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辜一黨已被鏟除,貶官的貶官,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鳥獸盡,角弓藏。兔死狗烹。王相心內清楚,在大梁皇帝看來,自己和錢辜並沒什麽兩樣。錢辜是狗,他便也是兔子,與皇權都是一樣地威脅。
錢辜已死,自己無形中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釘。他早想到功成身退,也決定這樣做了。雖則他心裏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女兒,但還是強打精神進了皇宮。見了皇帝,有些話務必要說清楚。他不想自己的脊背時時被皇宮裏的諸多眼睛盯著。
王相請辭,並遞上觀集,詳述了西魏的風土人情,並告知皇帝:西魏無野心,趙國亦是。而南楚偏僻,力量薄弱,皆不構成禍患。想以後的格局就是四國鼎立,彼此互相製衡,相安無事。
大梁皇帝順水推舟,準了王相的假,又賜給他許多銀兩,用作養老用。王相婉拒了。“臣雖算不上貪婪,但為官多年,手頭也有不少積蓄。況家中人少,無甚負擔,這些年也算是富裕。皇上不如將銀兩贈與那些戍守邊疆將士的家人,暖暖他們的心,也是展現陛下的仁慈。”
皇帝聽了就很高興。“言之有理。”皇帝又道:“也是我多慮。那崔謙益生死不知,西魏群龍無首,時間長了,定有內亂。和親之事,以後永不再議。”
王相稱是。
出了皇宮,王相又忍不住,尋了一個偏僻角落,痛哭一回。可想著一會回家,錦春見了,心中更是難受,又將紅腫的眼皮擦了又擦。
皇帝已然同意王相告老還鄉。但皇帝也知,王相的老家山高水遠,因允許他繼續在都城居住,隻是以後不得過問朝堂之事。
王相是個知趣的。老家已無人,唯一養子已不在人世,去了也是蕭索。他不會再居住鬧市,而會選擇較為僻靜的郊外,比如郊外的小村小落。
他已年邁,去歲無多,與人世並不留戀,但錦春怎麽辦?
王相深知,今生今世,錦春隻認定了謙益。那麽,她這一生也就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王相不放心,雖未見女兒,但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女兒!
父女相見,自是悲痛。
王相一直隱忍,晚上掌燈時分,這才問起錦春,究竟有無尋到謙益的屍骸?錦春搖頭,又說起清雲之言。
王相略略思索了片刻,看向錦春:“我也辭官歸隱了。都城再住不得,我需低調。你既有此意,咱們不如就去那崖下附近住著,一為尋找,二為清靜。”
翌日。
王相拿出多年的積蓄,將府中伺候多年的仆人都叫到院落,說出情由,逐一發放銀兩。仆人們得了豐厚的銀子,也知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想留也是不能留的,一一都磕了頭,自尋前程。
如此,昔日熱鬧的相府,下人散去之後,驟然冷冷清清,隻有伺墨獨留。
看著聰慧善良,且又忠心耿耿的伺墨,王相心生一意,便對著錦春:“伺墨一人孤苦伶仃,他既打算一生跟著我,那我不如收下他充為養子。”王相又問伺墨的意思。
伺墨願意,他本就仰慕王相為人。聽了王相此言,當即就跪了下來,口道:“兒子見過爹爹大人。”
王相一把將他扶起。
如此,伺墨就跟著王相、錦春,一起去了謙益出事的崖下。
大梁皇帝出於仁慈,知道王相選擇在郊外的後山隱居,便命營繕部門在崖下修了一條平整的小路。小路前後俱是長長的石階,一頭方便入崖底,一頭方便通村落。
王相考察了附近的環境,得出結論:“此處,也差不多是那陶淵明羨慕的世外桃源了。”
謙益失蹤已有整整半年。半年裏,秋去冬來,冬來春複。如今時節正是桃花盛開的三月天。崖底開滿了絢爛的野桃花、野梨花,還有錦春說不上來的野花。崖底的泥土被鮮花野草覆蓋滿的滿滿都是,讓伺墨采藥時,時常迷路,時常抱怨。
王相卻是不以為意。
錦春不大去崖底。王相搭建了兩處簡易房舍。一處,自己和伺墨住著;一處,錦春一人另住。這令人奇怪,但王相深懂女兒,她一人住反而自在。
兩處房舍離的甚近。吃飯,可在一起,也可單吃。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鬱,錦春將一些入眼的野花野草,都搬移了來,收拾了花壇,放在自己的小屋前。
一日複一日。
錦春從未放棄過等待。
她隱隱覺得,此處真的有謙益的氣息。偶爾她紡織累了,稍一回頭,真的有種預感,謙益就在不遠處,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地凝視她,口中輕輕呼喚她的名字。
近日,這預感越發強烈了。
王相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一來,是因為山下空氣好;二來,是因為伺墨讀書有進益。伺墨跟隨王相,性情一改往日,開始變得穩重。
最要緊的,是他得了一封信,一封來自清雲的書信。
看了此信後,王相的心說不出的愉悅。讀罷,提筆趕緊寫了一封回信,令伺墨轉交。伺墨依了王相的命令,去了王相叮囑的那個地址,待回來後,因激動,臉上也是紅紅的一片,整個人更是跳躍欲飛。
伺墨隻想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錦春。
但王相拉住了他,低語了一句:“還未到時候。我想再過幾天,一切就都好了。”王相抬頭看著幽幽的藍天,今天的雲朵是那樣綿白,鳥兒飛的是那樣好看啊。
這些,錦春一點不知。
錦春又恢複成了一個村姑的模樣。她的本色就是淳樸的村姑。不,此前她從未當過村姑。可村姑才是天底下真正的絕色。
她是一個腹有詩書,亦精通刺繡、烹飪、農藝的齊全女子。不過說她是村姑也沒錯。錦春是個勤快女子。既來之則安之。清雲大師的話,她深深相信。一旦崔大哥來找她,錦春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蓬頭垢麵不修邊幅的邋遢形象。
她始終要給他最好的一麵。
若他來了,錦春便端出自釀的杏花酒,捧出熏製的魚肉,鮮香的各色菜蔬,潔白的米飯,傾情款待。還有,她又烘焙了茶葉,還是謙益最愛喝的苦茶。錦春不停地忙碌著,淚水卻又蓄滿了眼眶。
她心裏喃喃:崔大哥,我真的能等到那一日麽?你我,真的還有再見的那一天麽?
山風吹起,花香溢滿山坡,沒人告訴錦春答案。
不過,見爹爹和伺墨展開了笑顏,有時還說上幾句笑話,錦春也隻得勉為笑顏,然後轉背。
三月一過,忙碌的四月就來了。
王相拿起丟了幾十年的鋤頭,告訴錦春,指著附近的一處坡地,說要在那一處種上一塊稻田。“大梁的紅米,最是好吃,我且也來播種。”
那伺墨也拿著鋤頭,幫助犁田。伺墨勤快,還幫著錦春辟了一個小小的藕花池。錦春便在池辺栽種茭白。
她喜歡這嫩生生的茭白,茭白滋味鮮美,堪勝竹筍。她記得,崔大哥也愛吃茭白。他除了愛吃茭白、荸薺、蓮藕,還愛吃她做的菱粉糕。不急的。待收上第一批茭白之後,她便播種菱角,不消數月,便能收獲整整一池的肥菱。
王相和伺墨在山坡上,專心勞動,忙得喝水也顧不上,自然也無瑕顧及那山坳處,緩緩走來的一個男子。
若他們能夠分心,稍稍一抬頭,立在山坡上,就能看見的。但王相和伺墨渾然不知。王相養了一條狗,此狗若見不明身份之人,老遠見了就要吠上幾聲的。可今天也是怪了,此狗已經看見那人了,但還是懶懶地躲在石凳之下,繼續打盹。
四周一片安靜。
錦春的額上已經沁出細密的汗水。池子裏飛來幾隻羽毛豔麗的翠鳥,錦春就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道:“我這池子裏可沒養魚。你且去那邊,啄些小蟲兒吧。”
這鳥似通人性,也就蝴蝶一樣地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