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懷孕了。”

連詵睜開眼睛,盯著漆黑的天花板,靜靜地躺了好一會兒,翻個身,重新準備入睡,但一閉上眼,下午的那一幕又浮現眼前,伴著那個冷冷的沙啞嗓音:“她懷孕了。”

連詵覺得,以當時的情況,說成“她流產了”會更合適。

翻來覆去睡不著,連詵索性坐起來,背靠著牆,在漆黑的小單間裏獨自發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黑暗更讓他覺得心安。

下午,當1410說出那四個字後,在場的人都恍然大悟,尤其是負責1413的研究員,按照基地的製度,每天都會監測身體數據,但體檢卻是隔一段時間才會做的,HCG也不是體檢裏的必查項目,所以才沒有及時發現。這位負責研究員一時間思緒萬千,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蒼白,其他研究員的臉色也不太好。

這可是基地第一個由兩位精神力強者自然孕育的孩子!

訓練立刻中斷了,1413馬不停蹄被送去急救,連詵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

知道1413懷孕後,連詵有一瞬間是欣喜的,這可是一個新生命啊,連詵從小就被媽媽教育,每一個小孩都是懷著祝福來到世界上的。隨即連詵也很愧疚,害怕那個孩子會因為自己沒了,再緊接著連詵意識到氣氛的不同尋常:對這個新生命的到來,更加高興的是研究員們,他們不隻是高興,而是亢奮,眼神狂熱地彼此交談起來。實驗體們則沉默許多,從他們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悲哀裏,連詵意識到了這個孩子意味著什麽。

也許這個孩子,不生下來才好。

1413離開後,眾人的目光又集中在連詵身上,娜西婭再次問他:“你剛剛怎麽做的?”

連詵還是隻能搖頭。

娜西婭嘖了下嘴,而後實驗體們就被各自帶走了,連詵也頭一遭沒有在訓練後被帶去治療室,而是直接送回了小單間。

研究員們單獨詢問了實驗體們,但他們都不知道連詵做了什麽,盡管他們有精神力,但看到的與研究員們看到的並沒有什麽區別。

娜西婭很是傷腦筋,“精神力分化”本不是基地的研究重點,但是實驗體的精神力達到一定水平後就會分化,分化後實驗體的能力有進步也有退步,這種情況不可控,分化成什麽能力也不可控,但分化是精神力趨於成熟的一個標誌。早就聽說彼得洛夫的另一個研究基地已經能控製分化的方向了,但是質量不高,所以基地近一年的時間也在分化上下了很大的功夫。

比如1413,是攻擊型的,她的精神力會給人帶來鞭打般的痛感;1402也是攻擊型,但他的精神力蘊含了電元素,至今沒有弄明白電元素是怎麽產生的;1323,他的精神力可以製造出動物,事實上他還可以跟動物溝通、指揮動物行動;1319能製造強大的幻境,最拿手的是沙漠幻境,幻境中還詭異的設置了數千扇門;1410的能力則是預知……

娜西婭對分化的研究沒有那麽執著,她的目標隻有一個:造出比梁稚強的實驗體,一個最厲害的精神力者。

娜西婭從連詵的表現中推測連詵已經分化了,她非常期待連詵分化後的能力,基地也有專門的研究員負責檢測實驗體分化後的能力,可是負責檢測的保羅和庫洛夫斯基離開基地了。之前他們處理的一批死屍裏有一個假死的,那個實驗體在外頭鬧出了亂子,這兩人不得不趕去處理,事情很棘手,連約瑟夫也派去協助了,短期內他們都不會回來。其他有精神力的研究員則實力太弱,娜西婭沒辦法,才直接讓連詵參加綜合訓練,雖說是有點兒不符合流程,但她太想知道連詵到底完成分化了沒、以及分化後的能力究竟是什麽。

但萬萬沒想到,居然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

娜西婭得不到答案,鬱悶地往回走,其間她抬頭看了看六樓的方向,向梁稚求教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很快就被她自己否決了。

她回到辦公室裏,把下午的訓練錄像調出來,慢倍速看、放大看,一遍一遍地反複看。

夜深了,小單間裏的連詵終於有了困意,他躺下來,側著身子蜷縮在被子裏,很快就睡著了。他睡得不安穩,一會兒夢見流血的女人,一會兒又夢見熊熊大火,後來還夢見了自己的家人。

同一時間,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悄悄地來到了六樓。

走在前頭的是程新,後頭的是編號1409的“良”實驗體。這個實驗體其實一點兒不普通,他已經完成了分化,能夠把人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連電子眼都察覺不到,幾乎是隱身的效果。但程新沒有把他的這項能力上報,而是隱瞞了下來,把人藏在普通實驗體裏。

1409怯弱地跟著程新,這個地方他從來沒有來過,但也聽過六樓不是普通人能來的,對實驗體來說更是禁區。這裏沒有什麽人,安靜的走廊長得像沒有盡頭,他總覺得陰森森的。

看了一眼程新,1409大氣不敢出,乖乖地用精神力遮掩兩人的蹤跡。

程新輕車熟路地來到一間屋子前,他打了個手勢,沒讓1409進去,隻是用眼神警告1409,讓1409千萬隱藏好他。

1409用力點點頭,不敢忤逆。

程新輕輕把門推開一條能讓人側身通過的縫隙,小心地擠了進去,也沒有關上門,隻是輕輕地掩上。

1409聽話地貼著牆根站,幾乎要與牆融為一體了,他不敢輕舉妄動,但從門縫裏透出的光亮像是小女孩的火柴般引誘著他,1409內心鬥爭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偷看。

屋子裏是一張病床。**躺著一個男人,他的左腿沒有了,右腿膝蓋以下也沒有了,手上也缺了好幾根指頭,身上是大麵積的燒傷痕跡,他的臉更是毀得徹底,看不出本來的樣貌。

這個男人,就是失蹤已久的連懇平。

許多機器圍著病床,連懇平身上連接著好幾根管子,輸送身體必須的營養以及維持新陳代謝的運作,被子下的身軀幹枯且瘦弱,隻有氧氣麵罩上時不時染上的淡淡霧氣證明這個人還活著。

程新站在床邊凝視著他,透過他,在看一段陳舊的過去。

程新跟連懇平是老同學,後來還是同事,曾經也誌同道合,隻是彼得洛夫拿捏住了程新的孩子——孩子得了白血病,需要很多錢,程新昧著良心幫彼得洛夫做事,一開始隻是偷連懇平研究所裏的實驗數據,後來是幫彼得洛夫製造藥物,再後來是把實驗成品用在買來的孤兒身上。

某一天,東窗事發,程新被連懇平發現的第一反應就是殺了連懇平,反正他手裏已經有了好幾條人命,再多一條又怎樣?但彼得洛夫不同意。於是一場精心謀劃的車禍後,連懇平成了這副鬼樣子,活不好、死不了的,被彼得洛夫關在了這裏,程新也一並進入了基地。

程新不是沒想過贖罪,他在連懇平的床前哭訴、懺悔,連懇平最終原諒了他,讓他想辦法把消息遞出去。但程新是怎麽做的?他在第一次偷遞消息失敗後,便再也不敢了,他害怕彼得洛夫,害怕梁稚,更擔憂自己的孩子,可是彼得洛夫不讓他離開基地,漫長的時間裏,排山倒海般的罪惡感壓倒了他,程新覺得自己也不過是一縷活著的幽魂,與那些實驗體沒有什麽兩樣。

程新的身影投下的陰影驚醒了半夢半醒的連懇平,連懇平吃力地辨認出床前的人,而後道:“是你啊。”

連懇平平和的語氣讓程新難堪,他沒法像問候許久不見的老友那樣寒暄,隻好冷著臉。

連懇平一天一大半的時間都是昏沉的,此時勉強找回了清醒,他看著程新,還是想勸他回頭。落到這地步不是不怨程新,但隻要程新勇敢一點,說不定能扭轉現在的處境。

程新對上他的目光,就像被針紮了一樣難受。他已經很久沒有來探望連懇平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如今是死是活,連懇平被關在這裏多久,他也同樣失去了自由多久,但他不想承認是自己咎由自取,怪罪別人,比怪罪自己好受多了。

“你兒子進入基地了。”程新說道。

“……”連懇平把這句話仔細想了又想,還是不太相信,“誰?”

“你兒子,連詵,是小兒子吧。”

“……你,他……”連懇平張了張嘴,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甚至想要坐起來,可他軟綿無力的身體早就無法動彈了。

程新看見連懇平這副樣子,心裏竟然有幾分暢快。

連懇平掙紮無果,眼角淌出淚水,“你也有孩子啊……”

這回換成程新沉默了。他的心裏像被千刀萬剮,每年他都能從彼得洛夫那裏收到一張兒子的照片,看著孩子一年一年越來愈陌生的變化,程新總覺得自己的孩子早就死了。

“程新......幫幫他吧,救救他......”連懇平祈求道。

“救他?”

“你想辦法讓他離開基地吧......他怎麽會來到這裏,你幫幫他吧......趁彼得洛夫不在的時候。”

“你不是忘了吧?我在替彼得洛夫做事。約瑟夫說要彼得洛夫需要他,我告訴約瑟夫探知考察團的事,約瑟夫拿這個引誘你兒子,你兒子就上鉤了。”

連懇平不知道約瑟夫是誰,但不妨礙他聽出來小兒子進入基地跟程新有關。“程新啊,你為什麽......別再做錯了......”

程新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讓他離開基地吧......你現在的地位也不簡單,你幫幫他,我......我們之前的事情,一筆勾銷......”連懇平一下子說了太多話,有些喘不上氣來。

“不可能的,”程新無情地低語:“誰都逃不出這裏的。”

連懇平的淚流得更凶了,“他來了多久了?什麽時候來的?他現在怎麽樣?......能不能讓我見見他?”

“快兩個月了吧。”程新答道,對連懇平的其他祈求視若無睹。

“程新,你之前做的那些我都不計較,我就求你,幫幫我的兒子……”

“不計較?不計較……”程新喃喃,心裏湧起滔天的惡意。他不是來祈求連懇平原諒的,這麽多年,他早就不在乎了,他的手沾滿了血,直接死在他手裏的實驗體足足二十個,好幾個都跟他兒子一樣大,還有那些間接死在他手裏的,數也數不清......

一步錯,步步錯。

進入基地的那一天起,他就墮入地獄了。

連懇平讓他救救連詵,但誰又能救救他呢?

“他跟你很像。”程新突然道,他想起了第一次在監控屏幕上看到連詵的情景,連詵跟朋友互相扶持,眼神裏的正直和堅韌跟連懇平如出一轍。“一看就是你兒子。”

“……是嗎。”連懇平想著記憶裏小兒子的臉,臉上浮現幸福又懷念的微笑。

程新不明白為什麽他還能笑得出來!

“我想見見他。”連懇平直視程新的眼睛,追著要程新給一個答複。

程新一隻手緩緩地掐住了輸送營養液的管子,時而掐緊,時而鬆開,就像他搖擺不定的內心。這個不敢死又沒有擔當的懦弱男人在一次次奪走別人生命後學會了拋棄罪惡感,他把自己變得無情、冷漠,他不來看望連懇平,好像當做這個人不存在就能抹去心底最深的愧疚,就能心安理得地逃避心裏的後悔。

“你會見到他的,彼得洛夫快回來了。”

連懇平愣了愣,隨即抗拒道:“不行!程新......趁彼得洛夫回來前!把我兒子送走吧!”

“我做不到,我沒那個能力。”程新低下頭,小聲道。

“程新……”

程新躲開了連懇平的目光,他盯著手裏細細的營養運輸管,拿出藏在身上的針劑,將針頭紮進了管子裏,而後大拇指壓住了助推器……

程新想,隻要連懇平死了,他就不會總夢到連懇平了,也不會因為那些噩夢睡不好了。隻要連懇平死了,沒有人會知道他曾經做過什麽。隻要連懇平死了......

“隻要你死了……就好了……”程新的聲音很低,隻有他自己聽得見,他緊緊盯著助推器,看著它往下壓擠,耳邊是自己沉沉的呼吸聲——他被自己的呼吸聲嚇到了,連忙憋住氣——

“啪”一下門輕輕關上了,程新猛地一震,像從噩夢中驚醒,他急急忙忙抽出注射了三分之一的針管,也沒去看連懇平怎麽樣了,快步衝出了房間。

1409戰戰兢兢貼著牆,“我,我……”

“你剛剛鬆開了精神力?”程新冷冰冰地質問。

1409逼迫自己當作沒看見程新手裏的注射器,磕磕巴巴地辯解:“沒有,隻、隻有一秒鍾!我保證,不會被發現的!隻有不到一秒!”

程新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麽,1409頂著他的目光,幾乎可以想到自己接下來會在治療室遭受什麽。“隻有不到一秒……你不會被發現的,真的……”1409帶著哭腔哀求道。

程新轉身就走。他剛剛魔怔了,如果連懇平突然死了,彼得洛夫一定會追查的,他有信心就算監控拍到了他也不會拍到他的動作,但他不該貿然動手的,都怪那個連詵突然冒出來,讓他想起以前的事......隻注射了三分之一,連懇平應該不會死……但萬一呢?

萬一彼得洛夫覺得連懇平的死就跟他有關呢?彼得洛夫會怎麽處理他?

程新越想越害怕,靈光一閃,程新突然停下腳步,亦步亦趨跟在後頭的1409差點撞上他。

“你沒看到什麽吧?”

“沒,沒有……”

“門怎麽突然動了?”

“我,我站久了,腿、腿麻了,就不小心撐了一下……”

程新也沒說信還是不信,麵沉如水,把他送回了小單間。

1409在關門前留意了一下,程新手裏的注射器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