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賽天寶,在信息係統後台裏能查到的信息其實不多,僅記錄著賽天寶是孤兒,兩歲時被收養,四年前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失蹤前獨自外出,去向未知,沒有目擊者,也沒有人提供過線索。
他們站在大街上,周圍來來往往的人聲衝淡了死亡事件帶來的壓抑,顯得這方寸地上的沉默尤其明顯,與周遭格格不入。
賽天寶恍惚間有了異樣的感觸——這樣的對峙的情景似乎曾經有過。緊張的呼吸,汗濕的掌心,咚咚咚的心跳,所有的注意力都限製在眼前的這個人身上,仿佛有條無形的線在兩人身上越纏越緊,纏出一段不解之緣。
賽天寶甩甩頭,把奇怪的想象丟掉。“我是人。”
連榷依舊神色平靜,“真的失憶了嗎?”
“我確實有事情記不得了,這點上沒有騙你。”賽天寶直視連榷,“你呢,你能保證你沒有忘記了什麽嗎?”
“......什麽意思?”
“你看,你都不記得我了。”賽天寶按了按一跳一跳的太陽穴,“等你能想起來,我們再說這個......”
“叭叭叭叭——!”“車——!”
連榷聽見車輪在地上碾過的聲音,伴隨著孩童的笑聲,他還沒來得及細想這聲音為何與尋常不同,便被撲倒在地上,身上壓著毛茸茸又厚重的狗爪子,呼哧呼哧地喘氣帶著狗特有的氣味。他打賭,狗在一瞬間開口了——用賽天寶的聲音:
“你沒事吧?!”
連榷深吸一口氣,按了按麵前的狗頭,“別說話,下去。”
這狗體型不小,壓得連榷喘不過氣來,狗聞言頓了頓,“好。”但下一刻,狗突然撒了歡地摁著連榷開始舔。
賽天寶心虛地蹲在連榷旁邊看他與哈士奇鬥爭,“哈哈,我不在狗身上了......”
連榷在狗主人的幫助下把哈士奇從身上掀了下去,又接受了控製玩具車四處亂撞的熊孩子的母親的道歉,才默默走回家。而賽天寶呢,他在說完那句話後便消失了,連榷想生氣都抓不著人。
——一輛玩具車!
連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完全可以自己躲開。連榷知道賽天寶是好意,但那一瞬間,賽天寶緊張的情緒達到了峰值——就像是被什麽刺激了,連榷沒能分神想賽天寶如何控製了那條狗,思路從那一刻起跳轉回兩年前的那場車禍,破碎的片段不斷閃爍。
就在車笛鳴響的那一刻,有種強烈的、熟悉的感覺,似乎有什麽就要呼之欲出,但腦子裏一道白光閃過,那感覺便被壓抑住,怎麽也不能再想起來。
——你呢,你能保證你沒有忘記了什麽嗎?
——你看,你都不記得我了。
他究竟需要記得什麽呢?
“阿榷!”電梯門外,連媽媽已經等著了。“曉玫給我打電話了,天哪快進來,你有沒有傷到......手這是怎麽了?咱們去醫院!”
“媽,媽,”連榷攔住母親,“沒事兒,你別大驚小怪。”
連榷把手抬起來,示意他真的沒事,“你看,隻是破皮吧,是不是?”
“都出血了!”連媽媽看清傷口,鬆了口氣,“你摔了?”
“碰見條二哈,傻狗。”連榷三兩句講明方才的事。
連媽媽一愣,笑了起來,“進來吧,我拿雙氧水給你消消毒......”
連榷跟著母親往屋裏走,隨手合上家門,換鞋時踢倒了一個紙箱子,發出沉悶的一聲響。連榷停在原地,不敢動作,“媽,我踢著什麽了?”
連媽媽已經走進客廳去找急救箱了,聽到動靜忙折回來,“快遞,給你的。哎呀,是不是碎了?”
“什麽快遞?”連榷莫名,“我沒買東西。”
連媽媽彎身拿起快遞箱子,晃了晃,紙盒子裏發出哐當哐當的動靜,“好像是碎了。我也沒買東西,我看看,寄件人是......安德烈。阿榷,這是個俄羅斯名吧?”連媽媽突然有些緊張不安,她望著兒子,“國際物流,從摩爾曼斯克寄來的!是不是小詵......”
小詵,就是連詵,連榷的親弟弟。
連榷的父親連懇平,是一名腦科學界的權威專家,十年前突然離家,至今下落不明,連榷與父親之間素來不合,連詵卻始終堅信父親的離開一定事出有因,而就在四年前的某一天,在俄留學的連詵聲稱找到了父親,但不久後,連詵也失蹤了。
茫茫人海,杳無音信。
連榷記得,當時他連夜趕往俄羅斯,去了任何弟弟可能去的地方,都一無所獲,直到停留期滿,不得不回國。連榷沒有放棄調查,可惜沒過多久,他就在任務中失去了視力。
連媽媽有些激動,語無倫次起來,連榷則冷靜地繼續換好拖鞋,拉著母親走到沙發上坐下。“寄件人一欄有沒有電話?打打看!”
連媽媽聞言立即拿出手機,撥出快遞單上的號碼,很可惜,那是個空號。
連媽媽很是失落地,掛斷了電話。“會不會是小詵呢,除了他還能有誰從俄羅斯給咱們寄東西?”
連榷靜默了一秒,“媽,先拆開快遞看看。”
“嗯。”連媽媽低低地應了一聲,拿過茶幾下的裁紙刀,劃開快遞盒上的封箱膠。
“咦?這是——!”
“什麽?”連榷挺直身子往前探去,可是他不能看見,於是焦躁地、有些衝動地抓住快遞箱,一手探了進去。
連媽媽製止他,“有玻璃渣!”
但連榷已經穿過玻璃碎片,抓住了一個球狀的東西——表麵有些粗糙,厚厚的凹凸不平的流線紋路,沾著濕黏的**,連榷反複摩梭,摸到球麵上明顯的眼鼻嘴,像是玩偶的腦袋。連榷有些不解。“是什麽?”
“哎!你先撒手。”連媽媽心痛,眼睜睜看著連榷手背上多出數道劃痕,伸手去拿連榷手裏攥著的東西,連榷本來已經鬆了手,卻又猛地一收。
連媽媽也跟著心裏一緊。
聽見母親明顯停滯了一拍的呼吸,連榷心念一動,忽然猜到了——他手裏攥的小腦袋,應該來自於一個水晶球音樂盒,那是父親連懇平送給連詵的十歲生日禮物,水晶球裏是小飛俠彼得潘的人偶,連詵對此一直很喜歡。
“這是小詵的彼得潘。”連榷斬釘截鐵道。
水晶球剛剛被連榷一腳踢碎了,裏頭帶著小彩花的**淌濕了紙箱子,連媽媽把玻璃撥開,捧出有些支離破碎的水晶球底座——站著彼得潘的音樂盒,連媽媽細細看了看音樂盒的底座,確認了上麵刻有的“連詵”二字。
“是小詵的。”連媽媽有些失魂落魄。她輕輕轉動發條,音樂盒發出了歡快的音樂。
連詵因為很喜歡這個水晶球音樂盒,當年前往俄羅斯留學時把它帶走了,說要作為思家的念想,但連榷在連詵失蹤後並沒有找到它,一度以為這個音樂盒已經丟失了。
但現在,它突然出現了。
“媽,你別慌,我聯係曉玫姐,讓她幫忙查,這個不一定是小詵寄來的,可能是小詵的同學。摩爾曼斯克在很北邊,離小詵上學的地方很遠......”連榷艱難道,他擔心母親抱有太大的期望。
“嗯。”連媽媽輕輕歎了一口氣,放下音樂盒,拿出急救箱裏的雙氧水,沉默不語地為連榷消毒、上藥。
連榷照顧母親的情緒,貼心地什麽都沒有說。直到連媽媽合上急救箱,又默默走進衛生間。
連榷知道母親在衛生間裏偷偷抹淚,但他沒有去安慰,一邊留神聽母親的動靜,一邊拿過音樂盒,在音樂盒邊緣摸索著。
這個音樂盒曾經摔過一次,修好後多出了一個小小的夾層,裏麵藏過父親的私房錢、小詵寫的情書和連榷的試卷——這是屬於父子三人的小秘密,連榷細細摸著,回憶聯翩浮現,卻發現開啟夾層的小板子被粘死了,根本摳不開。
心中一沉,連榷幾乎可以肯定寄件人就是連詵。
連榷稍微側過身,背對著衛生間,手下用力一摳,“啪”,小板子折了,連榷急忙在夾層裏摸尋,然而半個巴掌大的夾層裏空無一物。
這會是什麽意思?連榷不解,在音樂盒上搜尋起來,耳邊聽得母親的動靜,知道她要出來了,心中焦急,然而他既無法看見,依賴觸覺時必須心平氣和才行。
“阿榷,最近曉玫是不是很忙啊?”連媽媽的情緒得到緩和,若無其事地從衛生間走出來時,連榷已經把小板子扣了回去,同樣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還成吧。”
連媽媽把急救箱放回原位,準備清理箱子裏的玻璃碎片,才拿起音樂盒,突然注意到音樂盒的一邊翹了起來,彼得潘人偶因此歪著沒有腦袋的身子。連媽媽把彼得潘扶正,便發現了人偶腳下的夾層。
“咦?”
“怎麽了?”連榷“看”向母親。
“這個音樂盒......”連媽媽握著人偶打開了夾層,正要像連榷解釋,突然看見人偶腳下的木板上草草寫著三個字母:МСP,話語頓時咽回了肚子裏。
МСP......МСP......連媽媽想到失蹤多年的丈夫,她記得聽丈夫提過這個詞......
“媽?”
連媽媽看了眼沙發上眼神空洞的兒子,默默地把夾層合上,自然地換掉了話題:“沒事,突然想起來,你陳阿姨說幫你聯係到了合適的導盲犬,咱們約個時間去看看......”
“好。”
連榷答應著,氣氛仿佛恢複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