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我在夢中神遊仙凡。那裏總是‘春’‘色’和煙,原野蔥倩。萬裏一‘色’中,幻變出白馬如練,青袍如草。小白馬我倒似曾相識,青袍卻是誰家少年?他邀我攜手乘風,去摘取王母西池之‘花’。
青袍少年端詳我說:“夏初,我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好不好?”
我笑得醒了。一室圖書,滿窗晴日。琢‘玉’少年,衣衫染上遠山青。
我放肆笑容僵了起來,疑問道:“你是誰?”
他微笑:“我……?我名叫上官軼。此處是寒舍。”
原來此人就是上官軼?也理應是他。除了上官,誰配擁有如此清華?我的肩膀就又開始作痛,我尋思:假期如夢,不如說夢如假期,我在夢裏多逍遙,……我想起我是中毒了的……而且……啊……!?原來我躺在鬆軟的被窩裏,身上卻隻穿著一件幹幹爽爽的藍袍子。
我……我連肩傷都顧不得了:“這裏……這裏就隻有你一個人?你有沒有什麽姐妹,夫人,使‘女’……?”
他的臉有點紅:“……唉?抱歉……我一個人住。”
我臊極了,恨不得鑽到地下去。衣服本有一股草‘藥’味兒,我卻被辣得眼淚都快湧出來了。初次見麵……就……空氣如凝滯一般。
上官軼沉默半晌。才藹然說:“請隻把我看成一個醫者吧。因為當時我並沒有把你當成一個‘女’孩,隻當作是一羽白鶴。”
“白鶴?”
上官軼輕輕道:“是白鶴。山中常有受傷的白鶴,或者被遺棄的小鶴。我把它們帶回家,悉心喂養療傷。大鶴傷好,小鶴長成,都會展翅飛走,甚至不會與我告別。”
他輪廓秀逸,宛若洛神傾心愛撫過的容顏,妙不可言。
“我師兄東方先生曾開玩笑說,隻要將他們的翅膀再次折斷便行了。但既然鶴兒有翱翔雲上的資質,我便不好禁錮它們在這一寸天地之中。”
我稍微釋然。若上官沒有那樣年輕那樣美,倒真可以想成宮中的老太醫了。
隨後他想了想,才肅然說:“你的毒是北軍中慣用的毒。它隨著動作深入骨質。三天之內,若不對症下‘藥’,便可致命。現我已用了催發之‘藥’,等到今夜癰便成熟,可用小刀剔除。”他又盯了我一眼:“除此之外,在你體內還有……”
話音剛落,就聽到屋外的籬笆響,有人道:“上官先生在麽?”
上官軼對我又笑了一笑,才走出去。
那個聲音全然陌生:“是在下。在下替皇上等回音來了。約期已到,先生認為前次所提建議可否?”
上官軼慢慢說:“小杜,我還是不願。我與‘我’周旋已久,寧做‘我’,不做高官。”
“先生考慮仔細了?在下這次千裏之行,難道唯有失望而回?”那人雖被拒絕,聲調依然平靜。我不禁起了好奇之心,用未傷的一隻手撐住‘床’,伸著脖子從打開的窗子向外窺視。
隻見幽雋綠蔭下,佇立一位端莊漂亮的少年。他比我大上幾歲,態度卻顯得格外老成。對比上官蓬萊秀影般超然的美,這少年愈發顯得神矜,甚至算是木木登登。
上官軼好像對那少年過意不去,環顧四下,取了一小筐幹果給他:“小杜,你嚐嚐吧。”他說的很輕很慢,帶著歉意。
白衣少年吃了一顆,道“這樣也好。先生莫要為了拒絕在下內疚。皇上有萬仞之高,先生也情尚難識。在下重瞻先生,已然無憾。前些天等先生回音的時候,在下走了一趟峨嵋山。摘了一些當地新茶。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所以先生請收下吧。”他跟上官年齡相差沒多少,一口一個“在下”,謙遜的很。
上官道謝,語氣有些猶豫:“昭維,你此次回去真的要和北海長公主成婚了麽?”
那被他換作昭維的少年點頭。
一陣安靜。杜昭維又坦然說:“先生不必惋惜。在下倒是心甘情願的。世間‘女’子,總有一點點缺憾之處。公主……在下對皇上最為敬愛。與公主胞兄趙王又是知己。在下有半分勉強,也絕不會在至尊麵前撒謊。先生若覺得在下可憐,那在下倒真難過了。”
北帝之妹北海公主應和我同歲。據說她跟她的兄弟們一樣,容貌絕美。但未知窗外二人對話何意……此少年言談舉止皆端方老實,也是個不錯的人選……
上官將‘門’後一個新的鬥笠拿出來,默默給他帶上,神‘色’雖有憐惜,但沒說話。二人拜別行禮。
等上官軼進屋,我已經能正視他:“多謝先生搭救我。我名叫夏初,夏日伊始之意。
方才那位少年……為何皇帝讓如此年少之人前來邀請先生出山呢?”
上官點頭,眸子轉了轉:“夏初。”
好一會兒,他好像才想出來如何跟我說話才好,他和氣道:“他乃京兆杜家的杜昭維。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因他在朝廷隻是一個著作郎,還不注目,所以皇帝試探我是否出山,才叫他來。如你所聞,他將成為皇帝唯一妹妹的駙馬。當年因家母和他母親友善,我與他有些淵源。家母在娘家——南朝琅玡王氏有詠絮之才名。她曾說:‘昭維長大若不佳,我倒不敢再品評人了。’這次會他,宰相風采已見端倪。若天下太平,便是此人大顯身手之時。”
我深吸了口氣:“先生方才說我體內還有……什麽?”
上官軼率直道:“你的體內還有一種奇毒,雖然並不厲害。但我從小到大並未遇過。好像並非北國之毒。這毒不能致命,但還是清除為好。可我未知毒的成分,還要慢慢‘摸’索。”
我眼皮一跳:“我想不起我還中了什麽毒。先生,晚間你為我剔除毒素,是否還要讓我睡上一覺?先生準備施用麻沸散嗎?”
上官軼坐到我的‘床’前,自然的托起我的後背,原是喂我水喝。
水甘甜清美,我喝完忍不住道:“好喝。”
“是二月的梅‘花’雪,和上舊年之桂‘花’糖。你在我這裏。喜歡便可以天天飲。”他扶我睡下,極為輕柔,仿佛我是一個瓷娃娃。
我望著他的臉,他便用絲絹擦我的嘴角,瞳子裏隻有我:“夏初,毒素今晚一定要剔除。但是你睡了兩天兩夜,此時已經極度虛弱。若用麻‘藥’,恐怕會傷及你的頭腦。我替你做了決定,不用麻‘藥’,你願意麽?”
我沉‘吟’片刻,已經預見了那種痛。我隻感覺他的目光,像冷宮裏唯一的那束陽光。冷中的暖陽,隻能抓住。抓住了才可能見到‘春’天。
我使勁點頭。
他挑起眉‘毛’:“我會綁住你的手腳,你忍一忍……”
我搖頭:“不用綁住我!不過是肩頭上動刀,先生不必如此。夏初能忍。”
他搖首:“別說傻話,我不能冒險。”
我直對他的眼:“夏初說行,一定能行。我用我父母的榮譽保證,先生為何不敢賭一次。”
他好久不說話,腮上又暈上薔薇粉‘色’,站起來,將絲絹向竹筐一丟,正落其中。
入夜,我又發了燒,耳鳴不已。備受折磨之中,神智倒更加清醒。
上官俯身,拉起我的一隻手。我嗯了一聲,他用絲帕給我又擦淨了汗。
他冷靜非常,手指中握著一把極薄而細長的刀。
人靜,月清。當他解開我的領扣的時候,我還是合上了眼簾。
他在我的口中塞入了絲絹,柔聲道:“別傷了舌頭。”
刀入‘肉’的時候,我悶哼了一聲,隨著他的動作,我痛得幾乎昏厥,但是我並沒有‘亂’動。因我那樣做,也許會讓他輕視‘女’‘性’的驕傲。也會讓這位醫者前功盡棄。
絲絹沾上我的唾液,已經被咬成了團,我無論閉眼還是睜眼,隻有無休無止的痛。
真疼啊……!我聽到自己壓抑的呻‘吟’,像是在哭。當一絲風從窗戶鑽進來,我的身體如被淩遲一般。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沙沙的……原來是刀片在我的骨頭上剃動……
可怕……奇妙……還是疼啊……
我糊塗了好一陣,睜開眼,是上官俯身注視我。他大理石似的臉上也是汗涔涔的,瞳子靜止,裏麵隻有一團金‘色’的火焰。
是什麽?……唔,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黃金團鳳護身符。我帶著它‘挺’過來了!
上官先生取出我口裏的絲絹,為我擦幹了冷汗,又拍了拍我的額頭。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等疼痛快散去了,我‘迷’糊的望著茅屋的頂棚。上官又走到我的麵前,他有些疲乏:“夏初,你肯定經曆過更痛的……”他的聲音充滿憐憫,還有一種敬意。
他的手掌撫上我的眼皮,我聞到一股淡雅的香氣,他溫柔說:“睡吧,把這裏當成你的家。”
要是沒有這句話,半月後我也不會如此安心的坐在他的藤‘床’上,拿著他的書,喂他的鶴兒。
十多天來,我已經能自如活動,肩膀也是一日好過一日。
上官軼是個有意思的人。梅‘花’雪喝完了,但是上官的桂‘花’糖多。我愛吃屋邊冷洌山泉,他偏要去溫了再讓我喝。他自己倒是常常喝酒。他辯解說,自己喝酒是因為有病,需要驅寒,可是我並沒有見他病過。
他給每隻白鶴取了名字,“小一”,“小五”,“小九”。早年飛走的白鶴也會回來看他。他自己坐在石頭上,對鶴彈琴,笑得開心。
我要是探頭去瞧,他也便對我笑笑。
有件好處,他沒有動過我的竹囊,也沒有過問我的家事來曆。
這天還是一樣,我們坐在蘭‘花’圃裏,等一鍋魚湯燒好。上官先生對湯吹氣,我說:“先生,那沒用的。”
他又笑了,衣袖裏都是‘花’瓣,也不撣去。
我與他已經熟悉,但口裏還是稱呼他先生。對豆蔻年華的‘女’孩子來說,比她年長五六歲的男子,倒是長了一輩子似的。我想起阿宙……還有他的都江堰之約。
山風吹來。聖賢說會心處不必遠,此時山水翳然,鳥獸自來親人。便是天堂了。
上官給我一個小淘籮,裏麵裝著他曬幹的果脯。我吃了一個,酸甜可口。
天氣已經轉熱了,我低頭輕輕的撓了一下手指,我的手原本長得和我母親一般無二。但是冷宮歲月,留下的凍瘡疤痕,在暖‘春’裏麵就開始作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