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看著她的母親。我很麻木，麵無表情。她眼眶泛紅，哭到不由自主抽搐。我母親的母親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每一天她都比前一天多忘掉一些東西，少記住一些東西。母親說繼續下去她會變得隻有一副軀殼，大腦成為空空****毫無意義的存在。我說我好羨慕她。但是母親卻嗬斥我, 說我冷血，說這一切都很可怕。她警告我，阿爾茨海默症的遺傳幾率很大，我們都有可能走到這一天。我說，那太好了。那年我13歲。——小林終《丟掉曆史，大步向前》】
程芳菲讀著小林終那本《丟掉曆史, 大步向前》裏麵關於母親的段落。
她還記得最早就是阿爾弗雷德在一次宴會上告訴自己這本書。
他非常嚴肅地警告她不要沉湎於過去，設計要麵向未來。
當時程芳菲還以為他隻是和自己的設計理念衝突, 不喜歡她的設計風格。
畢竟阿爾弗雷德本人的設計和大多數虛擬設計師一樣, 也是比較前衛抽象，注重精神刺激和情緒宣泄。
但是……
“小林終的思想影響非常大。直到現在人類社會的主流思潮都十分激進，主張高效實用，立竿見影, 而偏含蓄複雜的傳統文化則不受重視, 甚至被邊緣化並逐漸遺忘。會形成現在的局麵，都和他的這種思想分不開。而且據我所知, 在很多星球都存在對他的個人崇拜和研究。”封顧說道, “所以我推測但是接近封家族長的智子，也是這種崇拜者之一。她將自己以近乎獻祭的方式融入封家的網絡係統, 並且借機培育自己的勢力, 擴大小林終的思想影響力。”
“而盤踞發展到今天, 經過漫長的孵化和成長，她所能控製的範圍早不僅僅是永恒網絡和封家。她甚至還可以借助封家在各個星球的代理和影響力，形成了更大的勢力範圍。”
封顧顯然在發現智子係統存在之後，就立刻開始了調查。
他實際上早已確定，智子係統與小林終，或者說與他的思想影響力有關。
這其實也解釋了為什麽永恒網絡要攻擊程芳菲。
因為她所做的複興傳統文化的行為，帶起的星際風潮，是對小林終思想最大的威脅和挑戰。
程芳菲卻忽然警鈴大作。
腦海中浮現出曾經看過的人工智能係統殺人的電影畫麵。
“她不會在監控我們吧？你來這安全嗎？她知不知道？”她看向封顧追問。
封顧攤開手：“這裏很安全，我也已經清理過身上。”
程芳菲發現他手腕上的個人終端沒有了。
許落這時也道：“放心吧，你我的住處都被我特別加密處理，又加上了多層偽裝。她最多也隻能知道咱們在這裏，但並不知道咱們在說什麽。”
程芳菲鬆了口氣：“那就好。”
“不過再拖下去會發生什麽就不知道了。必須盡快解決。”許落冷道，“如果智子係統真如你所說，再加上我之前對永恒網絡的調查了解，她早已經滲透到了整個星際網絡中，更可怕的是還能影響星球的官方決策。除了不能暫時控製攻擊和防禦係統，她還有什麽不能做的？如果有一天真的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封顧看向他：“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我？”許落驚訝。
“智子係統必須終止，但是經過幾百年的時間，永恒網絡早已是封域絕大多數星球的骨幹支撐網絡。和星河世界這種純商業網絡不通，它們擔任著許多星球官方智能係統的支持和管理分攤業務。突然停止不僅不能解決問題，還會使大量星球社會陷入混亂。”
許落皺眉：“這種係統當然不能說關就關，官方智能係統在發生問題或被判斷進入不可控狀態後，通常會根據實際情況初始化或者係統更換。但是你們封家這個核心係統是人腦智能，還已經運行了兩百年，初始化肯定不可靠，整個係統邏輯判斷區域及功能消失，能導致瞬間崩潰。替換係統能否勝任也很難說。”
“為什麽不能初始化？”程芳菲不解，“人腦智能究竟是如何實現的？不是真的把人腦接在機器上吧？那樣她怎麽可能活兩百多年？”。
許落看向她：“你說的是類似‘缸中之腦’的連接方式，確實是人腦智能實現的一種。畢竟想要完全用機器和數據模擬真實人類思考方式，尤其是人格和好惡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人腦組織畢竟有壽命極限，在離開人體後理論存活時間是200年，但實際上最高的存活紀錄隻有阿120年左右，而其中多達三分之二的時間裏也僅僅是活著，真正能進行思考判斷的時間隻有不到五十年。”
“所以這個智子不管是誰，如果是200年前就出現的，肯定已經死了是吧？”程芳菲臉上的困惑越來越多，也浮現出幾分急躁和憂慮，“所以現在究竟是誰在控製著永恒網絡？是她的遺留意識還是其它的智能係統？”
不會有什麽未知的力量趁虛而入吧？
程芳菲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所謂的“故事主神”。
好在封顧及時否認了她的猜想。
“人腦智能的方案並不隻有一種。事實上在智子係統形成之前，已經有多個秘密研究機構實現了脫離人體的人腦細胞再生和培育，並且使用這種技術將獨立的人腦活性保持超過兩百年，並且理論上隻要它的生物培育和活性維持功能完好，便可以永久維持下去。這也是當初永恒網絡選擇智子係統作為核心AI的基礎。”
但是問題症結點又回到了最初。
正因為智子係統歸根結底具有生物屬性，無法簡單地進行初始化。
而如果?????強行初始化後，有兩個可能的結果，第一不涉及其核心判斷係統，即繞過智子的生物腦，但是這對改善他們目前的狀況毫無意義；第二，對其核心生物腦也進行初始化，即記憶清楚，但是這顯然會影響其判斷功能，引起係統崩潰。
“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程芳菲眉頭緊蹙，神情焦慮，手在下巴上來回摩挲，“當初建造係統的認識怎麽想的？用人腦去連接係統，讓她控製這麽龐大的網絡係統，難道不知道有不可控的風險嗎？”
許落沉聲道：“也可能這就是網絡建立之初想要的效果。”
封顧很快確認了他的判斷：“是的。永恒網絡在建設時就是為了實現所謂下一代智能網絡。而機器和人工智能的潛力在千年前已經被完全挖掘，發展到了盡頭。想要真正實現突破，必須嚐試與生物，尤其是人腦結合建設智能係統。根據當時族長的手劄記載，這個智子也是精挑細選出來，經過幾百上千輪的篩選和訓練，被認為是最公正毫無偏私，也最接近機器判斷的人類。”
程芳菲感到可笑：“幾百上千輪，就篩選出了一個小林終的信徒？”
“也可能正因為小林終所選擇和宣揚的，是對人類種族發展最有利的。在智子係統的判斷中，他反而是理性的，應該被維護和堅持的。”許落忽然道。
程芳菲默然。
她倒是沒想到這點。
抽離個人身份和好惡，也許智子係統正是以純理性出發，選擇了對人類或者說對封家最為有利的發展方向。而程芳菲的出現在她看來是一個意外，一個變數，更是對人類種族和封氏家族的危害，必須立刻幹預並處理。
從某種角度來講，智子係統的判斷是對的。
因為程芳菲確實不屬於這個世界，是突然闖入的異類。
假如沒有她，人類社會多半會如小林終所推崇的，人工智能所規劃的往純理性、功利、高效的方向進化和發展，更多的曆史會被拋棄和遺忘。
可是真的應該如此嗎？人類種族的快速發展當真應該以純理性去規劃嗎？應該以拋棄過去和曆史為代價嗎？這是不是太過短視，並最終引起反噬，走向極端？
一時間房間裏陷入沉默，長久的沉默，悄寂無聲。
似乎三個人都同時陷入了思考，在從自己的角度衡量和判斷。
這是一個沒有標準答案也沒有人能夠預期的答案。
除非程芳菲能穿越到未來，否則對她而言，一切也是未知。
但她很清楚的一點是，雖然人類的未來不可判斷，她的未來卻迫在眉睫。
假如智子係統持續運行並堅持奉行這個理念，就不可能放過程芳菲。
她必須自救。
許落忽然道：“封顧，永恒網絡有非人腦的備用係統嗎？”
對！備用係統！
就算是地球時代的小項目也都要做各種備份、災備準備了，封家這麽大的網絡項目，怎麽可能沒有任何備用方案？
“根據官方記錄沒有，但是根據族長手劄，確實存在過備用係統。”封顧果然給出了肯定的答複，“永恒網絡創建時，最早的核心係統的並非智子，而是【永恒之心】。但是後來因為選擇了人腦智能這種更大膽的方式，永恒之心便被擱置，後來又成為了正時係統的備份。”
程芳菲鬆了一口氣：“還算他們優先見之明，知道人腦智能可能存在風險。”
“事實上，當時開發團隊更擔心的是人腦智能係統無法穩定運行，即便再理性的人類，即便抽離了所有生物激素的影響，也會因為情緒波動出現大量無法解釋的隨機BUG。隻是永恒網絡建成後，隨著智子係統的穩定運行和時間的推移，其相關資料大量被封存和遺忘，永恒之心更是被從官方記錄中抹去。”
不用想，這肯定是智子係統幹的。
如果她是這係統，肯定也不會允許一個可能替代自己係統存在。
“那怎麽辦？”程芳菲越發焦慮，“還有辦法找到這個係統嗎？”
卻沒料到封顧直接拿出了一張高密度晶片。
“在這裏。”
他是在那個隻有族長憑借印記才能進入的房間裏找到的。
看來當時的族長雖然選擇了智子係統，卻還留了後手。就連智子係統恐怕都不知道印記的存在，更無法進入那個房間。
“隻要將智子係統替換成永恒之心，永恒網絡便可以繼續維持運行。但是網絡核心智能係統的更換非常複雜，往往一個小型星球的核心係統更換都要大型團隊協作，至少半天時間。這還是在原本的智能係統‘配合’的前提下。假如原係統不配合，更換失敗的情況也時常發生。”
封顧說著看向許落。
後者心領神會：“你需要我去替換係統。”
“封氏內部掌握這項技術的人我不知道能否信任，如果被智子係統發現，很可能這最後的備份也會被銷毀。”封顧道，“你放心，我會和你一起，盡我所能保護你。”
程芳菲驚訝：“保護？替換係統很危險嗎？”
“任何大型網絡的核心智能係統進行重大維修、升級和更換時隻能物理進行。”
程芳菲腦海中突然閃現一句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