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稷還是去見錦春了。
他當然是一個人策馬過去的。
其實,這一趟行程,倒不單單是為了結一段無望的感情,而後徹徹底底放下。他也想見一見謙益。此前,他們雖頻繁接觸過,但因為立場不同,看法不同,且又因為國土紛爭和私人仇怨,算是敵人。
可是,當一個人心境不同的時候,看待萬事萬物的標準自然也會有所改變。
他想,今時今日,自己與謙益應是朋友。
如何不是?
更何況,他們的體內,都流著西魏皇裔的血液。
真正的血濃於水嗬。
趙稷覺得,自己和謙益,即便冰釋了前嫌,也不該有這樣的收鞘。他們還不止要做朋友,更要當同甘共苦無話不談的親兄弟。
心念一動,以往的那些糾葛便都跟著放下了。
趙九兒看著趙稷,微笑說道:“看皇兄你這樣子,可見不日就要出發動身了,妹妹祝你好運。”
好運,有何好運?
不過是去和解,去見一見故人。
見著了,還是要單人回來。
趙稷的心裏真覺得孤單。他已經習慣了孤單,可這會兒,真的湧起一股自憐自艾的感覺。或許,人生該有另外的活法?
趙九兒騎馬走了。
突然,趙稷想喚住她。
一直以來,在深深的皇宮,陪伴他最久的,不是別人,當屬趙九兒。
她頑皮,她甚至使壞,將他的皇宮弄的雞飛狗跳,人人懼怕。可是,她畢竟給他帶來了快樂。快樂,是他從母後那裏感受不到的。
之所以後來喜歡上錦春,不外乎他從錦春的眼神和話語裏,感受到了一股不同於深宮的人間般的溫暖。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是個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被子民們膜拜的神。
可是,錦春不曾給他帶來快樂。
因為他的一意癡想,錦春被迫還擊。那段時日的他,內心是痛苦的。
隻有趙九兒,嘻嘻哈哈,刁蠻任性,卻又對他的胃口。
趙九兒不是他的堂妹,他們無一絲一毫的血緣關係。
此時此刻,趙稷的心裏不禁又湧出這一句。
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想?
自己到底要幹什麽?
回到皇宮,在幽深的走廊處,太後叫住了他。
對這個名義上的養母,趙稷還是心存尊敬的。雖然,他的內心還是憐憫自己的生母,那個在趙國皇室連一個名字都沒有留下的女人。
“我想和你說會兒話。”
太後從寺廟回來,自然是為了去見清雲大師,崔謙益的皇叔,趙稷的親父。
說來,自打知曉身世以後,趙稷並沒有去見這個已經出家幾十年的西魏貴族。這不是說他的內心還沒有接受,而是,他不知道再見了後,有些話該從何說起。
清雲大師以前來過宮裏,他是世外高人,不問塵事。年幼的趙稷對他,印象既深刻,卻又模糊。不過,念及他經曆了顛沛戰亂,仍舊安然無恙地住在寺裏,和經書為伴,他又覺得安逸。
父母都在人世。
他覺得歲月安好從容。
見他,總得要一個機緣。
一個恰好的機緣。
“好。”
趙稷隨著太後進了寢宮。
太後看上去又老了一些,也比以前顯得慈祥。
“母後想要與孩兒說什麽?”趙稷坐下了,接過宮女遞來的茶,看著這淡紅色的茶水,他不禁又想起錦春高超的茶藝。是的,她是世間南尋的巧女子,不管什麽花葉,經過她的巧手,就能製出各色各樣各種味道的茶。
若擁有錦春,與人世,足矣。
他苦澀地放下茶盞,心知這根本不可能,他從未到過錦春,今後更不可能。
太後便與趙稷微微一笑,目光變得悠遠,說話的口氣卻又像在征詢試探。她告訴趙稷有這麽一樁久遠的舊事。不,其實也不算多遠,不過發生在二十年前。
“其實,就是一個玩笑,我不過說出來而已,你大可不必當真,且聽聽就好。”
太後這樣迂回曲折了一番,反而叫趙稷心存了疑慮。
母後到底要說什麽?
接下來,太後開口說出的話,真的讓趙稷大吃一驚啊。
“當年,清雲大師未出家之前,的確和九兒的父親有過這樣的承諾。九兒的父親也是反對攻打西魏的,但那時他們並不知曉彼此的真正身份。二人有過約定,如果此生有子,一為男一為女的話,當可結為親家,子女二人共赴秦晉之好。”
太後說完微微笑了一下:“事情就是這樣。後來,九兒的父親知曉了清雲的身份,也就沒有說出口,更何況,清雲已經出家為僧。可是,不管人死人滅,隻要誓言還在,就必須遵守。”
趙稷的心中一時就有些繞不過來。
九兒的父親和生父清雲大師竟然有過這樣的承諾,他覺得荒唐,當下脫口而出:“這不可能,九兒是我的妹妹。”
“她和你並無血緣關係,也不算是你的妹妹。”太後糾正。
“可她總是姓趙,這總是沒錯吧?”趙稷隻想令母後打消此念。
太後依然微笑說道:“我們趙國原是南方的苗人遷徙而來,並不講究這些名義上的規矩。事情很簡單,隻要你願意,九兒可以更換別的名姓,改頭換麵,另換一種身份,與你成親。”
接下來,太後的話,更叫趙稷不能接受。
“我會頒布旨令,告訴天下,就說趙九兒已經戰死沙場,是國家的功臣,當厚葬之。而後,我會將她收為義女,說她是我的娘家遠房侄女兒,不但容貌出眾,女紅更是無二,這番進宮,正是為了嫁你。”
“不可不可!此事萬萬不能告訴九兒,想她若是知道,必然生氣!”
趙稷想離開太後的寢宮。
趙九兒是他的堂妹,如今卻要嫁給他,當他的皇後,這……任何人的腦子都不會拐過彎來!
“別先拒絕。這世上,真正適合與你的女子,非她莫屬!”
這些話,太後說得很果斷。畢竟,趙稷是趙國的帝王,後宮不能無嗣。她相信,如今的趙九兒改了心性,定能和兒子相處得極好。
趙稷不想多聽,鬼使神差間,他走出了皇宮,莫名其妙地到了清雲大師修行的寺院。趙稷心裏有氣。好好的,無端冒出這樣的嫁娶之言,說來這罪魁禍首就是清雲。
既然出家,當初那些話就應該收回,更何況,九兒的父親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此時正是初秋颯爽的好天氣。寺院就在郊外,寺裏栽種的果樹都結了黃碩的果子,微風拂過,傳來甘甜的香氣。
清雲大師似有耳報神,聞聽趙稷要來,已經穿著整齊地在門前迎接了。
“阿彌陀佛。”
他道了一聲喏。
明明是父子,知道身世真相後,二人的首次見麵卻是這番。
清雲大師的語氣很平靜,就好似趙稷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無關緊要。
他這個態度,自然惹趙稷生氣。
“我開門見山地說了,那些話,我母後已經對我說了。隻是,人證物證都不俱全,大師還是將那些話收回吧。以後,隻管好生修行便是。”
“有物證的。”
清雲大師的聲音突然變得顫抖。
知曉趙稷是他的孩子,他的心緒用快樂來形容,那是不恰當的。他隻是覺得感傷,覺得世事無常,覺得一切又都命中注定。
當然,對於趙稷,他也含了愧疚,畢竟,他沒有盡到一個當父親的責任。
可是,激動過後,他又強迫自己平靜。即便已經知曉,但他不能去破壞趙稷的生活。他是帝王,需要權力,需要尊嚴。自己已經出家,許多事應當閉口不言,鎖口如瓶。
隻是,他忘不了九兒的父親為救他上岸,耗費了半生氣力,又被野獸傷了胸腔,他英年早逝,與自己有莫大幹係。
這份自責,一直深深藏在清雲的心裏。
他贈送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玨給九兒的父親,這就是信物。
這塊紅色的玉玨,一直被九兒掛在脖子上。
“趙皇,那塊玉玨係在九兒郡主的頸脖,這玉玨有些神力的。如女子將之取下,有男子觸摸玉玨,無緣者,怎樣摩挲也不會令玉玨發出紅色光芒。可若是有緣者,隻需稍稍握在手心,那紅色的光芒便射的人眼暈。到底你和九兒有無緣分,總要試一試才好,所以,老衲我多了一句嘴,告知了太後。還請趙皇別嫌棄老衲多嘴礙事!”
說完,趙稷又道了一聲喏。
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
這樣謙卑、恭敬、進退有禮,說白了,還是出於一個父親對作為帝王的兒子深深的愛。
趙稷立在這裏,身軀一動不動。
趙九兒的玉玨他見過,的確世間罕有,但他從沒有令她摘下。
原來這塊玉玨竟和自己有關。
正深思間,那清雲已經後退,往竹林方向采筍而去。趙稷來了,作為方丈,他還是要招待一番的。這個倒也不難,果子是樹上現長的,菜蔬一概都在園子裏種著,附近山中也有好些竹筍蘑菇,都是極鮮極美的。
令他嚇一跳的是,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銀鈴般的俏音:“稷哥哥,這是真的嗎?”
說話的,正是趙九兒。
但見她當著自己的麵,真的從頸脖上將那塊玉玨取下,還沒等他回過神,玉玨已經托在他的掌心了。太陽底下,玉玨發出紅色的耀眼光芒。
趙九兒看得癡了。
“太後和清雲大師沒有騙我,這竟然是真的?”
她也似不相信,可突然之間又紅了臉。
趙稷的眼眸變得十分十分複雜。這兜兜轉轉的,到了最後,陪著他的女人,竟然是九兒?他覺得自己要緩一緩,九兒……也需緩一緩。
可接下來,趙九兒的話又令他嚇一跳。
“稷哥哥,咱們既然這樣有緣,嗬嗬……玉玨作證……那麽,你暫定的西魏之行,是否也要因此改變?”
趙九兒歪著頭,看著趙稷,像是陡然之間,發現了一個天大的寶庫,要耗著她一生的氣力,用一輩子的時間收藏供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