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失蹤了四年的人,這些年會在哪裏?

連榷嚐試著查找下洲村,關於這個地方的信息不多,從地理位置上看,是一個位於中俄邊境的、窩在深山裏的小村子。

“......有很多白色的房間,也有很多醫生......”

連榷算是明白了,壓根不是什麽骨灰盒,而是醫院。那家醫院在哪?賽天寶是病理性的部分記憶缺失嗎?既能說出自己的來曆,為何四年間沒有與家人聯係?是患了重病嗎?最重要的是,賽天寶這種靈魂出竅的狀態是怎麽回事?

“我太久沒有看過外麵的樣子了,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會醒,可能馬上就醒了,醒了我就又得回去,下一次不知道還能不能到外麵來呢。”

連榷的記性很好,賽天寶的話他一個字不落的都記住了,但這句話本身就很奇怪,為什麽不能到外麵去?還有......為什麽隻有他能感覺到賽天寶的存在?

連榷翻了個身,電子鍾提示已經夜裏十一點,往日的這個時候連榷早就睡了,但此時他腦子裏翻來覆去的全是賽天寶。他甚至猜想了賽天寶的樣子,他那少年感十足的聲音,吵吵鬧鬧的性子,像個孩子一樣脾氣說來就來,卻也很好哄,一句話就能高興起來......

頭一天晚上的晚眠影響了連榷兩年來雷打不動的作息,他隻比平時晚起了十分鍾,但連媽媽還是擔心兒子生了病。

“阿榷,要不要測個體溫?”連媽媽摸摸兒子的額頭,目光落到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上心裏便酸酸的。她已經半百了,情願瞎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

“媽,我沒事,是睡得好才起晚了。”連榷摸摸腦門上母親的手,安慰她。

“真的?”連媽媽是不信的,兒子眼睛底下有黑眼圈,她瞧得分明。

“真的。”連榷站起身,他知道母親不安,摟了摟她的肩膀,走進衛生間洗漱。

連媽媽看著兒子步伐穩當,輕車熟路地繞過客廳,背影與正常人沒有區別。

連榷曾以第一名的成績從警校畢業,工作後順風順水,前途無量,論體能論腦力,連榷都是佼佼者,直到兩年前一場意外的車禍,徹底扭轉了連榷的人生。但多虧於警校出身,連榷有過硬的身體素質,加之靈敏的反應和敏銳的直覺,連榷的盲人生活沒有他人想象中的那麽艱辛。

“今天可能會下雨,把傘帶上。”

連榷接過傘,離開家門,走過已經走了千百遍的路,走進西水公園。

“散步嗎?”賽天寶的聲音突然響起。

“嗯。”連榷應了一聲,專心致誌地走腳下的路。

“你適應力好強啊,都不會被我嚇到了。”賽天寶覺得連榷被嚇到的反應都挺有趣的。

“還好。”連榷也覺得有些意外,他居然就這樣接受了賽天寶的存在。

這一日天氣並不晴朗,灰蒙蒙地雲厚重地壓著,下過雨的地板濕漉漉的,清晨的公園甚至起了薄霧,但這些對連榷都沒有影響。

“今天好冷清啊。”賽天寶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放眼望去,隻在遠處有幾個模糊的人影,跳舞的、撞樹的、跑步的大爺大媽都不在,公園裏仿佛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便是這樣靜謐的時候,一聲淒厲的尖叫才顯得分外刺耳。

“啊啊——!”尖叫聲從不遠處傳來,好似遇見了要命的事,聽得人心裏跟著一顫。公園裏的鳥受了驚,齊刷刷地振翅飛走,空中回響著它們驚慌的撲騰聲。

連榷的身體比腦子更快做了反應,他猛地“望向”聲源,緊接著才意識到他不僅什麽都看不見,他也已經不是警сhа了。

他僵直了片刻,但那令人汗毛倒豎的喊聲僅停了一秒,就變得更加淒厲,尾音長長地拖了出去,像爆胎了的車子在地麵上碾出的聲音,“啊——火!火!火!”

火?連榷鎖眉。“著火了?”連榷問賽天寶。

賽天寶不敢離開連榷,他也焦急地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就在他們前邊,有一個公用廁所,一個個子不高、挺著啤酒肚的中年男子驚慌地衝出來,摔在地上不停地打滾,一邊在自己身上拍打,仿佛在他身上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燒。

賽天寶瞪著男人,甚至試圖走上前阻止:“喂!別打了!沒有火!沒有火!他身上……”

那人自然聽不見賽天寶的聲音,賽天寶也碰不著他。男人像發了狂,哭著嚎著,聽得人毛骨悚然。賽天寶將更詳細的情況告訴連榷。“他一直撲騰......掐嗓子了,好像要不行了,整張臉都青了......他倒下去了!”

連榷皺起眉,拿出手機,冷靜又迅速地報警,並叫了救護車,

但男子喊了幾嗓子便力竭了,一陣抽搐後沒了聲息。事發突然,賽天寶腦子裏亂糟糟的,說話也語無倫次,甚至咬了舌頭,但連榷是冷靜的,他在賽天寶的指引下準確找到男人的位置,摸了摸男人的脈搏,男人脖頸上的肌肉很是僵硬。

連榷趴到男人嘴邊細聽,鼻腔和口部還有微弱的氣流通過,雖然很淺,但男人還在呼吸著。

“賽天寶,他嘴裏有沒有堵塞物?”

賽天寶連忙俯下身去看,“沒有。”

“眼睛充血嗎?瞳孔散了嗎?”

“充血嚴重,瞳孔......可能快不行了。”賽天寶語速飛快,像背誦教科書般脫口而出:“麵部鐵青,嘴張似魚,唇部紫紺嚴重,呼吸很不規律,你抬他下頜,讓頭後仰。”

連榷立即照做,賽天寶更為細致地檢查了男人的鼻腔和口咽部,還是沒有發現堵塞物。明明是窒息這症狀,卻找不到窒息的原因。賽天寶覺著自己出了冷汗,而男人在解除氣道阻塞後並沒有好轉。

“做CPR吧?”連榷雙手交疊,放在男人胸膛上,等著賽天寶幫他調整位置,但賽天寶沒有說話。“賽天寶?”連榷能感覺到他還在。

“試試吧。”賽天寶的聲音發澀,“他瞳孔已經散了。”

連榷還是做了心髒複蘇術,但男人沒能活過來。

救護車和警сhа來得很快,男人被抬走後,警сhа在周邊打聽情況,但當時在現場的隻有一個人——連榷。

聽說報警的“目擊證人”是個瞎子,刑偵二隊的副隊長常曉玫反而鬆了一口氣,她看見站在樹下的連榷,獨自走了過去。

賽天寶輕聲提醒連榷:“警сhа過來了。”

連榷已經聽到來人的腳步聲了,他點點頭,“來了啊。”

“我聽說是西水公園,就猜到可能是你報的案。準確又清晰。”女警官常曉玫笑著走近。

賽天寶站在兩人中間好奇地來回打量,看著連榷任由對方擁住肩膀,親昵地拍了拍。

“說說情況。”常曉玫熟稔地領著連榷在長凳上坐下,她比連榷大一歲,兩人青梅竹馬形同姐弟,也是警隊裏的前後輩。

“突然聽到有人喊火,後來發現沒著火,接著那人就死了。”連榷道。

“嗯......”常曉玫抱臂在前,思忖著什麽。“他出現前你在哪?”

連榷微微挑高了右邊眉毛,“他從公廁裏衝出來的時候,我在道邊上。”

“除了死者,還有人從公廁裏出來嗎?”

“沒有。”連榷斬釘截鐵。

常曉玫從兜裏摸出煙來,想了想又放回去,連榷卻好像能看到她的動作一般,勸她:“少抽點。”

“狗鼻子。”常曉玫輕罵,她瞥了眼連榷沒有表情的臉,心裏歎了口氣。她有一堆問題想問,但連榷既看不見,她問了也是白問,若是連榷沒有失明……

這時常曉玫的電話響了起來,是驗搜科。常曉玫沒有避著連榷,電話那頭的法醫老張也是連榷的熟人。張法醫語調平淡,語速卻不慢,“初步結果是窒息,肺部無明顯灼傷,體內未檢測到一氧化碳、二氧化碳和硫化物,也沒有明顯外傷。跟‘前三起’一樣。”

“知道了。”常曉玫的聲線繃得緊緊的。電話掛斷,常曉玫又沉思起來。兩人靜靜坐著,賽天寶夾在中間,也不敢跟連榷說話。

“你聽到了吧,這不是第一起。”常曉玫猶疑再三,還是開了口。

連榷點頭。

“這是第四起。死者都沒有家族精神病史,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喊著‘火’,然後窒息身亡。——在無火的情況下窒息,他們都覺得自己被火燒著了,一直大聲呼救。”警隊裏一開始沒把這些案子放在心上,直到事件愈發頻繁、愈發詭異。通過監控錄像,他們明確看到了死者死前的掙紮,那無形的火,逼真得讓人不解。

常曉玫組織著語言,連榷卻飛快地領悟了:“像是死者自己的想象?”

“對。”常曉玫道。現實裏確實有過死在想象中的案例,但這樣的情況通常很殘忍——死者是被活活嚇死的。

常曉玫輕輕歎了一口氣,“但這四起又不一樣——”

“無火,窒息。”頓了兩秒,連榷又道:“莫名其妙。”

“你還記得......兩年前的運輸車事故嗎?”常曉玫最終還是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去,像要吐出心裏的煩悶。

兩年前,秦尚生物科技集團的運輸車發生了一次嚴重事故,因疑似有危險實驗品流出,總廳調動所有警力控製現場,一寸一寸排查,當時尚在職的連榷自然參與其中。但那是他短暫的刑警生涯裏執行的最後一項任務,聽常曉玫說,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重傷,現場十分混亂,監控被破環,隻知道他是被車撞倒。而連榷自己則對任務的細節、車禍的經過都沒有一點記憶,且失去了視力......

連榷依舊沉穩如山地坐著,他知道常曉玫突然把話題轉到這上頭來肯定是有話想說:“怎麽?這事跟那個生物集團有關?”

“說不準。”常曉玫掐了煙,連榷等了一會兒,常曉玫卻沒再多說,衝連榷咧嘴一笑,“你早點回去休息吧,如果想起什麽線索,給我打電話。”

“行。”

常曉玫匆匆離開,投入到調查中,連榷則保持著同樣的姿勢,想著常曉玫的話。

賽天寶半天沒開口,早憋了一肚子話,忽地瞥見連榷眉眼間好像有些落寞。但他不明白,耙了耙頭發,“我們回家嗎?”賽天寶小心翼翼地問。

我們?連榷一怔,“嗯,走吧。”

撐開盲杖,連榷順著石板路慢慢往外走。“你學醫的?”

賽天寶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才發現自己回答得太快了。“嗯......是。”

“剛剛急救的時候你做得很好。大幾了?”

“......”賽天寶第一次發現,連榷比他想象中的敏銳。明明連榷的態度並不強硬,賽天寶還是有些慌張。

“大、大......”賽天寶一時猶豫該不該說實話,磕磕巴巴起來。

“大四,”連榷也許覺得是個好時候談一談,“95年生,今年24,D省河州大學醫學係,初高中各跳級一次,你在你們村子還是挺有名的。”

“你調查我。”賽天寶停下腳步。

“一個突然出現的、來路不明的人,任誰都會好奇他的身份吧?”連榷也停下腳步:“更何況我一直不能確定,你到底是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