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東一長街東,長樂宮。

長樂宮和乾清宮隻隔著宮牆和東一長街,多年以來都是武賢妃所住。盡管從前的規矩是皇子成年之後就封王開府,但由於周王這情形,皇帝早年封了這位長子之後,便特許周王繼續住在長樂宮,因而這長樂宮中就有兩位主子。興許是因為距離乾清宮最近,皇帝隔三差五都會來看看周王,這也使得武賢妃雖在嬪妃之中年紀最長,卻沒人敢小覷了她。

這一日傍晚,皇帝在乾清宮料理完了事務,又見過匆匆前來奏*醫館事的楊進周之後,因為心裏一股火莫名燒著,他索‘性’就一路散步到了這兒。一進長樂‘門’,他就隻見武賢妃正和周王林泰堪一塊站在院子裏蹴鞠。已經早就不再年輕的武賢妃身著緊身衣裳,偏生那鞠球在她足尖服帖至極地上下跳躍,不時到了周王那邊,而周王雖是每次手忙腳‘亂’,但手舞足蹈一陣子也總能踢回來,一時引來圍觀宮‘女’太監的陣陣喝彩。皇帝站在大‘門’口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有小太監瞧見他跪了下來,不多時其餘人也紛紛行禮,他這才背手施施然走了進去。

“皇上……”武賢妃這時候才感覺到了一陣氣喘籲籲,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施禮之後就尷尬地說道,“臣妾沒想到您回來,一時放縱了一些。”

皇帝見周王一絲不苟地上前行了大禮,隨即仰著頭又可憐巴巴叫了聲父皇,一副討誇讚的孩子表情,就笑著說道:“不打緊,泰堪覺得痛快高興就好!”

周遭的太監和宮‘女’都知道皇帝對周王素來偏愛寵溺,不像對別的皇子那般嚴苛,因而也不以為異。到了正殿中,皇帝略等了一會,武賢妃就換了一身衣裳出來,而周王則是不見蹤影,他笑問了一句,得知人在浴池裏泡著不肯出來,說見父皇就得先洗得白白的,他不禁啞然失笑:“這孩子,心‘性’還是和從前一樣。”

武賢妃知道皇帝必定在外朝又經曆了什麽,因而也不去深究這個,隻是陪著說了一會閑話。好一陣子,皇帝突然問道:“吳王他們三個選妃的事,你和皇後商議得怎麽樣了?”

早知道皇帝遲早得說這個,武賢妃自是不慌不忙地笑道:“那一日進宮的五位裏頭,東昌侯府的兩位自然是不行了,汝寧伯家的四小姐倒是不錯,‘女’紅出‘色’,一筆字也不錯,又通佛理。至於陽寧侯府的兩位……不瞞皇上說,李淑媛這幾天到我這裏來坐過很多回,幾次三番地說,她就想給兒子找個聰慧能幹壓得住的,倒是流‘露’出幾分對陳瀾的意思。”

“李淑媛?這麽說她是給淮王相中了?”

人都沒見著提什麽相中,武賢妃心裏明白,嘴上卻笑道:“皇上和皇後都瞧得中的人,別人又怎麽會看著不喜歡?若不是泰堪這孩子沒福分,我也願意要那孩子回來做媳‘婦’。但恕臣妾說一句實話,陳瀾好是好,隻配吳王他們三個不合適。”

“哦?”皇帝原是麵‘露’譏誚,此時不禁生出了幾分興趣,因笑道,“你說說為何不合適?”

“她自小沒了父母,此前弟弟在東昌侯府落水的時候,奮不顧身去救,足可見姐弟情深;那回在晉王府和泰堪惠心他們在一塊,眼見刺客卻不忘他們兩個,這就是一個勇字。在通州安園那一回,須臾之間舍棄大利平定了局麵,幫楊進周‘誘’出了那個夏莊頭,這就是一個智字。這一次她家裏祖母突然犯病,命心腹送信給楊進周,讓其轉遞郡主而不是皇上,這分寸拿捏巧妙,同時也不使別人為難,恰是一個慧字。泰堪這孩子隻和惠心還算合得來,卻還能記得她,足可見她待人真誠……這樣的姑娘,為臣者妻室必是賢內助,可為皇子親王的妻室……”

武賢妃的話頭戛然而止,而皇帝也已經聽明白了,不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裏卻突然想起曲永提過,陳瀾還讓陳衍去尋了羅旭,如今陳衍拜在了羅旭的老師韓翰林‘門’下,兩人竟成了同‘門’師兄弟。突然,他又開口問道:“皇後的意思呢?”

“皇後隻歎過一句……說是慶成公主如果還在,也該是陳瀾這年紀。”

聽到慶成公主這四個字,皇帝的臉‘色’突兀一變,隨即就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黯然。

正被帝妃評頭論足的陳瀾這會兒已經回到了蓼香院東次間,陪‘侍’著正由林禦醫把脈的朱氏。和之前到這兒來過的三位大夫不同,林禦醫的診脈極慢,問題也多,到最後說出來的話倒是和方大夫無異,隻更加和緩些。

看了方大夫的方子之後,他絲毫沒有別人那些同行相忌的意思,爽朗地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有名的方一手。老太太盡管用這方子,這幾味‘藥’的劑量把握得極準,我這個禦醫也改動不了什麽。照著方子捱過這三個月,但使少發病,就能熬過這一關了。至於說話,這倒是沒個準,還得看恢複的情形。”

朱氏一左一右是陳瀾和徐夫人,下頭坐著規規矩矩的陳衍和陳汀。剛剛已經從陳瀾那裏聽說了陳瑛要離京的她,這會兒‘精’神已經好

三老爺這三個字一出,原本彌漫著一股子溫情和煦的屋子裏一下子仿佛溫度驟降似的,人人的臉‘色’都變了。朱氏深深吐了一口氣,仿佛要吐盡心中的嫌惡和憤怒;陳瀾則是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尋思著陳瑛又要玩什麽‘花’招;陳衍一手支撐著炕桌,小拳頭輕輕握緊了;而陳汀竟打了個寒噤,瑟縮地從椅子上滑落了下來;徐夫人眼見兒子要跌到地上,慌忙從炕上下來,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又低聲數落了幾句。至於綠萼‘玉’芍這兩個大丫頭,則是對視一眼,臉上雙雙‘露’出了不加掩飾的怒‘色’,全都以為陳瑛又是使了計來氣老太太。

張媽媽見陳瀾上前接過了信,立時如避蛇蠍似的退到了‘門’外。陳瀾拿過信到了一邊的大案上,用裁紙刀裁開了,卻是取出信箋先約‘摸’打量了一眼,隨即就怔住了,繼而‘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歡喜之‘色’。陳衍先頭雖對她說了,可這畢竟是未經證實的消息,她此前並未‘露’出口風。

她拿著信轉身走到朱氏旁邊,見其亦是滿臉的關注和警惕,她就笑‘吟’‘吟’地說:“老太太,三叔受了皇命,後日一早就要同晉王殿下一塊前往宣府清查之前的案子。他說這兩日得把衙‘門’裏頭積欠的事務盡快辦完,所以就不回來了,讓家裏替他把行裝打點好。”

一時間,滿室皆靜,眾人無不‘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好半晌,才隻四歲的陳汀才用一句孩子氣的嚷嚷打破了屋子裏的沉寂。

“娘,爹不在,您就可以多帶我出來走走了!”

“胡說八道什麽!”徐夫人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繼而便扭頭對朱氏說,“老太太別聽汀兒的,他就是貪玩,偏生老爺是管教嚴格的,於是見了老爺便好似老鼠見了貓……”說到這裏,她想起這會兒屋子裏沒有別人,時時刻刻仿佛在背後窺伺著自己的羅姨娘更是不在,因而不覺尷尬地笑了笑,“老爺既是後日就要走,我身上有孝,索‘性’讓羅姨娘幫著打點那些東西,老太太您看可好?”

朱氏剛剛那‘陰’霾重重的臉上綻放出了一絲笑容,此時就微微點頭算是答應了。然而,徐夫人原是要告退,可突然想起今日自己稱病,陳瑛商量也不和自己商量一句,就把家務事情都‘交’托給了馬夫人,而剛剛她和朱氏‘交’心的時候,‘玉’芍又提到那個陸太醫竟是對馬夫人多有蠱‘惑’,她就看了看陳瀾,遲疑片刻就再次開了口。

“我今天服了一劑‘藥’下去,這病好多了,可家裏事務終究太多,我這幾日少不得要去廣寧伯府,再接著還有一年孝期。我想,家裏瀾兒她們幾個都大了,索‘性’每個人讓她們管一樁事情,日後出去也得宜,老太太您看怎麽樣?”

盡管明知道陳瑛這一走隻是暫時的,將來少不得會回來,但趁著這段時間,還有不少事情可以做,陳瀾還是覺得心頭那塊沉甸甸的石頭一下子被挪開了。聽到徐夫人這句話,若是往日她必定會謙遜幾句,可此時此刻,見朱氏點頭,她隻略一思忖就笑道:“若三嬸不嫌棄咱們姊妹粗笨,那咱們就給您打打下手了。”

“那敢情好,有你這麽個幫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見朱氏眨著眼睛仿佛有話要說,徐夫人已經是會過意來,上前拉著陳汀向朱氏行過禮後,立時就告退了。

這時候,一手輕輕按著‘胸’口,朱氏長長吐出了一口氣,繼而就示意‘玉’芍把紙板拿過來,抬著手腕費力地寫了一個“人”字,停了一停,又用那支炭筆指著陳衍,隨即方才看著陳瀾。而陳瀾則是仔仔細細一琢磨,隨即上前湊在朱氏耳邊低語了兩句。

“老太太可是說,等三叔一走,咱們就先清理清理府中人事?”見朱氏欣慰地點頭,她便又繼續說道,“還有,四弟如今要在外頭念書,身邊隻有楚平那四個未免不夠,再多添幾個可靠人?”

朱氏仍是點頭,陳衍看到姐姐隻憑著老太太的一個字和一個動作,就能完全猜到背後的意思,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即開口嚷嚷道:“姐,老太太的意思你全都知道,真是神了!”

一連多日的驚嚇和煎熬,今天不但宜興郡主和禦用監太監曲永一道過來,給大夥吃了顆定心丸,緊跟著陳瑛這尊瘟神終於也可以暫時離開一段時間,陳瀾心裏自是歡喜,也沒在乎陳衍的咋咋呼呼。隻是,她心裏早有些別的想頭,隻此前一直不是時候,於是就一直憋在心裏。此時終於有了機會,陳衍又在身邊,她又在心裏盤算片刻,就坐在朱氏身邊分說了起來。

“老太太,說到清理人事,總得有個由頭。況且您如今一病,上下人等少不得有些別的想法。之前您不是提過,讓三叔三嬸他們挪到中路的慶禧居去嗎?這事情一直拖著沒辦,因您這一病,就更拖延了下來,如今之計,等到三叔一走,不如就讓三嬸帶人搬過去。”

對於自己住過多年的慶禧居,從感情和喜好上來說,朱氏不願意讓任何一房搬進去,想當初二房便是被她拖了多年,最後幹脆連爵位都丟了。因而陳瀾開口說要三房全家搬入慶禧居,她立時神‘色’一變,目光中就‘露’出了質詢的意思。