首。他雖非刀器成精,而今卻儼然刀器之魂,魂魄合一,稱為刀精也不為過,倒非他有意不加辯白。

龍曼歌沉吟道:“天地有五倫,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你既為天地之一靈,此五倫也概莫能逃。……不如我們……”

“龍公主的雅意,楚某心領了。”楚煌也是心靈機巧,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公主以仁道待我,我自當以仁道報之。過猶不及,反而不美。使人族稱強,三皇五帝以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合九夏拒四夷,專在於仁道,便是四靈之族,群魔妖獸也仰風歆羨,多有浸潤。仁道者,即人道也。人道之大,在於五倫,五倫之重,貴在雙修。”

“雙修者,非僅花妖狐鬼陰陽采補之謂也。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妻賢夫順,朋友曰信,是以五倫皆在於雙修。秦漢以下,不識五倫雙修之義,遂使仁道日毀,道消魔長。夫妻之禮,而施於匈奴,後世因襲不改,數被其禍。兄弟之禮,流於草莽,殺人越貨,狂呼叫囂,而以義為稱。父子之禮,引入軍閥,藩鎮割據,父子相繼,禍國殃民。君臣之禮,施於四夷,割地稱臣,寡廉鮮恥。是以相約益親,為害愈大,惟不知五倫之義在於雙修,以為托於五倫之名,可以結骨肉之親,賊名壞義,九夏失道,至於其極,則並五倫一切摧滅之,而九夏仁道從此絕滅矣。”

楚煌雖和竹穀六友以及金風國辛昭姊妹皆有兄弟之義,卻多是義氣相投,龍曼歌卻不過想引他為臂助,何必以五倫之名,而行利害之舉,名實不符,徒然各懷鬼胎。

龍曼歌愕然半晌,輕歎道:“楚公子識見絕人,讓人好生佩服。千萬年來,我龍族久服五倫之禮,雖遭一輩雄鷙傑出之士毀謗,而終不可易。人道化物亦大矣,古往今來,不識五倫雙修之義,皆成禍亂之根,昔日四靈攻殺,因而亡族,如今風氣澆薄,黃天軍乘勢而起。皇古至今,屢試不爽。”她見楚煌先將此義托出,明了是有相拒之意,隻好將心中計議暫時擱下。

兩人正各懷心事,一陣叮叮琮琮的悅耳琴聲響了起來,那日,龐鑫略引宮商,便引得九天雷雨熄了烈火,兩人目睹此技,對她的修為可是半點不敢小視。當日在飛熊寨,楚煌曾聽孔琬言道,他有一雙生妹妹,琴技無雙,能引著白鶴翔舞,百鳥朝覲,數日來,既未見孔琬之麵,此事自然也無從探問,不知他那位妹子的琴藝比起龐鑫卻又如何?

那琴聲婉轉悠揚,似有留客之意。這園中動靜,想也瞞不過龐鑫的耳目,她雖不願楚煌就此離去,卻也不便出來延客。

琴音消歇,楚煌默然道:“昔日,李太白聽蜀僧彈琴,有‘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之句,讓人心向往之。蜀僧琴技不可再聆,聽龐小姐彈琴,卻覺昔人技藝大約也難以過此了。”

龍曼歌見他如此稱譽,大為不滿,輕哼一聲,掠到假山之上,登萍渡水,躍到對麵的涼亭中。

“龍公主……”楚煌拿不定她意欲何為,連忙施展輕身術追了過去。

涼亭四周皆有布幔,中有石桌,瑤琴橫陳,薰香一爐,堪堪燃盡。龐鑫端坐一旁,斂眉垂首,若有所思。她身旁卻站著一個白衣修頎的少年,頭戴綸巾,手持羽扇,意態風流。

“你又是誰?”龍曼歌眼見亭子裏多了一人,不由怔了一怔,她原本對龐鑫以琴聲打斷兩人談話,帶著幾分怨氣。加上所謀不遂,這點怨氣自然一發衝龐鑫而來。

“子瑜兄?……”楚煌隨後跟來,一見白衣少年,頓時又驚又喜,敢情此人正是多時不見的孔琬。

“楚兄,嗬嗬……”孔琬疾步而來,拱手笑道:“飛熊寨一別,楚兄風采更勝往昔,可喜可賀。”

龐鑫和顏笑道:“楚君遠道而來探望子瑜,我姊弟多有簡慢,還望楚君海涵。”

“龐小姐客氣了。”楚煌讚歎道:“此園山水佳勝,氣候溫怡,不啻人間仙境。這兩日,徜徉園中,於修行一道頗有領悟,豈非賢姊弟之賜。”

“楚兄說笑了。”孔琬引他來到亭上,對麵坐下,輕歎道:“楚兄肯來敝莊盤桓,實是蓬蓽生輝,可惜,近來黃天軍攻打襄陽甚急,幾個一等將帥派遺手下軍帥四處借糧,我等百姓頗為其所苦。孔琬忝為此間首領,向為此事煩擾。否則,且當與楚兄談經論道,陳說琴書,再聆楚兄妙論。”

“孔兄過獎。哪有什麽妙論。駁雜不精,恐為識者所笑。”楚煌自笑道:“楚某一介閑人,醉心道術,本無十分本領,過蒙孔兄稱賞,深恐名實不能相符。黃天軍虐流天下,所過之處,白骨遍野,孔兄自當以安境保民為緊要。琴書閑事,何妨閑時再談。”

孔琬輕搖羽扇,沉吟道:“我觀黃天軍,亦是戮天黨之流亞也,昔日,天齊帝以詐力得國,不思開誠心,布公道,修明政治,專以雄猜為心,遂使妖氛彌漫,禍沿三世。我常思楚兄論氣運升沉,不知此下之局麵,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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