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馬軍歌,你睡死過去了嗎?”耳邊傳來趙嘹亮的聲音,他正伸出雙手,掐著我的脖子來回晃**著,“醒醒啊!班長,快醒醒……”

還好隻是一場噩夢。我睜開眼睛,抹了把額頭上滲出的汗珠,望了望窗外,外麵的天空再一次蒙蒙亮了。我用力把趙嘹亮推到一邊,這才發現毛勇敢旁邊的座位空了,這下子我完全清醒了,立時問道:“何群哪裏去了?”

“咦?是啊,剛才還在這兒坐著,怎麽一轉眼就不見了?”趙嘹亮看向毛勇敢,“小毛,何群去哪了?”

“呃,剛……剛才何排長端著茶缸子……可能去打水了吧,剛走一小會兒。”毛勇敢看我一臉是汗,又說,“軍歌同誌,你咋了,做噩夢了?這一夜你雖然趴在桌子上,兩條腿可沒老實,又蹬又踹的。”

“是啊,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掉水裏了,怎麽遊也遊不到對岸。我去方便一下。”說著我便站起身來,想去看看何群在幹什麽,難不成在茶缸子裏給我們幾個下蒙汗藥?

來到水房,何群果然躲在裏麵,他背對著我,肩膀微微顫動,似乎是在偷吃什麽好東西。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他後麵,通過車廂上玻璃的反光,我看見他正端著茶缸子,從裏麵用手撈出白色的東西直往嘴裏塞。我忽地回憶起夢裏白色的水蟲,立即感到陣陣惡心。我這才想起,昨天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何群似乎一口饅頭一口水也未進。

他為什麽非得背著我們,躲在這裏吃東西?他究竟在吃什麽?

想到這,我故意輕咳了一聲,何群很警覺,立刻扭轉過頭來。

“你……”何群慌張地說。

“哦,我上廁所,嗬嗬,你吃的是什麽?”我貌似隨意地問。

“我……我餓了,吃點兒饅頭。”何群似乎是在特意表白自己,還把手中的茶缸子遞到我麵前,讓我看個清楚。

我低頭仔細一看,茶缸子裏果然是被水泡得軟塌塌的饅頭,我皺了皺眉,胃裏一陣翻滾,又想起了夢裏那具臃腫的屍體,“哦,那你多吃點兒,我包裏有榨菜,對了,你這茶缸子裏的水怎麽是……”

我一直對自己的觀察能力頗為自豪,這似乎是本能,也或許是多年來在軍隊養成的良好習慣,看著他手中的茶缸子,裏麵的水一丁點兒熱氣都沒有。我迅速地抬起手,用食指輕探了一下缸壁,果不其然,分明是一缸冷水。

“你用涼水泡饅頭吃?”我有些生硬地問。

何群的表情有些異樣,慌忙把端著茶缸子的手縮了回去,朝窗外望了一眼,然後又轉過頭,吞吞吐吐地說:“這是……我個人的習慣,其實是我的胃不好,我喜歡吃涼的東西,沒事,沒事……”他尷尬地咧咧嘴,端起茶缸子一口將冰涼的麵糊喝進了肚子,似乎是用行動來證明他所言非虛,然後涮了涮茶缸子,轉身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暗想:居然有人喜歡吃冷水泡饅頭,這個何群真是奇怪。

經過足有一個小時的準備,將近中午,車體才上了專用的輪渡,緩緩過江。

所謂輪渡,是指在水深不易造橋的江河、海峽等兩岸間,用機動船運載旅客和車輛,以連接兩岸交通的設施。鐵路輪渡要求在渡船上鋪設軌道,其渡口設施包括輪渡站、引線、棧橋和停靠設備等建築物和設備。直到橫跨長江的大橋建成後,輪渡這一特殊時期的交通運輸方式才逐漸被淘汰。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長江,心中莫名澎湃起來。又過了一段時間,火車終於到站了。

四人陸續出了站口,我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一股潮濕的空氣撲麵而來,這說明離湖水已經不遠了。我故意放慢腳步,悄悄地走在他們後麵,警覺地監視著何群的一舉一動。

站口車水馬龍,迎來送往的人堵塞街道,其實人並不多,隻不過街道過於狹窄。那個年月還沒有出租汽車,當時最流行的交通工具要數三輪車了,主要是靠雙腳死命蹬著前行的“板兒爺”。

“板兒爺”是北京人對三輪車夫的稱呼,為了便於拉貨,三輪車大多都是平板車,板兒爺由此而得名,相當於現在的“的哥”。

這時,一個頭戴草帽,肩膀搭著一條手巾的師傅朝我們騎過來,操著淡化了的地方口音問道:“幾位同誌,這是要去哪啊?要不要搭個車?”

雖然我們年輕,但在火車裏搖晃了這麽長時間,也著實累得夠嗆,於是我提議說:“這天也不早了,要不咱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休息一晚?”趙嘹亮點點頭。我又看向毛勇敢,見他不置可否一臉沒主意的樣子,於是問何群:“何同誌,你的意思呢?”

何群不假思索地點點頭,“我也正有此意。”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便對三輪車夫說:“師傅,我們想在離鄱陽湖近點兒的地方住下。”

“沒問題!”蹬三輪的師傅大約四十歲,或許更年輕一點,隻不過皮膚被驕陽曬得黝黑,顯得蒼老了,“幾位同誌,快上車吧,我們村口就有招待所,是我姑父開的,就在湖邊上不遠。”他說罷,我們依次跳上了三輪車。

坐在平板車上雖然有些硌屁股,但四周綠影婆娑,風景如畫,加之臨近湖水,空氣溫潤潔淨,吸入鼻腔之中非常舒服,真是別有一番意境。但很快,車子拐進小巷裏,兩邊的房屋歪歪斜斜的,沒了先前的景致,顯得有些沉悶。

我覺得嗓子眼兒有點刺癢,就開口問道:“請問師傅貴姓啊?”

師傅揮汗如雨地蹬著三輪車,聽我這麽一問,先是一愣,隨即拿起手巾擦了把汗,說:“啥貴姓啊,我姓陳,叫我老陳就行了。”

“陳師傅,您是本地人嗎?”趙嘹亮問,“這裏離湖水這麽近,您為什麽不去捕魚?”

陳師傅歎了口氣,“捕魚啊,說實在的,以前還真想過幹那一行,可我這姓……嘿嘿,每次我想跟著漁民們一起捕魚,可人家都說不吉利,就是不帶我去!”

“為什麽?”我問,“捕魚還跟姓氏有關係?”

“班長,你有所不知,你沒聽師傅說他姓陳嗎?”趙嘹亮故作神秘。

“姓陳咋了?”毛勇敢問。

陳師傅大笑了一陣,“‘陳’與‘沉’諧音,人家漁民怕我一上船,就把漁船搞沉了,哈哈!”

我聽了這話哭笑不得,“唉!不過漁民很辛苦,我覺得還不如蹬三輪車自由,起碼不危險。對了,陳師傅,聽說這鄱陽湖有片水域叫做老爺廟,據說那裏總沉船?”

“不是水域叫老爺廟,而是山上有座古廟叫老爺廟,所以人們就把廟底下的那片三角水域稱為老爺廟水域。至於沉船的傳言確實不少,但我覺得沒有那麽邪乎,隻是那裏是風口,容易出事故而已。”

我聽了他的話,故意瞥了眼趙嘹亮,見他沒理我,就帶有諷刺意味地說:“是啊,我估計也是這樣。不過有些同誌總會盲目地把事件誇大,搞得人心惶惶的……”

話音未落,隻聽砰的一聲響,車胎爆了。

陳師傅停下車,連連對我們道歉:“同誌啊,非常對不起,要不你們別給錢了!”

我跳下車,“那怎麽行,錢還是要給的,或許是我們四個人太重了,把車胎壓爆了。”

“那個,你們如果不忙的話,先找個陰涼地方坐會兒,我有工具,一會兒就能補好。”

我看了何群一眼,見他如此平靜,就側頭對陳師傅說:“我們不急,您修車吧。”

陳師傅朝我們笑了笑,憨厚之中帶著歉意,他非常麻利地把車翻過來,開始補胎。

環視左右,發現不遠處有個小池塘,池塘邊上是密密麻麻綠油油的桑樹林,水裏很多鴨子,池塘邊有婦女在打水洗衣服。

就在這時,兩個小夥子從遠處走來,順著石板路往下走,石板路泛著青光,一直沿桑林延伸到池塘邊。

兩個小夥子一個年紀稍長,另一個小一些,二人長得很像,很可能是對親兄弟。年紀大一些的走在前麵,身披一件很不合身的黑色破棉襖,稍小的跟在後麵,手裏還端著一隻大木盆。兩人都是耷拉著腦袋,一臉愁雲。

雖然現在天氣不熱,但也不至於穿棉襖啊!

更令我不解的是,那二人走到池塘邊上,穿棉襖的小夥子居然從懷裏掏出了幾枚銅錢,對著池塘叨咕了幾句,手一揚,居然把錢撒進了池塘裏。他朝身後端盆的小夥子招招手,隻見那小夥子蹲下身子,從池塘裏舀了滿滿一盆水,然後二人才小心翼翼地端著水盆走了。

舀水還可以理解,為什麽要往水裏撒錢呢?

我轉過身朝陳師傅疾步走過去。陳師傅抬眼看了看我,很不好意思地說:“馬上就好了!”

“不著急,我說陳師傅,”我抬手指了指那倆年輕人,問道,“我剛才看見他倆拿著木盆去池塘舀水,怎麽還往池塘裏麵撒銅錢?”

陳師傅把手上的膠皮按在了車胎上,用力地捏了捏,然後抬起頭朝我指的方向看去,說:“你說那一前一後的兄弟倆嗎?他們是來池塘買水的。”

“買水?什麽意思?”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愣愣地問。

陳師傅看著我,咧了咧嘴故作神秘地說:“因為把錢撒在了水裏,所以叫買水。那兩個人是兄弟倆,家裏有老人去世了。你是外地人,當然不知道啦,這是我們當地的風俗。”

“哦?”我尤其喜歡聽這些奇聞逸事,於是蹲在他身邊打聽道,“那您受累給講講唄,也讓我長長見識。”

“其實也沒什麽,在我們鄱陽湖一帶,去世的老人入殮前,得由長子披著老人生前穿的棉襖,次子抱老人的遺像,三兒子端老人生前穿的鞋,幺子端臉盆,依次去池塘買水為老人淨身。

“舊社會的大戶人家買水時格外講究,隨行的親屬還必須身披一條寬五寸、長一米的布,稱戴孝。兒子一輩的戴白布,孫子一輩的戴黃布,曾孫子一輩的戴紅布,前麵開路的人還要放鞭炮。老人歲數越大,兒孫越多,買回的水也越多,越說明死者的人緣好,老人越有福氣,老人子孫也會感到榮光。沿路每經過一口池塘,孝子賢孫們都在岸上跪下,由老人的兒子在池塘舀一盆水,然後朝池塘裏撒一些銅錢。

“水買回來後,就按輩分把水盆整齊地放在死者家門口。村裏與死者相識的人一般會端著碗到死者家門口來舀買回來的水,誰拿了多少錢、舀了多少水,有專人一筆筆地記上,因為花了錢,所以這也叫作買水。來舀水的人越多,老人的子孫們覺得越有麵子。

“凡是活的歲數越大,無疾而終,生前人緣又好,子孫多且都有出息,還樂善好施的,來買水的鄉親便越多,村人認為買的不是水,而是老人的福氣,都希望自己今後老時像老人這樣風光。當然,那些舊風陋俗現在也沒多少人看重了,不過還是會買一些水給家人洗洗身體。”

陳師傅一邊說著,一邊把車翻轉過來,然後用手巾撣了撣車板,“幾位同誌,修好了,上車吧!”

陳師傅在前麵蹬著車,我腦子裏還在回想著他講述的關於買水的風俗,剛才看見那兄弟倆買水的過程,似乎並不像陳師傅說的那樣熱鬧,估計那家的老人人緣不怎麽好,以至於隻有孤零零的兩個兒子來買水。

三輪車拐了個彎進入村子,陳師傅說這座小村莊離鄱陽湖不遠,如若再朝前走上半個鍾頭,無論站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夠放開視線,覽盡湖光山色了。

沒過多時,車子在幾幢老屋前麵停下來,那老屋門口立了塊白漆木板,上麵用朱漆歪歪斜斜地寫著“村招待所”四個大字。陳師傅招呼著我們進院,一邊還大喊道:“姑父,來客人了!”

話音未落,從屋中跑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矮胖老頭,他係著圍裙,兩手沾滿麵粉,似乎正在和麵。“四位同誌,快請進,快請進。”那老漢一臉堆笑,他的口音比陳師傅的更加濃重些。

陳師傅幫我們提著行李推開一間屋子,屋子裏麵有三張床,老漢見我們有四個人,連忙道:“如果你們要住在一起的話,我可以在屋裏再搭一張床。”

為了便於監視何群,我立即點頭道:“很好,有勞了。”老漢把手上的麵粉洗掉,很快就從別的屋子搬來一張床,好在床都是那種很方便的鋼絲折疊床,所以沒過幾分鍾,就拾掇停當。

我把行李扔在**,把錢付給了陳師傅。他對我說他姑父姓王,叫他王老爹就行,人非常厚道,而且做菜也很好吃。說完,他就急匆匆地蹬上三輪車找活去了。

我在招待所門口轉悠了一圈,想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表麵上看,這村子不大,也沒有幾戶人家,我隻看見有兩個小孩在追逐著玩耍。

就在這時,剛才在池塘邊買水的那兩個小夥子一前一後地從一條很窄的巷子裏走出來,二人依舊垂頭喪氣。我原本對他倆就很好奇,於是沒管住自己的雙腳,悄悄地跟了過去。兩人並沒走多遠,就推門進了一家院子,看得出來,他們家裏的條件不太好,因為牆頭上的野草都長得老高,層層疊疊地垂在牆頭上,就如同牆頭長了頭發。

我靠在隱蔽的牆根底下,靜靜觀望。不多時,年紀稍大的男孩從屋中拎出了一隻水桶,把水桶擺在門口,然後接過弟弟手裏的木盆,把買來的水倒在水桶裏。幹完這一切之後,他們仿佛輕鬆了不少,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可就在即將轉身進院子的時候,我卻發現其中大一些的那個小夥子,仰起臉皺了皺眉,似乎是很有目的地朝對門那家門口看了一眼。

我見他倆都進了屋子,也朝對門看了看,但一看之下,令我更加不能理解的是,對門的台階之上也放著一隻水桶。

這又是怎麽回事?不會是兩家一起死人了吧?!哪有這麽巧的事?

我默默地站了老半天,也沒見一個鄰居過來舀水,直到肚子餓得咕咕響起來,我才轉身朝招待所走回去。

剛踏進招待所的院子,我就聞到了一股美妙的飯菜香氣,頓時腹中更加饑餓難耐。我快步走向廚房,推開門一看,趙嘹亮和毛勇敢正坐在小飯桌上狼吞虎咽。我把嘴裏溢出的口水吞咽下去,抄起筷子看向桌麵。

美味的佳肴是沒有了,早被那兩個家夥掃**個精光。王老爹給我盛了一碗米飯,我夾著筷子在一根魚刺上剮下來一點點碎肉,放進嘴裏嚐了嚐,果然鮮香無比。在軍區並不是沒有吃過魚,可哪裏能吃到這麽新鮮地道的呢。

我後悔至極,早知道就提前回來了。我就著嘴裏的那點餘香,扒拉了幾口米飯。幾人風卷殘雲的吃相,令作為主人的王老爹一臉尷尬,他搓著雙手說:“哎呀,不好意思,菜做少了,不過我還有些小鹹魚,我去給你們拿點兒……”

趙嘹亮很不客氣,居然趁我不備把魚頭夾進碗裏,對著魚嘴吸吮起來。作為此次行動的領導,而且還有毛勇敢在座,我也不好說什麽,我隻得在桌下用力地踢了他一腳。

不對啊,怎麽隻有他倆,何群呢?

我心中一驚,奪下趙嘹亮的飯碗,厲聲問:“何排長呢?不是叫你……照顧他嗎?”還好我反應快,沒有把“監視”這個詞說出口。

趙嘹亮有些生氣,他打了個飽嗝說:“何群,他……他說他胃疼,躺在屋裏睡覺了!”我急忙放下筷子和碗,衝出門口時,差點撞上端著鹹魚的王老爹。

我顧不上解釋,推開客房的門朝裏一看,見何群正臉朝上平平地躺在折疊**,這才放下心來。他的氣色確實很難看,印堂發暗,嘴唇發青,躺在那裏毫無生氣。

我輕輕地關上門,走到何群身邊,下意識地抬起手,想去探探他的鼻息,沒想到我的手指離他的臉還有一指長的距離時,何群卻像遭了電擊一樣,猛地坐直了身子,這如同詐屍般的動作,嚇得我朝後跳了一步。

“你想幹什麽?!”何群的語氣不太友好。

“我……我是來叫你吃飯的。”我吞吞吐吐地解釋。

“哦,我不餓,我的胃有些難受,休息一下就會好了,你們去吃吧,謝謝。”說罷,他重新直挺挺地躺回**。

“我包裏有胃藥,你要不要吃一片?”我借機環顧整間屋子。

“不了,老毛病了,忍一忍就過去了。”說完,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見他並沒有非常的舉動,我隻得轉身走出了客房。進廚房一看,碗裏的鹹魚也所剩無幾了,好在鹹魚特別鹹,要不然肯定也沒了。我就著一條鹹魚,吞下了三碗米飯,腹中的空虛之感才得以緩解。

王老爹端過來一壺茶,茶水很黑很濃,也不知道那是什麽茶,隻能當湯藥來喝,雖然有股水腥味,但喝了幾口之後,覺得渾身舒暢很多,疲憊之感也稍有消減,於是,我們便和王老爹有意無意地拉起了家常。

他說他們村子原來沒有招待所,村隊長見他家住在村口,就找人擴大了院子,重新蓋起幾間矮房,從此,這裏算是招待所了。平常時候,大多是些過往的漁民暫住,今天一共接待這麽多人還是頭一次,所以,他還特意為我們燉了條大魚。

王老爹還說他唯一的兒子外出打工,隻是不定時給他匯一些錢回來,小地方消費不大,加上招待所的一點收入,日子也過得挺愜意。說著說著,王老爹似乎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他慌忙站起身來,從屋裏端出個瓷碗,衝著我們憨厚地笑笑:“我出去辦點兒事,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快步走出了院門。

見王老爹走遠,我端著茶碗問趙嘹亮:“你是本地人,這黑糊糊的是什麽茶,怎麽一股水腥味?”

趙嘹亮搖搖頭,皺著眉想了半天,“我也是頭一回喝,不過,小時候好像聽說過,鄱陽湖水裏長著一種水草,不知道學名叫什麽,據說有清熱生津、健脾胃、增食欲的功效,估計這茶葉就是那些水草經過烘焙加工而成的。嗬嗬,推測,推測而已。”

“雖然不如茶葉好喝,但畢竟是水草,弄成這樣實屬不易,這是特產,咱多喝幾碗。”我端起茶壺,分別給他二人滿上。

不多時,王老爹端著瓷碗走了進來,趙嘹亮以為他又給我們拿什麽好吃的來了,激動地起身去接。不料王老爹麻利地側過身子,連聲說:“這不是給你們的,也不能喝。”

趙嘹亮尷尬地哼了一聲,沒說話乖乖地坐回了原位。看見那碗水,我突然想起了陳師傅給我講的買水的故事,於是悄聲問王老爹:“我說王老爹,您手裏端的,是不是買來的水啊?”

王老爹聽後愣了愣,轉過臉看著我,“你咋知道?”

“因為在半路上,我曾看見有兩個小夥子端著個木盆去池塘邊舀水,還往池塘裏撒了一把銅錢,於是我很好奇,就問陳師傅,他說他們是在買水,但時間倉促,陳師傅也沒說明白,您能給我們講講嗎?”

“原來是這樣啊!”王老爹歎了口氣,把水碗放在鍋台上,然後搬個板凳坐在我們對麵,低著頭,似乎是在盤算著從哪裏說起。

“買水是我們這裏的一個風俗。村子靠近湖水,漁民居多,漁民大多敬畏水神,所以一般家裏有長輩去世了,長輩的子孫就會去池塘舀水,但舀水之前必須給水裏的水神撒一些錢,這樣舀來的水才能受到水神的庇佑。水買回來之後,主要是用於給老人擦洗身體,人們認為隻有這樣,去世的老人才能早登仙境。有些大家大戶,子孫繁多,每個人都買一盆水,洗屍顯然用不了這麽多,後來有聰明人就把剩餘的水放在門口,親朋好友來悼念的時候,就舀一碗帶走,當然,也得給主家留些銀錢。”

趙嘹亮拚命地點著頭說:“班長,其實我小時候也聽老人說過,不過在我老家那裏早就沒這風俗了。看來住在湖邊上的人還保留著,村裏住的多是漁民,漁民認為自己這一生和水有著特殊的感情,所以才重視買水洗屍這樣的風俗。至於子孫們把洗屍剩下來的水拿到外麵來賣,我想,這就和北方隨份子差不多。”

“哦,原來是這樣。王老爹,看來您也有親戚去世了?”毛勇敢問。王老爹沒說什麽,掏出煙葉盒,麻利地卷起了一根紙煙,悶著頭抽起來。

我突然想起剛才的一幕,又問道:“王老爹,剛才我在附近轉了一圈,看見有一家門口擺著個水桶,可那家對門也擺著個水桶,我很納悶,難不成兩家都死人了?估計沒那麽巧的事吧?是不是也是這裏的某種風俗?”

王老爹慌張地抬頭看了看我,臉色變得有些發白,他猛地抽了口煙,不料氣息沒調勻,竟嗆得咳嗽起來。幹咳了一陣之後,他丟掉煙頭,又撕下一片煙紙,說:“那對門住的兩家的確都死了人,其中一家是我一個遠房親戚,所以剛才我去那裏看了看。”話說到這,王老爹卷煙的手變得有些顫抖,煙紙卷了幾下都沒成功,隻得揉皺了丟進爐灶裏,他的麵容也在一刹那僵硬起來,似乎有點難以啟齒,考慮了好半天,才繼續說:“以前聽捕魚的祖輩說,這鄱陽湖裏怪事多,可總歸都是傳言,誰也沒見過真的。可是,誰知道……唉!怎麽會發生這樣奇怪的事……”

“哦?什麽怪事?”趙嘹亮問。

“其實說了你們也未必相信。要不是親眼所見,打死我,我都不會信的。”王老爹又撕下一張煙紙裝著煙絲,一邊講述起怪事的經過——

要把事情說明白,還得從兩個多月前說起。

原來我們四個人落腳的這個村子叫鄱湖嘴村,在村隊長的號召下,大家集資重修鄱湖嘴村的祖廳,祖廳裏供奉的多是村民的先人,所以村民大都非常踴躍。

再過幾天,祖廳就要上梁了。

所謂上梁,指的是房子四麵牆砌好後,在牆上架一根水桶粗的木梁,木梁的兩端落在牆的兩端。梁選用的木料要又圓又直的,質地堅硬的柏木或樟木為上品。選購木料的事並不難辦,祖廳的木梁也早已加工好,並係上了紅綢。

可問題是,上梁時,由誰來抱梁呢?

抱梁,顧名思義,就是把梁抱進祖廳,放在八仙桌上,然後扛著梁爬竹梯,放在牆頂上。抱梁一個人抱不了,因為梁太沉,得由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各抱梁的一端,每人登上一架梯子同時上爬才能辦到。

村裏的男人都爭著抱梁,因為鄱湖嘴村自古有傳說,為祖廳抱梁之人不但臉上有光,而且祖宗會保佑抱梁之人今後無病無災,沒生兒子的會生兒子,沒錢的會發大財。如果抱梁的人未婚,那今後便不愁找不到像樣的好女人。

由於村民過於積極,村隊長便說:“我看這樣,誰出的錢多,就由誰來抱梁。這錢呢,今後就用來維護祖廳。”村民聽後很氣憤,但也沒別的好辦法,隻有這樣了。

村裏的男人都聚在祖廳門口,經過一番角逐,有兩個男人出錢最高,兩人一個叫水生,一個叫七根。

七根和水生兩家住對門,家裏都很窮。兩人為什麽要花那麽多錢爭著抱梁呢?

原來,水生以前的女朋友嫌水生家窮,於是就近嫁給了七根,還給七根生了兩個男娃。十多年過去了,水生家的日子逐漸緩過來,但一直沒有討到老婆。而七根雖然有了老婆孩子,但或許家裏嘴太多,生活條件每況愈下,他老婆就經常發牢騷,說自己嫁錯了人,早知道應該嫁給水生了。這樣一來,七根非常惱火,暗暗恨透了水生。而水生天天看著自己喜歡的女人在對麵出來進去,心裏也著實不是個滋味,兩家的矛盾不言而喻。

七根和水生之間的矛盾根深蒂固,兩人就在抱梁這件事上較上了勁。

其實水生很想抱一回梁,畢竟這種機會幾十年才一次,如果自己因為抱梁受到祖先的福佑,或許還能討到老婆生兒子。如果水生不去抱梁,或許七根也不會去。

雖然兩家都很窮,但兩人還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朝上抬價。七根老婆拉著七根的衣袖,示意他別再往上加了。可越是這樣,七根越惱火,以為自己的老婆向著水生,他不能輸給水生,不能讓老婆和村裏人瞧不起他,不能丟了男子漢的麵子。

最後,村隊長一錘定音,決定抱梁這個光榮任務,就交給他們二人了。

“你瘋了?”回到家裏,七根老婆一臉黑雲,“你為啥要同他爭個輸贏?人家單身一人,你能爭過人家嗎?再說,我們欠了很多債,哪有錢?真是死要麵子活受罪!”

七根也冷靜下來了,覺得花這麽多錢抱個梁,實在有些後悔,可自己是好麵子的人,話說出了口,怎麽能反悔呢,於是便決定當晚就下湖去捕魚,但願能多打些魚,多換些錢回來。

再說水生家裏,雖然稍微富裕些,但一下子也拿不出那麽多錢來,他找出很久不用的漁網,也準備劃船去捕魚。

兩個被錢所困的可憐男人,鬼使神差地在同一個夜裏劃船進入了鄱陽湖,沒想到的是,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從鄱陽湖活著回來。

天亮之後,村隊長召集了幾條船劃進湖中,可找了整整一天,也沒有發現他倆的任何蹤跡,仿佛蒸發了一樣。

王老爹不緊不慢地說著,我們卻聽得汗毛直豎,隱約感到水生和七根必定遭遇到可怕的不測,我心裏著急,張嘴督促:“王老爹,剛才我看到的,正是水生和七根兩家?”

“沒錯,事情就這麽過了十幾天,水生和七根也沒有在村子裏出現過。”王老爹語氣平緩下來,“我們村裏人還以為他們兩個因為喊出抱梁的錢太多,沒能力支付,沒臉見人,故意出遠門躲了起來。唉!誰料想得到,就在昨天上午,居然會發生如此令人理解不了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