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十日,風聲已平,謙益決定出手。

石然授意阿滾經營賭場,這賭場裏走動的那些打手,自然都是柳府的家丁。因為生意好,家丁們往往以去賭場為肥缺。

趙督頭紳士積極,此人其實是綠林好漢出身,近十年方上了岸。雖然有些愛占便宜,但他還是對渭城裏的這些不正之風深惡痛絕。經過趙督頭的布置,一切已經安排就緒,就等著某一日人多熱鬧,殺這些賭徒個措手不及。那阿滾知這些錢好賺,因此更是向石然借幾個打手。不為別的,就是提防那些輸家來鬧。

張慕古走了,衙門裏不能沒有衙師。謙益並不想隨意再招募個,就自己兼了,這幾日,他卻是很忙。想著筆筒裏的毛筆也短了,他就想來街麵上一家專售文房四寶的鋪子裏買。

買筆伺墨不能代辦,隻因他是個外行,筆好不好,謙益自己知道。這一日晌午,謙益著一身清簡的藍衫,緩步出了衙門,到了這街市。

看著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謙益忽地想起了錦春。算來,從京城回渭城,他已經快一月沒見她了。沒見,並不代表著忘記,到底錦春一直在他的心裏。

柳絮紛飛,謙益又覺得惆悵。他將步子放慢了,一步一步走到橋上。低著頭,看著橋下碧波春水,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謙益頓住了,他發現碧波的漣漪上,晃**著一個女子的倩影,女子一襲素淡的裙子,看模樣好像錦春?真的是她嗎?

謙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怔了怔,方抬起頭,可不,橋對麵,錦春就那樣站著,默默看著自己。到底這渭城太小,他本想避而不見的,但到底還是能遇見。真想避她一輩子麽?謙益也不知道。他隻是為那封信傷了心。

“崔大哥……”錦春輕輕喚了一聲,在這裏就遇見崔大哥,也卻叫她意外。多日不見,崔大哥瘦了,也憔悴了。

錦春心裏好一陣酸楚。說好不與她相見的,但這是偶遇。若是當做陌生人,什麽都不理睬,就那樣悄悄走了過去,錦春也不願。

想來,他的苦衷就是自己的苦衷,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別扭呢?能再見崔大哥,錦春已覺得滿足。

“錦春……”謙益的心裏也很激動。再見她,他的心裏有千言萬語。但一句都不能說出口。他能理解錦春。她有她退縮的道理。

“崔大哥,我走了。”錦春苦澀一笑,就要過去。這一聲招呼,已然足夠。

看著錦春單薄的背影,謙益真的忍不住:“錦春……”

“崔大哥?”錦春趕緊回頭,她走得極慢。

“我是問你這一向可好?”

“我很好,謝崔大哥關心。”錦春心裏覺得淒楚,再見崔大哥,他們之間果然生分了許多。

“那……柳石然有沒有麻煩你?”

“沒有。”錦春不想說這些。

其實,謙益還是知道錦春的近況。那幾個在她繡行門口擺攤的小販,就是他安插的眼目。“那就好。”

“崔大哥,告辭。”

錦春不想為難崔謙益。這一世能認識他,受他照拂,已然是她的造化了。崔大哥有崔大哥的前程,她不能夠太貪心。

錦春說完就走了。留下謙益看著她的背影,滿眼的悵然之色。錦春,以後我何時能見你?這街上如此喧囂,可沒有你,我的世界將黯然失色。我孤獨,錦春,我真的孤獨……

那趙督頭在半夜裏帶著衙役,奉命搗了石然經營的賭場,因無人通報,眾家丁被困在裏麵,不得出去,那些賭徒們都很慌張。趙督頭沒收了獨資。有些膽大的還上前去試圖賄賂趙督頭,也是膽兒大。

趙督頭清點了人數,遂一個一個地叫來問。其中有一人,因素來有些毛病,禁不住這一嚇,加上輸了錢,神智就不大好,趙督頭還沒怎地喝問,那人就咚地一聲摔倒在地,等救起來時,卻發現他已經沒氣兒了。

崔謙益也過來了,他決定就在賭場內審問。趙督頭先將阿滾綁了來問話。

因柳石然是這賭場的實際經營者,阿滾到底供出了柳石然。石然在家自然已經睡著,聞聽陸放急急地走了過來,說賭場出事兒了,州官大人正帶了人將那邊封了,如今崔謙益正要過來拿人。

陸放說的不急不緩,就好像那賭場早晚有這麽一天。石然聽了,反而悠然道:“那又怎樣?人來了再說,我且睡我的覺。”

陸放就說來不及了。崔謙益派來的人已然堵在大門口了。此時,最好去賭場一趟,不然就是公然抗法。賭場在渭城西邊的小石子街上,那附近的百姓雖然不得進去,雖又是半夜,但還是有不少人圍堵在外麵,就圖瞧個熱鬧。

“有這麽緊要?”石然還是不以為然。

“爺,你聽……外麵可有喧嘩聲?那便是趙督頭的手下。到底,咱們是民,俗話說的好,民不惹官。”陸放的意思,莫如還是去一趟的好,至多也不過罰點銀子了事。

“陸放,你到底是我的人,還是他們的人?”石然不悅了。

“爺,我是這裏的管家,您說我是誰的人?”陸放還是勸。

終於,石然也就披了衣服去外頭瞧。點了燈籠,打開門,果然看見外麵有官府的衙役。為首的一個就請他去賭場走上一趟,說知府大人正在那裏等著他。

石然氣悶,這時,他身邊一個心腹過來耳語了幾句。石然愕然。想了一想,同時覺得可以在裏頭做些文章。恰好張慕古聽了消息,也從外麵過來了。猛一聽崔謙益真的去搗鼓賭場,他也驚的不知如何是好。又聽說有人被嚇死了,他有了主意,更是要過來給柳石然出主意。

“柳兄……”那張慕古轉著滴溜溜的小眼睛,如此這般地在柳石然的耳邊說了那麽一番話,石然心裏更是豁然開朗。

看來,這一次,他非得和崔謙益打個交鋒不可。

“柳兄,這次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賭錢是小,可鬧出人命是大。”

石然點了點頭,遂整理了一下衣服,帶著一幹家丁,浩浩****往賭場出發。這架勢,倒更像來打架的。陸放想了想,也跟來了。

柳石然又捎帶上苦主家屬——一個六十歲的老婦並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這老婦聞聽兒子死了,臉上並無多大的悲傷。那少年也是如此。

石然就好生告誡他祖孫二人,見了州官大人,一定要下跪痛哭,乃至於嚎啕大哭。

無奈那老婦隻是淡淡說道:“柳大官人,這是老身的一個孽子,從來就是個敗家子兒,我看還是死了的好。死了,方也就不能禍害人了。”

老婦告訴柳石然,她這兒子直打從十三歲上起,就沒幹過好事。不說吃喝嫖賭,就是坑蒙拐騙。最後,為了還清賭債,竟然將老婆賣了出去。她兒媳不從,一氣之下,跳河死了。打從那一天起,她的孫子就沒正眼瞧過他父親。因他整日裏晝伏夜出,弄的又是這些營生,也落了一身的病。老婦說,算來還要多謝州官大人親查賭場。此番他被老天爺收走了,正合了她的心。從此以後,她們祖孫倆方又可安寧度日了。

石然聽了,就覺得不滿意。他要的不是這個。既有現成的,為什麽不大做文章呢?石然就告誡道:“老婆婆你這話說的不對。就算他再不成才,那也是你的兒子。如今你兒子死了,你怎地不去理論?雖死者不能複生,但好歹也能訛上一筆銀子。你不說,我來幫你出頭。”

那老婦一聽,反更急了。她搖著頭,連連說道:“使不得,使不得!孽子所為連老天也看不過,這是天意!”

但石然身邊的家丁就圍聚過來,狠狠告誡老婦住口。“老婆婆,我主意已定,就說你兒子是我一個遠房親戚,如今我來是要為他出頭。其他你再多言一句,你的孫子可就……”

石然隻想嚇唬這老婦。老婦一聽,身子一抖,果然懼了。雖不怎麽出門,但渭城柳家的名聲兒老婦還是知道的。老婦擔心唯一的孫子有什麽意外,果然言語謹慎了許多,待走到那賭場前,也就悶頭不說話了。“柳大官人,我一個婦人,目不識丁,其他憑您操持,隻我這一個孫子,求您為難為……”

“隻要你見了那州官,一切聽我的吩咐,這個自然好說。”石然說罷冷哼了一聲,大搖大擺地就進了賭場。崔謙益!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將我怎麽樣?我不信我開了這賭場,你還能將我抓了吃了不成?

石然命家丁們站在門外,左一手拉住苦主的母親,右一手扯住那少年,抬眼一瞧,果然崔謙益坐在賭場中央。他身旁審訊的書案用兩張長桌疊加起來,書案上放了一張白紙,紙上記著所有參與聚賭人員的名字。伺墨和趙督頭立在謙益身邊,一左一右,看著都威嚴肅穆。

賭場內點了許多蠟燭,四下鴉雀無聲,賭徒們俱都跪著,唯有蠟燭劈劈啪啪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